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上说着话,脸上早已挂了冷笑,他抬脚往船板一踩,只听木料“咔嚓”崩裂。
像是寻得了什么乐子一般,谢掌门锦靴抬起,运足了力一脚往船沿之处一挑一踩一顶,整艘船“哗啦”一声倒翻过来,他二人随着那一顶乌蓬头朝下坠入河中!
河水霎时倒灌进船篷,那密布的丝线乱了一瞬,谢秋石双目雪亮,眼疾手快捉住那轴心的一股线,用力一拽,只听耳边一声闷哼,两个幽冥弟子硬生生被他从水下拖出来。
“撒手!”谢掌门喝道。
幽冥弟子双目圆瞪,他左手施力,水中人本就轻飘,两个女子被他拽向飘摇的“丝网”,衣袂摆摆,颇有“飞蛾投网”之势。
二人却面无怖色,靠近那钢丝刃网之时,一左一右,齐齐抬掌,往谢秋石天灵盖打去,竟是有意玉石俱焚!
“燕赤城!”
“破!”
两声喝令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水面破开,一颗碎玉从旁袭来,陡然爆裂!
白光乍现,莹辉绚烂,一面水镜似的玉璧刹那间矗立在三人之间,轰然落地,将三人一网齐齐撞开。
燕赤城伸臂揽过谢秋石,顺势带着他上浮,沿溪疾下。
谢掌门浮出水面,呛了口水,抬眼便见河面漂着一小竹排,忙拉长身子勾过来,两人一道上竹排坐了,他施了个“疾行咒”,张望着直到对面人影消失。
过了许久,他才问道:“这回不会再追上来了罢?”
燕赤城微微颔首,指了指交叉的水路道:“玉镜将她们引到河道上去了。”
谢秋石反应过来,笑道:“镜中物事,确实是反的,我记得那是去武陵的路?”
燕赤城没搭理他。
“燕赤城?”谢秋石冲他摆了摆手。
仙君捉住他的手腕,只见那瘦白的手掌中横着一道细深的血口,自是方才硬拽那丝刃时留下的,此刻正在汩汩往外流着血,因泡了水的缘故,苍白中带了些青灰。
谢秋石却“嘿嘿”一笑:“怎么,心疼不?”
仙君不答,替他上了药,用帕子细细包上伤,包完帕子还不够,还一层层裹了几张纸,直把谢掌门的手裹成一个粽子。
谢秋石瞅着他忙活,屁股却坐不住,上身探来探去,嬉笑道:“知道你会心疼,下次你再往身上乱划,我也有样学样,以后旁人问我从燕大仙人那儿学到了什么,我就说是剁猪蹄肉馅……”
燕赤城:“你心疼我?”
谢秋石瞪着眼睛,委屈道:“怎么可能?”
仙君点了点头:“也好。”
“啊?”他这一承认,谢秋石反倒更委屈了,嘴一瘪要开始干嚎。
“谢秋石。”仙君看着二人交错在一块伤痕累累的两只手,目光一坠,幽绿隐隐,气氛蓦变得温热潮湿起来,他忽道,“我们圆房吧。”
谢秋石一句嚎卡在喉咙口,半天没吐出来,傻着眼看着眼前的仙君,裹成粽子的手去搭仙君的额头,想看看仙人是不是也会烧糊涂,触手却一片冰凉。
谢秋石呆呆道:“仙人啊仙人,你发烧了么,到底在想什么啊?”
“嗯。”燕赤城轻轻低下头,在他脖子口吹了口气,声音沉沉,“我掐指一算,今天正是良辰吉日……”
谢秋石哭笑不得,鹌鹑似的往后扑腾了两下,面颊微红:“有一出没一出的,比我还会唱戏,我才不陪你玩呢。”
燕赤城没说话,只安安静静看着他,手掌落在他颈侧的衣料上,指尖偶尔能触到温热的皮肉。
两人僵持许久,谢掌门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视线从仙君头发丝扫到鞋子间,最后飘到天上,看着朗朗的晴空,漫无目的地游移着。
燕赤城叹了口气,刚想收回手,却被一下抓住了手腕。
“我问个问题,”谢秋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视线却坠下来,落到了流水上,“圆房……圆房究竟是做什么?”
第56章 鱼水真姻缘(三)
仙君突然哑了口。
“燕赤城?”这石头摆明了是越瞒着越好奇,两只手在仙君面前来回晃。
“算了。”仙君道,“不圆了吧。”
说着把怀里一本薄薄的簿册丢进小溪。
“我重金买来的的龙阳十八式!”谢秋石对着急流大叫。
过了半天,他忽然反应过来,瞪着眼睛看燕赤城:“圆房不会就是做那上面画的事儿吧……”
仙君弹了弹他的额头,笑而不语。
“真的?”谢秋石脸色一红,“那真的是能做的啊……”
燕赤城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做不成的吧!”谢秋石绕到他身前,端坐着,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似乎在确认什么,“做不成的吧?”
“谢秋石。”燕赤城道,“你既然什么都不懂,那便算了。”
谢掌门仍不识抬举,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嘴上却肯定道:“做不成,至少你肯定做不成。”
燕赤城面色忽地一沉,目光凌凌往他身上一扫。
谢秋石只觉背后发凉,瑟瑟缩了缩肩膀。
燕赤城捉住他一缕头发,轻轻一扯,过了片刻,唇角很小幅度的牵了牵,言辞凿凿,道:
“做得成。”
夏日天气易变,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顷便要骤雨倾盆。
竹排上的两人猝不及防被浇成了落汤鸡,“圆房”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他们在江州靠了岸,没进城,而是去了一座近郊的小院。
那小院似是百年未有人打理的模样,荒草丛生,蒺藜遍地,风雨中衰草连天,黑影摇曳,远远看去有如孤魂鬼影。
谢秋石轻咳一声,在屋檐下左右徘徊,就是不进门。
仙君道:“再不进去,该打雷了。”
谢秋石“唰”地闪身进了屋。
出乎意料,屋内倒是干净整洁,显然时常有人洒扫,谢秋石鼻尖动了动,嗅到一股香火味,便问道:“这里有人烧过香?”
“少爷,这屋背后,就是仙君庙。”
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谢秋石给唬了一跳,转身便瞧见一位身着前朝服饰的老管家,他眉头一跳,低头看去,只见那管家双膝以下竟空无一物。
谢秋石连滚带爬地躲到燕赤城身后。
“这一百年来,咱仙君的庙香火不断。”老管家似是没看到他的反应,只絮絮道,“这里也因为是仙君故居,百年来,虽然破败,却无人踏足,以示尊敬……”
“令管事。”燕赤城忽道,“打些热水。”
他一开口,那浑浑噩噩的老管家像是魂灵着了地一般,清醒过来,连声称是,转身便走。
“那是什么?”谢秋石小声问,“他怎么没有腿?”
“令管事是半人半鬼之身。”燕赤城道。
“鬼道?”谢秋石纳闷道,“鬼道不该死绝了么?”
“凡有光处,暗影滋长。”仙君淡淡道,“不必介怀。”
“我又怎么会介怀?”谢秋石瘪嘴道,“对了,你在人间既然有故居……你曾经住在这里?”
仙君一怔,缓缓点头。
“怎么样?”谢秋石期待地看着他,“这里好么?”
“我不知道。”仙君道,“谢秋石,热水送来了,去好好泡一泡吧。”
谢秋石被仙君满口“不必介怀”“我不知道”堵得气闷,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身体泡进热水里时没吐出来,搓洗时没吐出来,全身都泡红了还没吐出来,直到跨出浴盆,他才长长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他赤着脚踩着冰冷的地面,亵衣松垮垮罩在身上,前襟大敞,腰带散乱。因为步伐慵懒、拖泥带水,他每走一步,那潮湿的衣袍发丝便随动而摇,“噼啪噼啪”留下一地水渍。
屏风后,烛光昏暗,仙君似已上了床。
“燕赤城?”谢秋石“咦”了声,绕到屏风后,调笑道,“金枪不倒也需要睡觉吗……”
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呆呆地看向燕赤城,只见仙君支着一条腿坐在床沿,左手放在支起的膝盖上,右手转着一瓶已然启封的“玉脂药”。
仙君未着底衫,单披了一件玄色外袍,也未仔细穿着,只略略掩了半边身子。
玉冠凌乱地丢在一旁,他双目微垂,一双眼自瞧见谢掌门时才抬起来些,仍如寒星点点,却愈来愈轧不住里头隐隐的绿芒。
“燕赤城,你……”
“谢秋石,过来。”仙君微微一笑,朝谢掌门伸出手,挑了挑眉,声音平稳,呼吸却比平素快上一些,“我教教你,如何‘做得成’。”
……
第57章 鬼啸狐仙祠(一)
这一夜颠鸾倒凤从傍晚持续到深夜。
月过中天,窗外阴云渐散了,疏星点点,树影葱茏,虽然萧条,却胜在清丽幽静。
谢秋石又累又清醒,身体软绵绵不想动弹,脑子却转得飞快,适才画面在脑中飞快地浮过,他瞧了眼燕赤城痕迹斑驳的锦袍,耳根后知后觉地热起来。
“秋石。”燕赤城侧躺着,轻轻喊他,声音有点哑,“谢秋石。”
“怎么回事,”谢秋石笑道,“你还没回过劲来?”
“不。”燕赤城垂目看着他的眼睛,“只是想多叫你几声。”
谢秋石被他看得脸热,目光躲闪了片刻,才抬起来,眼波澄澄地看着仙君:“你舒服么?”
仙君失笑,点了点头。
“我也舒服!”谢秋石把头埋在他肩窝蹭了蹭,埋怨道,“舒服的事早该做了,你现在才教我。”
燕赤城亲了亲他的额头,揽着他的腰翻了个身,让他枕在自己身上。
“你还有什么要教我呀?”谢秋石窝在暖洋洋的被褥中,惬意地眯着眼,“厉害的法术?仙器?还是下流事?”
“不教了。”燕赤城道,“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谢秋石听到“玩”字就来了兴致:“我们是沿着僳州河下的江南,再往前就是荷泽十八塘,荷花该开了,我们正好一路泛舟过去,到古都东陵……”
“这恐怕不太好……”
一个干哑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谢掌门的遐思,谢掌门一惊,抬头就见那名半人半鬼的“令管事”此时正像一缕游魂般飘在半空。
“啊啊啊!”谢秋石大叫一声,“你什么时候来的!”
游魂老实回答:“仙君和少爷行床笫之事的时候。”
谢秋石又大叫一声:“你都看着?”又转头看向燕赤城:“你不管管?!”
燕仙君无奈道:“他不是我的家臣,我管不了他。”
谢秋石恼羞成怒:“他喊你仙君,不是你的家臣是谁的家臣?”
仙君尚未说话,令管事便插嘴道:“少爷,我是您的家臣。”
谢秋石自然不信,翻了个白眼。
“少爷莫羞。”令管事徐徐道,“您与仙君第一次行房,我便看在眼里,后来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第八次第十九二十次,我早已习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看了也如没看一般……”
“你放屁!”谢秋石怒喝,“昨夜统共就做了两次……”
他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忙闭了嘴,瞪着一双眼睛怒视眼前一仙一鬼。
燕赤城总算忍不住笑起来,搂着谢掌门的肩膀安抚着,转头对令管事道:“你家少爷的意思是,以后不准再看了。”
令管事讷讷道:“是。”
三人打闹一阵,谢秋石悠悠回过神来,问道:“你方才说不太好,又是为什么?”
令管事躬了躬身:“回少爷,东陵及下属诸县,如今已不是桃源仙君的地界,多年来无人约束,怪事越来越多,现下……着实不太安全!”
燕赤城微微皱眉:“出了什么事了?”
“狐仙作乱!”令管事捋着一缕须,忽然做出一个吹须瞪眼的狰狞表情,“一到夜间,男女燕好之时,常有野狐哀啼,好不凄凉!吓破了不少鸳鸯眷侣的胆!”
燕赤城:“……”
谢秋石:“……”
“好意心领了。”谢掌门扶着额头道,“你仙君龙*虎猛,狐仙大概是要白忙活。”
令管事表情顿时苦了下去,过了片刻又眉飞色舞起来:“不止如此,狐仙出没间,还有妖女夜歌,歌声绕梁,凄婉诡谲,从夜里一直唱到白天,据说是以歌声勾引有妇之夫,将他们骗到荒野,吸人精气……”
谢掌门捂起了耳朵。
“江南素来不缺奇闻逸事,你也不是每件都会上心。”燕赤城打断道,“这回的事,可是有什么不同?”
谢掌门眼睛一转,把捂耳朵的手拿下来。
仙君轻拍了拍他的头。
“若真是奇闻逸事,便好啦!”令管事愁眉苦脸道,“前几天,仙君的神庙里头被人拆的拆,搬的搬,昨个儿连神像都丢了出去当柴火烧,倒是抬进来一座……狐仙像。”
燕赤城一怔。
谢秋石“诶哟”一声,笑道:“武陵仙君也有沦落到这一天的地步。”
令管事又看了燕赤城一眼,半晌才战战兢兢道:“不止如此,坊间传闻,说那狐仙歌女的声音,都是从东北角传来的……”
“东北角?东北角有什么问题?”谢秋石好奇道。
一时竟没人理他。
他挑了挑眉,看向燕赤城,却被吓了一跳,只见仙君一双黑眼睛如结了霜一半,视线未看向他,而是空茫地投在地上,一瞬间,好似什么也进不了那双眼。
“燕赤城?”谢秋石小心翼翼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