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给他逗笑了:“才不会,我天天喊。”
伏清丰拿眼睛睨他,又拿两根手指对了对,小声问:“你和燕仙君,真的是那种关系?”
石头一瘪嘴:“哪种关系?”
伏清丰张了张嘴,最终那两个字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肖想。”
“哦?”石头倒是给他吊起了胃口,“怎么说?他在你们眼里,可不就是个至情至性通达人情的良人?”
“仙人再通达人情,也是仙人,武陵仙君再垂爱世间的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也不会为之停留为之悲欢。要是和这样的人结为道侣,大概这辈子他都不会为你笑一笑、哭一哭,如此一场风月,又有何意义?”
伏清丰说得振振有词,石头颇为好笑地看着他:“道理倒是说得挺好听,就是狗屁不通,岂有此理。”
伏清丰喉咙一梗,一脸愠色。
“燕赤城不是那种人。”石头低头,轻轻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你不认识他,就别瞎说。”
伏清丰瞧着他微垂的眼睫,讶然:“你是真的认识燕赤……燕仙君?”
“算认识,也不算认识?”石头烦躁地蹭了蹭一旁的墙壁,“欸,我头发里好像进了虫子,你快帮我捉出来!”
“你别岔开话题啊!”伏清丰一边倒了两杯酒,一边探出手去撩开石头细软的黑发,从挨近脖子的地方捉出一只豆娘,豆娘的翅膀泛着细彩的磷光,纤长的脚搭在石头的锁骨上,像一件漂亮的首饰,“你和燕仙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石头抬着眼皮,看着伏清丰将豆娘放在宽大的衣袖上,轻轻一吹,让纤弱的虫借力颤颤飞起,瞎子似的东西撞了会儿,最终向着洞口那一点微光,摇摇曳曳地飘舞了出去。
“我见过燕赤城鞭鲤。”石头突然没头没尾地道,“坐在湖边,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用柳条鞭打池子里的鲤鱼,打出一池塘彩色的鳞片,在阳光下,看起来很漂亮。那些鲤鱼纷纷赶着去挨他的鞭打,运气差的会死,变成白肚皮浮在池塘里,运气好的就会被点化,一跃过龙门。”
伏清丰哑然,酒送到唇边也忘了喝,只是含着杯沿。
“伏哥儿,你猜猜,”石头眨了眨眼睛,顽劣地笑了笑,“你们武陵派会挨到哪一下呢?”
伏峰主在杯中酒尽时仓促离开,石头仰着头,安静地枕着脑后的石墙,抿着嘴唇,想以前的事情。
伏清丰想盘问他的生平,但他自认生平没什么可讲的故事,一路过来虽然满嘴胡话,但也并非全是谎言。
石头的本名确实叫“石头”,而谢秋石,反倒是十四岁上燕赤城给他取的名字。
一十七年前,他出生在桃源津渡口附近的渔村,父母未详,连襁褓也不曾给他裹一个,只往他嘴里塞了一粒美玉,便扔在村口的石墩上。
他本早该冻死饿死,所幸一对老夫妇贪图他口中所含之玉,将他抱回了家中,撬开他的嘴,拿了他含着的玉去典当,换了大笔银钱,便也愿意施他些稀饭汤水,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玉儿”“玉儿”地叫他,教他说两句话,喊两声“爹娘”,这般糊里糊涂的,也将他拉扯到了四五岁上。
只是好景不长,五岁那年当铺几个打手冲进老夫妇的茅屋,抡着扁担罩着老夫妇一阵痛打,老夫妇边哭求边问缘由,当铺的老板揪着他们去看当年当去那枚玉,原本澄澈清透、无裂无纹的玉心竟是给养出了一粒拇指大的石头。
当铺老板一口咬定是老夫妇做了手脚,拿了人去告官,俩夫妇年事已高,进去两个人,出来只剩半个,奄奄一息的老妪良心未泯,未将这桩祸事安在不谙世事的幼儿头上,只是再没喊过“玉儿”,到死也只喊他作“石头”。
石头倒也不在意,甚至觉得“石头”两个字叫起来还要响亮些。
老妪死后,他便像脱缰的马匹一样敞开了四蹄,开始胡闯乱撞,吃东家的饭,挨西家的打,大偷大抢没有,小偷小摸不断,也没想过要去干什么正经营生,偷不到东西就找到一颗老柳树,挖个坑把自己埋半个进去,干瞪着眼,躺着等饿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运气太好,多少有人愿意施舍他一两个馒头包子,他挖了三次坑,两次被人救上来,一次是自己爬上来。
爬出来的那次是在十四岁上,夜里,他饿得眼前都是星星,比照着路边的冻死骨盘算着自己大概还有几天去死,突然,一阵糖醋鲈鱼香冲进了他的鼻腔。
那香味并不十分浓郁,而是一丝丝的,断断续续,有风才能闻到一点,像细长的鱼钩一样,钩得他情不自禁地撑起了鼻子。
平常并不觉得多煎熬的食欲这回像把人架在文火上闷一样煎难捱,他心道:“这辈子不吃一趟这玩意儿死了也要化成厉鬼。”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支着绵软的身子把自己刨出洞去,点着脚尖往香味传来的地方跑,准备吃上一顿好的再死。
这一追就追到了镇上的客栈,他躲在窗外,看到了两个正在偷偷摸摸开小灶的修士。
“那群已经辟谷的,真不管我们的死活。”一修士怒道,“说要进个酒馆,就拿眼白翻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是要下馆子,是要吃活人!”
他说着拿筷子去戳盘子里炸得酥脆的松鼠鱼,筷尖挑下鱼瓣,酥香的鱼皮淋了浓厚香甜的酱汁,还是滚烫的,沾到筷子时轻轻地“筚剥”了一声,盛满香味的油泡哗啦啦炸开。
石头猛咽了几口唾沫,思忖得想个办法吃到这条鱼,就见另一个年长些的修士折了大半条鱼尾巴去,一边大嚼一边道:“他们得意什么,修道之事到底还是要看仙缘,我就不信了,他们找到的玉,能有我们的稀奇么?”
众所周知,武陵仙君喜玉,这两年武陵一宗下大小门派逢年过节都要搜罗一堆奇珍美玉供奉到各地神庙里,被挑得上眼的据说还能有幸得见仙君显圣,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修士自是冲这份仙缘来的——这般年纪还不辟谷,若不谋些捷径,恐怕此生于仙道无望了。
石头心想:我也有玉,我的玉绝对天下第一稀奇,其他玉石头包着玉心,我这玉玉里包着石头,不知道能不能拿来换你们剩下半条鱼吃。
这话自然也就心里想想,他顶着刺骨的寒风,鼻子抽着,肚子叫着,然而两个修士吃了鱼还要喝酒,一直到月过中天也不歇息,石头一边眼皮打架一边等,直到天边泛白,这好哥俩酒足饭饱,才总算约着要一起去茅厕。
石头矮着身子溜进屋内,鲈鱼自然只剩下被吮过的骨头,盘子里倒是还有半盘鱼冻,他好奇地拿小指挑了点,含进口中,紧接着便给鲜甜得直吸气,喉咙里不自觉咕噜一声,活像一只饿惨了的野猫,恨不得直接用舌头去舔。
他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门外便传来脚步声,他一惊,又不舍得桌上的鱼冻,便“簌”一声钻进了床底下。
“老贾!老贾!”先回来的修士责怪道,“你后出去的,怎么不关门?”
老贾忙道:“走得急了点……”
说着他看了看桌上被挠过一道的鱼冻,立马笑道:“我说呢,我应当关了,大约是猫撞开的。”
另一个修士将信将疑,手伸到床底,石头忙把自己蜷成一个小球,眼看着那只手越过自己,抓走了一旁一只宽大的布袋。
老贾打开布袋,看了眼里面的东西,松了口气,道:“玉人还在。”
修士点了点头,又将布袋塞回床底,两人收拾了碗筷,慎重地上了门栓,锁了窗,才鼾声如雷地睡下。
石头咕噜一声钻出来,却见碗筷已洗得干干净净,一丝鱼腥未曾留下,不免心中有憾,一转头,又瞧见床底露出半截的麻袋,有些好奇,干脆扯开一看,瞧见一尊抱剑而立的玉像。
“也不是什么好玉……”他小声嘟囔着,环绕着玉像打量一圈,忽然灵机一动,软着身子,把自己挤进玉像的双臂和长剑之间。
少年还没有长开,身子骨软,刚好卡在玉人怀中,石头艰难地抱着玉像的背,把两“人”一道塞进麻袋,封住了袋口。
次日老贾扛麻袋时抱怨:“这玉像怎么像是变重了。”
“可别是你喝酒喝虚了身子。”另一修士睨了他一眼,打了个响指,施了个轻身咒,“小心着点,今天是要紧关头,别出了岔子。”
老贾低声嘟囔:“这般挑剔,不如你来搬这东西。”
俩人互相埋怨了几句又和好如初,让袋子里的石头无端想到收养自己的老夫妇,觉得有趣,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去戳怀里玉像的脖子和脸。
这一大块昆仑玉呈青白色,靠发鬓处泛黄,做了巧雕,拟作妇人的头面,虽玉石品质普通,但胜在雕工上佳,光摸也能摸出是一位肤色晶莹,五官柔美的丽人。
“美人啊美人,”石头小声嚷嚷,“只盼那武陵仙君没有那龙阳癖好,否则你白生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一路颠簸,又过了一日一夜的时间,俩修士才到了武陵神庙,接待二人的竟不是住持,而是两个相貌相仿的仙童。
两仙童齐声道:“我家主人掐指一算,算到此处有合心意之物,故命我二人在此等候。”
两个修士又惊又喜,还没来得及收验便已眼泪鼻涕落了满脸,扑通扑通跪在地上对着两个看起来年纪能当他们子孙的仙童拜个不停。
仙童面色却没什么变化,修士忙喊:“老贾,我们快把玉像请出来……”
“且慢。”仙童忽然制止道,“贡品见光有另一套程式,两位若是无他事,可在外间等候,”
二人自然不敢有什么他事,唯唯诺诺退出。
他二人一走,袋子里的石头轻轻动了下,心想:“我只是个混摸来吃鱼的,可不想离开了我相中的厨子。”于是便也想爬出麻袋,不料封口处的绳结兴许是被施了什么术法,怎么拧也拧不开。
两个仙童看着忽然鲤鱼打挺起来的布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在仙君像前敬了两柱香。
石头闻到烟味,呛得小咳嗽了两声,甚至怀疑这两个小孩是不是要把自己拿去糖醋了,便挣动地越发厉害,口中开始喊叫:“抓错人了,抓错人了!袋子里不仅有死的,还有个活的,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喊了半天见没人理会,他干脆拿脚去蹬,只蹬了两下,忽的一只冰凉的手掌捉住了他的脚腕。
“鬼……鬼,有鬼!”他惊叫着想收回腿,忽然,眼前一亮堂,困着他的麻布袋被人剖开,一双手臂把他从玉像的怀抱中捞了出来。
石头呆呆地抬着头,看着眼前水墨两色的仙君,没来由的,后背爬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你你你你,你不要看我……”他扭动着身体躲开仙君的视线,几天前还天不怕地不怕,打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小孩,这会儿像兔子见了狼一般,把自己拼命往影子里藏,“你的眼睛好烫,不要看我……”
武陵仙君仍旧站在他面前,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底下泛着幽绿的暗潮。
许久,他才开口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呜呜呜……”石头抱着脑袋,仿佛只要听到他的声音,身体就会变得极不舒服。
“你在怕什么?”仙君又问。
“我不知道,不要问我,呜呜呜……求你不要问我……”石头又哭又求,声音细得发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会怕成这个样子,但这种害怕似乎已经刻进了骨髓里,连肝胆魂灵都要因为这人的声音裂开了。
仙君却没有放过他,而是俯下身,拉住他的手腕,像摊平一条地毯一般把他展开了,铺在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重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石头颤着,不敢不答,只好啜泣道:“石,石头。”
仙君一怔,手掌从他的手腕挪到面颊,轻轻用手背擦了擦他的脸:“我要的是玉,你一颗石头,怎么也混进来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带了些微的笑意,但石头不敢去辨识他是玩笑还是问罪,只得一边小声地哭,一边老老实实道:“我,我只是想吃,吃鱼。”
仙君无奈一笑:“跟我走,将来自会有鱼吃。”
“我不走!”石头忙道,“我怕你!”
“你怕我什么?”仙君定定地看着他,“怕我杀你?”
石头摇头。
“怕我打你?”
石头又摇头。
“怕我对你不好?让你饿肚子?怕我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石头连连摇头,他认真地想了想,最终试探地答道:“我怕你看我,你能不能不要看我?”
仙君闻言,反而凑下身,扳着石头的脑袋,用黑如古井的眼睛对上那双杏儿眼,徐徐道:“你这般怕,不如多让我看看,将来习惯了,便也就不怕了。”
“这哪儿是能习惯的……”石头只觉得眼梢烫得厉害,无奈动弹不得,只得拼命地转着眼珠子,去躲过那种铺天盖地的灼烧感,“仙君,我们认识吗?你别看我啊,我心好慌,慌得要死掉了……”
仙君的手掌终于从他脑侧离开,按在他单薄的胸口,贴在靠近心的位置,任那里一下一下的跳动。
“你便是我一直想找的玉。”仙君道,“我要把你带回府上奉着,从此不放你离开。”
石头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仙君却没理会他,而是扣着他的腰,逼他站在自己身旁。
“我还能逃得掉吗?”石头小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