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蹲在田边数菜苗,装作看不见宫女铺在一旁的席。正数完第一排,九颗白菜……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
她脑中闪过一幕画面。
王娡挺着肚子走在竹林里,预备在回廊里稍歇一会。一脚踩在天然石块铺砌而成如意踏跺之上,身体向前扑倒。左右之人来不及拉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抱着肚子躺在地上,哀声叫疼。
太医还没到,王娡的裙底已经流出鲜血。
阿娇回过神来,浑身一颤。
奶娘忙问:“翁主觉得冷吗?”
阿娇摇头,“我不冷。”
身边伺候的人看来,她只是蹲着发呆而已。她并不是一个特别好动、难带的孩子,偶尔一个人发呆出神也是常有的,没人觉得奇怪。
说话时,阿娇脑中嗡嗡作响。响三下,歇几秒。不会带来痛苦,和手机振动的幅度差不多,但催促之意是很明显的。
阿娇明白,那股神秘的力量要她为刘彻的顺利出生扫清障碍。
这一世的刘彻依旧是世界的基石?天命之子?真是好运气!
如果护着刘彻的命,就是阿娇重生需要付出的代价,她很乐意支付。毕竟能再见到外祖母,和舅舅成为忘年之交???太过美好。谁能和她一样再享受一次快乐童年呢?
再者,不知道是一回事。现在已经知道一个孕妇会遇到一尸两命的危险,她不可能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不幸的“未来”发生。
王娡腹中的只是一个婴孩而已,并非对不住她的刘彻。
如果未来要她付出更多……那得看看是什么样的代价!若要绑定刘彻成为皇后才能活……她选择死亡。
明明是从来一次,却要再一次踏进泥沼中……只是一个设想,都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人生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趣?
好吧,想得太远了!阿娇从来不是一个纠结未来的人,她比较擅长抓住当下。毕竟人不能因噎废食,也不能因为有不满意的地方,所以就不珍惜每一天。
阿娇站起来,远远看到湖对面有几丛翠绿的竹子。她带着人朝着那里跑去,等看到回廊下方的几阶如意踏跺,知道是找准地方了。
这踏跺上没长青苔,很滑吗?
阿娇迈开腿,避开左右之人的搀扶,爬上踏跺,跺跺脚。还好吧,不是很滑……然后就摔了。脑门撞在石头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奶娘吓得忙把她抱起来,见她额头破了在出血,想哭的心都有了。
自然有人苦着脸去禀报陛下。
刘启过来的时候,医女已经简单的给阿娇处理过伤口,黄色的药粉糊在额头上,红的加黄的黏糊糊的,瞧着更吓人了。
刘启深吸一口气,把阿娇送回长乐宫的时候,肯定要被念叨。
“疼不疼?”
阿娇点头,“有点疼,辣辣的。”
啥药粉啊?蛰人,用上比没用药的时候还疼呢。
刘启:“你怎么不哭鼻子?”
阿娇扭捏着摸摸自己的鼻梁:“我自己摔的……不好意思哭。”
伺候的阿娇的人都大松一口气,看来就算会被罚也不会太严重。
王娡抱着肚子慢一步赶来,开口便是揽罪。阿娇是在她宫中出事的,再怎么都跟她脱不了干系。哎!满宫中,哪怕是皇长子刘荣也没有阿娇受宠。
刘荣的母亲栗姬孕有三个儿子,皇长子、皇二子、皇三子都是她生的,最大的一个儿子十七岁,足见她伺候陛下日久,同陛下感情深厚。
陛下是个念旧的人。栗姬虽然不如后来伺候陛下的宫妃青春鲜嫩,但依旧受宠,在宫里便是皇后也越不过她,还敢和长公主刘嫖甩脸色。
她生的儿子,依旧不如阿娇。
只看陛下亲生的儿子女儿从没抱过一回,却走哪都带着外甥女,就知道满宫里传的阿娇灵慧可爱,受尽宠爱不是假话。
王娡只希望窦太后和长公主不要对她生出恶感。
“哪能怪你,”刘启还是很讲道理的。
“都是阿娇顽皮。”
阿娇不乐意:“不怪我,石头好滑。”
王娡只当是童言童语。
刘启却没忽视阿娇的话,蹲下身,伸手去摸如意踏跺。
“的确太过光滑,可能是常有人踩踏使得石头表层生浆。若非踩上去,半点瞧不出来。你怀着孕,万一滑倒怎么办?把它挪出去换上新的石阶。你也让宫里的人四处查看一番,若有路面不平整的、屋顶年久失修的都赶紧修葺。”
王娡应诺。
刘启略一思索,觉得王夫人未必懂得建筑的门道,便直接下令让掖庭令到各宫走一趟,有什么不妥当之处都一并处理了。
略过窦太后如何埋怨刘启没看好孩子,害阿娇受伤不提。之后的五个月里,阿娇再没有看到过“不幸的未来”。
瓜熟蒂落,刘彻顺利出生了。
阿娇是前几个看到孩子的人之一。
她对刚出生的婴儿没兴趣,谁让舅舅顺手捎带上她呢。
稳婆抱着孩子出来,阿娇看清小婴孩的脸……好吧!没办法违心地说小孩长得难看。
刘启却是蹙眉,“孩子怎么如此瘦小?”
阿娇瞄一眼自己藏在袖子里的胳膊。不用天天吃婴儿辅食,能放开大吃之后,她一日日圆润起来,胳膊跟藕节似。和她比起来,小婴孩的确是瘦骨伶仃。
稳婆只能解释,孩子是足月生产的,不很胖,却也谈不上十分瘦小……打死她也不敢说:您不能拿小翁主做对比!孩子小,娘生产才容易。这孩子要是再大一点,生起来一定艰难。
刘启沉吟片刻说:“先不取大名,取个小名为彘。孤盼着他能长得像彘一样圆润,也如彘一般通彻聪明。”
阿娇:“……”
原来刘彻的小名是这么来的。
不全是贱名好养活的意思,彘在此时人们的观念中可不是脏和蠢的代名词,而是和聪明、福气挂钩的。
看来大舅舅很喜欢小儿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见~
第59章 洗三[二更]
刘小彘的洗三小宴, 刘启没有亲临。
王娡听说,一大早窦太后便被群臣请出长乐宫……到底是什么事,非得请出她老人家?王娡有些忧虑。不过, 她还是强打起精神, 应付宾客。
这会能进产房跟她说话的,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能得罪的。
至于前头,刘启传话:令皇长子刘荣领着一众弟弟妹妹们玩乐。
阿娇浓密的头发梳成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 系着红绳,身上穿的衣裳是用蜀地最好的锦裁制而成,一寸锦一寸金。整个长安城里, 也找不出几匹颜色如此鲜艳,图样如此新颖的缎子。
有句话说:先敬罗衣后敬人。
这样的打扮, 加上前呼后拥的奴仆。
哪怕皇子、公主见到阿娇, 一样要气弱三分。
方氏带着阿娇来到皇长子刘荣的面前。行礼之后, 说明来意,无外乎托付他多照顾阿娇。
“翁主年幼,极少和同龄人一起玩耍, 若有撒泼顽皮之处, 请大殿下多担待一些。”
刘荣没有不应的, 承诺道:“姑姑放心, 我一定照顾好表妹。”
十七岁的刘荣已经是大人了,他生得面如冠玉,气质温文。瞧着十分可靠的样子, 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攻击性。
方姑姑放心地离去。
阿娇心想:难道没有同龄的玩伴是我的问题吗?
这一辈子, 她长到四岁,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甘泉宫。那也不过是从一座宫室,挪到另一座宫室, 能见到的孩童只有皇子、公主。可惜岁数都相差太多!最年幼的皇女——未来的南宫公主,都和阿娇足足相差五岁。
窦太后细致的养着阿娇,不会放心两三岁的阿娇和比自己大太多的孩子玩,容易受欺负。再者,时下养孩子自有一套成熟的体系。提倡少至不洁之处,免染疾病;勿到红白喜丧之地,免受惊吓,失落魂魄。之类种种,都有讲究。
这半年间,窦太后对阿娇的管制才渐渐放松下来,准许她独自见更多的人。
当然,没同龄人一起玩耍不是什么问题,舅舅难道还不够好玩吗?她对哄小孩没兴趣。
阿娇日常的行程满满当当:睡到自然醒,用过早膳到未央宫上学,舅舅牌老师教她念书认字。用过午膳,睡过午觉。偶尔舅舅亲自送归,多数是方氏走一趟把她接回长乐宫。
下午的时间,一般是陪伴外祖母。外祖母很忙。走动时,阿娇跟前跟后。若遇到外祖母处理正事,她便不吵不闹地坐在凭几上。进出的宫人、内臣没一个能忍住不看她的,传为长乐宫一道奇景。
顾及身体还在发育,阿娇还会换姿势,比如“啪叽”一声躺在席上,搁一刻钟翻一次身。等外祖母稍有空闲,就强把对方拉起来逛园子。不久坐多活动,才能长寿。
阿娇则是疯跑,发泄一下小孩子身躯里无处安放的精力。
宫里的大宴小宴都不参加,但出去玩肯定有她。
今日之前,阿娇还没见过全部的皇子、公主,也不是所有的皇子、公主都见过她。
唯有刘荣和她算得上熟悉。
“娇娇,我领你去见表兄姐,如何?”
阿娇摇头,对能排成高低一整队的大、小朋友敬谢不敏,相比起来,小猪都变得可爱了。
“我想先去拜见王娘娘。”
刘荣不方便带她去,“我让三妹婧领着你进去。”
刘婧,未来的平阳公主。
上一世阿娇不单是因为对方给刘彻送美人才和她不对付的,两个人天生的性格不合。这一世,阿娇看到殿中端坐着以主人姿态待客的七岁小朋友,也没冒出诸如可爱、好喜欢之类的想法。小朋友有特权拒绝一切无谓的寒暄,不理会虚假的客套。
阿娇肉爪子左右一摆,“我认得路。”
说着,小跑着绕过一架彩凤屏风,钻进内室。守门的宫女见到是阿娇,没敢阻拦。
少顷,只听甜甜的声音传出来——“王娘娘,我来探望你了。”
刘荣抚额叹息,犹豫着让谁进去看顾阿娇。三妹婧不合适了……五妹也是王娘娘生的……至于阿娇身边的宫人们,没被他看在眼里。他受过方姑姑的嘱托,等同于受到祖母的吩咐,不好让阿娇彻底脱离自身的视线。
这时,三皇子刘阏于走到他的身边,酸溜溜道:“掖庭宫似她自家一般,无处去不得。”
刘荣:“这话不对。”
刘阏于还以为大兄要斥责他言语无状,却听刘荣慢悠悠道:“掖庭宫范围太小,数遍长安诸宫室,长乐宫、未央宫、甘泉宫……她处处去得,和自家没有差别。哪怕正朝议政的宣室殿,她周岁上下时,也没少被抱在襁褓里随意进出。至于父皇日常召见王公大臣的承明殿,更是她启蒙之所。”
这些他都知道啊!刘阏于:“……所以呢?”
刘荣:“所以她不过未经通传进云光殿的内间而已,有什么好酸的。”
只要皇帝不在掖庭宫,公主们进出母妃的住处一般都无须通报,更何况阿娇四岁稚龄,又是云光殿设宴之日。别说她只是跑进内室里,就算满宫疯跑都不算失礼。
刘阏于:“……”他干巴巴说:“陈阿娇目中无人。”
刘荣:“阿娇懂礼,你主动跟她攀谈,她一定有回应。”
刘阏于斜眼盯着亲哥:“你怎么一直维护她?”
“阿娇是父皇和皇祖母喜爱的小辈,做子女的替他们照顾阿娇是尽孝,做兄长的爱护妹妹是美德。阿娇四岁稚龄,不过是一个孩童而已。你何故背后议论于她?”
刘阏于:“……”
他哑口无言,只能瞪着长兄的背影,心里暗自嘀咕:我不相信你一点都不嫉妒陈阿娇。
另一边,内室里的阿娇站在摇篮边,伸手轻戳睡得双颊红扑扑的刘彻。睡梦中的婴孩醒来,不满受到骚扰,哇哇大哭。
王娡还没怎么,坐在姐姐身旁的王皃姁先急了。正待说话,就见阿娇扬起一张笑脸,真诚地说:“小猪哭得真可人怜爱。”
王娡:“……”
王皃姁:“……阿娇怎么不在外面跟公主们一起玩?”
阿娇仗着年纪小,没什么不能说的。实话随便出口:“大人比小孩子有趣。”
王皃姁:可你待在屋里也没跟我们玩啊!你玩的是婴孩。
阿娇笑眯眯加上一句,“小猪弟弟最有趣。”
王皃姁:“……”
不过,阿娇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恶魔小朋友,接连把刘彻弄哭三次之后,便装作对“有趣”的小猪弟弟失去兴致,专心坐在一旁吃些点心、瓜果,乖巧听大人们说话。
有人大致猜到前朝出的什么事了。
汉朝实行分封制嘛!中央皇权和地方王国早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刘启上位之后,关系激化,演变成一场兵祸。
一直和刘启不对付的吴王刘濞谋逆,联合楚赵等六国集结三十多万举兵向西。
阿娇乃屋中对此事内情知道得最深的一个人,并非来源于上一世的记忆,而是于外祖母和舅舅处听到的一言半语。她不会拿出来说,也不会有人出言问一个小娃政事。
她只管吃喝,等到宴散,才从内室里出来。和刘荣打过招呼,便乘车回到长乐宫。
至于各家的皇子、公主怎么看待自己,阿娇没兴趣知晓。
上辈子,她跟一众人没什么交情。这一生更不会打什么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