王爷从不在人前给人难堪,这是第一次。
一时没有人接话,谢旋只好站出来说:“嫌名不是礼制,平日里要论也无妨,可轻甲副将一职空了太久,实在耽搁不得。都尉郑甲军功卓越,才能出众,是最佳人选,臣不觉得因为所谓嫌名而误了贤才是明智之举。当然,”
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大殿右边,“此事关乎中央乌甲,还是应由将军与陛下共同决定,旁人就无须干预了。”
这话说得如此直白,分明不是谢旋平时的风格,可该有的震慑力已经到位了。
皇帝笑了笑道:“若将军觉得可行,朕自然没有意见。”
这句话表面上是尊重贺匀的意见,往实了说不就是甩锅吗?
“臣觉得郑甲可用。”万锅压身,不怂。
“将军可敢保证?”公仪禹终于幽幽开口。
“我不敢,掌谕大人。”贺匀转过身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保证的,我没有这个胆量。掌谕大人若是敢保证,尽可以再推荐郑甲以外的人,我没有意见。”
公仪禹眯眯眼,知道贺匀这话里话外是在拿陶姜的事压他,微微笑笑,面向皇帝:“随口一问,臣没有意见。”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问道:“既然这样,另外两位贤才,将军打算怎么用?”
“乌惑自收服之后一直是座空城,需要一人驻守,这也是臣接下来所要上奏之事。至于另一位,留在军中自有立功的机会。”
皇帝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朝中近日诸事繁多,众人的话题又转向神坛建造一事,各自唉声叹气了一番,深觉三个月来的工程白费得太过可惜。
谢旋突然问道:“听说神机营这几月在制造新武器,不知进展如何?”
这句话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王爷有此一问,分明是反对重建神坛的意思。
贺匀看了一眼他,答道:“有一例样品,是轻型火器。另有新型军舰的图纸,已交送给大统领。”
“样品已出?将军可曾试过?”
“试过,威力很大,射杀猛兽不在话下。与以往使用的火器相比,最大的优点是轻便,士兵们可每人配一管。”
“这真是好消息了。”谢旋转身秉道,“既如此,臣建议成批制造,先投入使用一部分。若是用得趁手,再加大批量。”
皇帝问得直白:“王爷的意思是,神坛重建一事不作讨论了?”
谢旋更是毫不迂回:“臣的确反对建造神坛。”
空气一瞬间有些凝固。
这王爷坐了半年的牢,怎得一出来尽挑些不客气的话说?转了性子了?
大臣们纷纷置身事外,这时候只有一品大员敢接话。果然,公仪禹打量了一下谢旋,说道:“神坛在百姓眼前炸毁,若是不快些修缮,难免失了朝廷的威信。”
“掌谕恐怕没有听清本王的话,若是六个月前本王在这里,也是要反对建神坛的,与重不重建的没有关系。”
苏相大概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温和道:“王爷反对自然有理由,不如说来听听。”
谢旋见苏相开口,显然客气了许多,对着苏相微微鞠了一躬,还给了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长得俊朗,这样一笑甚是好看,被迷惑的在场各位终于把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压回了肚子里,以为接下来会听到一番利害云云。没想到谢旋直起了身子,只反问了一句:“里子不结实,还要什么面子?”
简言之,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这话自然不是问苏相的,问的是谁谁心里清楚。
贺匀在一旁悄悄观察了一下,见皇帝只有一瞬间的面色不虞,立刻就恢复了神色,说道:“王爷说得不无道理,如今国力不足,是该强军为主。既然神坛已经炸毁,或许这就是天意。朕看,先拨款用于生产军备吧。”
谢旋转过身,笑着鞠躬道:“陛下英明。”
这一场朝会开得让人提心吊胆,每每觉得要起冲突之时,偏偏又有人让步,勉强化险为夷。
好不容易结束了,皇帝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对谢旋说了句:“安儿想王爷了,没事进宫看看他。”
众位大人心中想法各异,逃也似的离开了战场。
只剩公仪禹走得慢慢吞吞,故意找话:“王爷今日倒像是变了个人,怎么了?”
谢旋这时候反而多了些耐心,停下答道:“这两年的时间,本王自己都忘了,除了亲王,还有‘摄政’二字压身。掌谕若是也不记得,今日本王正好给您提个醒。”
摄政者,代行天子之政也。分权而治,是为公也。
公仪禹哪里想到谢旋这么大胆,惊道:“王爷今日说话总是坦率,还请慎言。”
“掌谕大人,这摄政王是先皇封予我的,平日里诸位大臣也都这样叫着。慎言什么?”
公仪禹一时无话,谢旋懒得再与他费口舌,拉着贺匀大步出了殿门。
贺匀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小声说:“你那时叫我忍着,怎得这一回来自己先一鸣惊人了?”
谢旋拉着他穿过第一道宫墙,笑着问:“吓到了?”
“刚开始是有点,不过苏相曾与我说过一句话。”贺匀往前走了走,侧身偏向谢旋,顿了一下,“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话?”
谢旋当然配合:“什么话?”
“他说,大臣们都是趋利避害的,对于我们,扶为害,踩为利。”
“苏相与你说这个,着实是有心了。”谢旋对此有些惊讶。
“所以我猜,你刚刚不是做给皇上和公仪禹看的,而是做给其他人看的。你想吓唬他们,让他们不敢再随便站队,对吧?”
谢旋笑着看他:“说得非常对。”
“你这句话的语气怎么跟哄小孩儿似的?”贺匀重新退回来和他并排走着,嘴里在嘟囔,脸上却是美滋滋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啊?”
“我那时叫冯奕告诉你了,你忘了?”
贺匀仔细想了想,顿感一阵春风拂过,整张脸上都开了花:“你是说,回来帮我出气?”
“嗯。”谢旋语气上扬,“爽不爽?”
何止是爽啊?简直要美死了!谈恋爱也太美妙了吧!
两人出了宫门,乘上轿撵,贺匀还在持续傻笑当中。
他本应该有许多担心,比如谢旋三言两语就让朝臣闭了嘴到底是不是好事,比如谢旋偏向他偏向得到底有多明显,比如皇帝那一瞬间的不痛快代表着什么。
可是此时此刻他想的只有:管他呢!有子忱大哥呢!我还怕什么?
不对,不是子忱大哥,是子忱...
贺匀的心思拐到这里,露出了纠结的神情。
叫大哥奇奇怪怪,改口叫子忱又确实不习惯,太尴尬了。
谢旋在一旁看着他的表情由憨笑转为纠结,觉得好笑,刚准备开口询问,就听到轿外传来一声清脆的“旋哥哥!”。
贺匀的思绪也被这一声拉了回来,有些迷茫地冲轿帘看了一眼。
谢旋放开了他的手,掀开轿帘就看见一个圆乎乎的小身影正从宫门内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摇着手大喊:“旋哥哥!旋哥哥!”
两名公公胆战心惊地在后追赶:“殿下您慢着些!哎呦让奴才抱您!”
“是安儿。”谢旋回头说了一声,便掀开帘子下了轿,张开手把冲跑过来的谢安举起抡了个圆,笑着问:“安儿怎么来了?”
谢安咯咯直笑:“安儿想旋哥哥了!”
谢旋的眼光落在了两位公公的身上,显然是在询问。其中一名立刻答道:“暻王殿下想出宫玩耍,陛下便吩咐送到王爷您这里。”
“多久?”谢旋把谢安往上抱了抱,这孩子就快再长一岁,也提前长了不少斤两。
“陛下吩咐,暻王殿下早先便想念王爷,在您府中多住几日也无妨。”
“知道了。”
谢旋抱着谢安进了轿子,就看见贺匀托腮盯着自己,用几乎是自言自语的音量念叨了一句:“旋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谢旋说的那句“名中带‘仁’,岂非人乎?”借鉴自韩愈《讳辩》
这里的情节是借鉴中国人的忌讳之俗,讳嫌名
特此说明~
第102章除夕
“还有一天还有一天还有一天!”冯神医拿着蒲扇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顺便扒拉开贺敛的手看了看篮筐里的几味药材,不禁摇着头赞赏,“这方子配的,简直绝了!可以出师了!”
贺敛听了这话,抬起头淡定无比地笑了笑。
有人比他激动得多,冯奕从椅子上窜下来:“我从来没从他这张臭嘴里听到过好听的话!冯老头这么说一定是真心的!”
冯神医今天十分大气:“今儿除夕,我不跟你个小兔崽子计较。”
“那我谢谢您嘞!”冯奕一边白了冯神医一眼,一边帮贺敛把篮筐背到身上,“我说,你在这儿晃半天了,不就还有一天就三十儿了吗,有什么好念叨的?”
“你懂个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听过吗?”冯神医坐回椅子上,“等过了今晚,老头子我就七十四了。迈过这道坎,阎王爷再想收我还得等十年!”
“放心吧,你且活呢!”冯奕惯常懒得理他,回过头问道:“兰天,真的不用我陪你去吗?”
贺敛拍拍他:“不用了,今日去得早,申时之前就能回来。”
“申时之前?那你还能回来吃晚饭吗?今天可是除夕!”贺匀半躺半靠在床上摇晃着腿,心情有点不太美丽。
去年进宫那是好好君臣一起过年,今年都把关系处成这样了,还进宫去不是找罪受吗?
“申时之前我若是没回来,你便先回家里。不管怎么说,安儿得我亲自送回去。”
“好吧。”贺匀妥协了,“陛下若是留你吃饭,那肯定是要吃的,趁机联络联络感情,我觉着他对你还是亲厚的。”
亲厚还算亲厚,只是隔着东西,见不着真心。君臣之间,最怕的就是失了真心。
但谢旋没有发表异议,只是伸出一只手,左右轻轻晃了晃。
“干嘛?”贺匀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新年快乐。”谢旋道。
贺匀笑了起来:“快乐就快乐,拉什么手啊?”
“因为拉手让我快乐。”谢旋答得很顺。
这话可把贺匀呛着了。
这不是子忱大哥的风格。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啊!
“那抱抱可以更快乐吗?”贺匀立刻问。
“可以。”谢旋松开了手。
贺匀立刻抱住了他。
“那...”贺匀犹豫着跟自己的脸皮作斗争。
一个月了,他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身份上的转换。
毕竟二十二年的兄友弟恭(真的吗)不是白来的...
怪谁呢?
当然怪暻王殿下了!单独相处的时间多么宝贵啊!反正贺匀是这样想的。
“也可以。”谢旋突然说。
“嗯?”贺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谢旋在他耳朵尖上亲了一下,“这样也可以。”
脸皮什么的是什么东西!老子现在是他的男人!
显然是受到了鼓舞,贺匀猛地往后仰了仰头,那架势,说他是要撞人也没人会不信。
然后...
门就开了。
“旋哥哥!”谢安欢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贺匀吓得差点撅过去,震惊之余向后连退两步磕到了床沿,一屁股坐回了床上。
本来没被吓到的谢旋倒是被他这一连串的反应弄得愣了愣,紧接着就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
谢安还在扶着门框往门槛里迈腿,一边迈一边开心地问道:“旋哥哥在笑什么呀?”
“进宫可以见到皇兄了,安儿不开心吗?”谢旋收敛了笑容,一边应着话一边往前一步弯下了腰。
贺匀本以为他要拽自己起来,刚伸出一只手,却被快速按了下去。
紧接着谢旋的脸贴了过来:“快。”
贺匀会了意,还没来得及大喜,连忙凑过去啵了一口。
非常正直的谢旋这才直起身子转过去,忍着笑把跑过来的谢安抱了起来。
“开心呀!但是安儿还想跟旋哥哥还有将军哥哥玩儿。”可怜的三岁小王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懵懂地回答着。
贺匀咳咳了两声站起来:“说好了不可以喊我哥哥的。”
谢安哪里知道这些礼数,不让叫匀哥哥就叫明贤哥哥,不让叫明贤哥哥就叫将军哥哥,现在连将军哥哥也不让叫。
小王爷终于问出了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你不是哥哥吗?”
“我...是哥哥,但是你不可以叫我哥哥,叫我将军就可以。”
“为什么?你是旋哥哥的弟弟,我也是旋哥哥的弟弟,那我就是你的弟弟,为什么不能叫哥哥?”
这是哪儿来的神童?!思路这么清晰的吗?!
“因为旋哥哥,安儿,还有皇兄都姓谢,而将军姓贺,所以不可以喊哥哥。知道了吗?”谢旋尽量用最简单的理由解释了一下。
“哦。”谢安总算是点了点头。
“那我就走了。”谢旋抱着谢安顺势往门口走过去,贺匀在旁边紧紧跟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舍不得了。
“你若是无聊,先回去也行,我直接去家里找你。”谢旋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似的,又补充了一句:“申时一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