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林泉里,最完整、最纯粹、无人再能捕捉的林泉。
回过神,林泉眉毛微弯灿烂无声微笑,然后掉过脸轻轻合上门,把他留在光线黯淡而安静的房间中。
警官掏出双色灯放上车顶,警报声呜呜响了起来,两边景物飞速退后。
林泉冷静下来想,果然还有后招,商业犯罪,不知道新河凭什么证据让警方立案。虽然能完全断定刹车坏掉是被做了手脚,但也不一定他们就此想置人于死地,也可能仅仅是想给个警告,却没料到我会把车开出效外陡坡。
探了身边警官的口风,知道车还在原地,略略放下心来,那天行车路线没人知道,只要子墨他们乘新河知道前先赶到,保存刹车被人做过手脚的证据,一切都还有机会。
下了警车进了大堂,林泉忽然站住不动,陈嫣正站在那里看着他。
两名警察耐心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已经进了警局,倒不怕他跑,可以林泉的身高站在大厅里极抢眼。现在又正是上班时间,到处人来人往涌动有序,他们三个直挺挺楮在这里象是潮水里别扭竖起的三杆标枪。已经很多人在注意。
没等他们张嘴,林泉抢先开口问,“对不起,洗手间怎么走?”
事实证明,好运并没有用完。
林泉与陈嫣一前一后进了男士洗手间,里面没有人,林泉返身关上门。“阿泉……昨天有警察来找我问我你的情况,我担心你,打电话也没人接,刚才打给郁子墨才知道……”陈嫣说着说着眼泪就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小嫣……”从昨夜到现在,被硬生生压住的疼痛在拼命往上涌,从头到脚到每一根发丝,从皮肤表面到五脏六肺,就快要站不住,林泉低头,松松扯住陈嫣衣袖把额头抵在她肩上。 “林泉?……林泉你怎么了?”陈嫣感觉到林泉的重量,微弱急促的气息喷在她的颈间,他几乎是靠着自己的支撑才能继续站着。
“小嫣……什么也别问,只听我说,记得我说的每一句话……”勉力站直,重新寻找陈嫣的视线,林泉急促清晰地说:“现在立刻去找子墨,让他照路线去找出事的车子,他会明白的。”
垂下眼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我被控商业犯罪,我想这里警局的高官应该是被收买了,小枫在林子里杀了他们的人,他们不会放过他的……”已经没有其他办法,陈嫣是现在唯一的希望,“拜托,小嫣。”他轻声说,“我不想让他受牵连。”
陈嫣点点头一言不发,眼泪还在啪嗒啪嗒的落。林泉看着陈嫣径自拉门走了出去,想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大学时曾有女孩对他说,林泉,你有的,你有很多很多的爱,可是你不肯给。
混身脱力,林泉在门后缓缓滑下,直到这一刻才终于顾得上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林先生?”林泉站起,神情镇定淡然自若笑,“好了,这就出来。”
第 28 章
讯问室的摆设要求极简单,空间足够,但就是除了一张桌子与几张椅子外什么也不放,窗户当然没有,从设计角度说,设计师遇到这样的要求会很高兴,不必浪费脑细胞即充分利用空间,又要考虑采光权与使用舒适度。
用专业知识来说,这样的密室会给人以威慑感,充分意识到自我之弱小与正义之强大。
正义,也许根本没什么缺不缺席迟不迟到,博登海默说,正义具有一张普洛透斯的脸,它变幻无常随时呈现不同形状,并具有极不相同的外表。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坐在审讯桌后的两位,毫无疑问是正义的化身。
林泉倒认为他们试图扮上帝。不低于200瓦的大灯泡,再加上反光罩,对着脸照过来,望出去一片白茫茫中的人影,空气里传来的全是玉旨伦音无上妙法。
“林先生,我们已经掌握充分证据,你最好尽量配合调查,警方才会为你争取到最大权利。”
林泉懒洋洋笑,在椅上略欠身以示致谢,“哦?感谢警方的一片好意,可我都不知道我有什么问题,要我配合什么?”风度极佳,以报答之前两位神探之前的彬彬有礼。
“到这个时候,你还想负隅顽抗?我问你,你们公司过去两年来一共有多少项目投标失败?!”
林泉笑,果然,上帝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了,“这个应当去问公司的企划部吧。”他挪喻扭动嘴角,“什么时候警方兼任本公司的业绩督察部了。”
这么好的照明,确保他们能看清林泉的每一道表情纹变化,不过可惜,看不到他们自己的表情。
“林泉先生,你这样做对你没什么好处。”
所以说审讯最少要两个搭挡,一红一黑,一文一武一唱一合,这个是唱红脸的。林泉便乘机打蛇随棍上向他诉苦,“警察先生,是不是公司向你投诉投标失败是有人彻露标书内容?我是被诬陷的。”
“诬陷?以为我们会随随便便就同意立案?能接触到标案的能有多少人?你是那些设计方案直接负责人!” 轮黑脸上台露面。林泉轻描淡写不动声色笑,“啊,那是,我是能接触到所有资料。”
努力集中全部注意力,温文尔雅恶意嚣张与神探先生玩猫捉老鼠游戏,不断反复思索、各式各样推测,否则,林泉怕自己会就此昏倒或睡去。
不能去想,不敢去想,小枫……小枫……
时间慢慢变得没有概念,快要彻底麻木,分不清在这里呆了多久,似乎永无休止的审讯。
疲劳式讯问是最基本的手法,逮人时最好在深夜黎明将至那段最黑暗时分,那是人心理防线最脆弱时候。讯问同样如此,最好从天亮开始,持续到夜里不间断地突击讯问,不少嫌疑人会在那个时点崩溃,否则,警方并无权长时间拘留无限期讯问。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两个警察已经开始轮流交替式询问,他们也会需要透口气。
时间,陈嫣找到郁子墨,郁子墨找到出事的车子,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那是正常工作记录。……我有时会把工作带回家去。”
时间、时间,到底已经过去多少时间了?
“林泉!还要狡辩!连着三次!难道全是巧合?!”
林泉扬扬嘴角,“商业竟争这么激烈,别说三次,连着十次竞标失败都有可能,就因为这个就说有人泄露商业机密?”
时间、时间,一切的错都在时间,没有人是时间的对手。
多可惜,十七岁时爱上一个人直到二十七岁时才发现;多可惜,林泉知道那个故事,天女的羽衣。
“是,我的确帮过他们核准数据。”
快要支持不住了,林泉温和从容微笑,潜在皮肤下面的疼痛象暴风雨来之前的大海,一浪高过一浪,掀起无数浪花,散入每一根骨髓。
弄丢水晶鞋的灰姑娘,王子终于找到他的仙蒂杜拉,童话说的是,王子与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生活。可天女的故事说,有个渔夫捡到天女的羽衣藏起,天女嫁给他,天女有了孩子,天女终于找到羽衣,天女披着羽衣回到天上。
美丽的羽衣惆怅的故事,没有人知道渔夫的结局,其实也不必知道,无非老去后死亡,或在未老前死去,有什么区别?
审讯室外的警察招手叫里面这个出去,暂时只剩林泉一个人。
林泉保持微笑不变略略放松,试着抬胳膊,彻底麻掉,仿佛这个器官根本不曾存在。照情况看午饭时间已经到了或者过了?刚才有一段他们轮流出去很少时间,头实在痛得厉害,顾不上去细细观察。
警察又进来了,不知还要玩什么花招。
负责演红脸的走到林泉面前弯下腰,“林先生,我们已获得搜查令彻底搜查,在你办公室有个专用保险柜,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们密码?你的秘书助理说只有你才知道。” 他直起身意味深长胸有成竹笑,“当然,如果你不想说出我们也不介意。”
大片大片的草地,山谷空气清新,两座山峰间还正正架一道彩虹,由不得人喝声彩。深呼吸再深呼吸,新鲜空气充塞胸臆,令人精神一爽,忍不住就想放声歌唱。
如果对着远山喊,“林泉……”会有回声一下下传回来,“泉……泉……泉……”
再喊,“谢枫……”回音接着响,“枫……枫……枫……”
一声接一声的呼唤,温存叠荡,连绵不绝。
林泉低下头,忍不住笑出声,抹一把脸,抬眼亮晶晶看着面前的正义之神,“没什么。”他说,“密码很好记,119110。”
门忽然推开,传进一个声音:“喂,能不能抽出时间先停一会儿?我这边要找人帮忙。”
门又合上,神探A跟神探B商量,“一起去还是我留在这里你联络出勤?我在这里继续审?”
林泉很抱歉地打断他们,“喂。”他们齐齐回头,林泉表情无辜清亮地笑,“我……”刚想开口便一头倒了下去。
最后一根弦绷断。
第 29 章
有些破旧的篮球场,木制地板被无数次磨擦,很多地方已经露出木头的原色,但是弹性依然相当好。用力踏上时,咯吱吱响,仿佛它也在激动,在不甘心,试图加入他们,与他们一起比赛。
炽热灯光照下来,球场亮如白昼,空气里充满汗水与火药的味道,他冷静自信笑,稳稳托起篮球,伸出一根手指向他的队友们发出必胜的召唤。
“啪、啪、啪”,篮球在掌底一下下稳稳拍打着,不动声色游目四顾,观察每一个角度计算每一种可能,人影闪过,灼热呼吸迫在眉睫,擦得人皮肤火烫,汗水从发梢甩过来,溅过来的火星。
他温和的笑,游刃有余控制着身体与那桔红球体,笑容里隐隐有不易察觉的嚣张,凝霜般的目光扫过,视线对接,眼睛燃烧,居高临下的纯黑色凛洌火焰,“林泉,打篮球,可不是算算数。”
错位、返身,游鱼从他身边轻盈掠过,皮肤与皮肤在瞬间接触,磨擦,金属的铿锵声,刀与剑,锋刃与磨石。
他愕然转身,不能置信地看过去,火红色人影高高跃起,在空中尽情飞翔再优雅滑行,气势凌厉优美莫名,头顶明亮灯光照得人晕眩,汗水四溅折射着光芒,一团团小小太阳簇拥着他,而他在不顾一切追逐着另一个太阳。拥有黑色头发东方面孔,年青英俊的阿瑞斯。
灌篮!
落下来,木地板在他脚下隐隐咆哮,他扶住膝,大力喘息,狭长黑眸挑衅看过来,带一丝狡黠与纯真的快乐。
纯真、纯粹,毫无杂质、心无旁鹜全心全意的快乐。
他回过神,看着他笑,刹那间的释怀与安然,“那么,小枫,这才刚刚开始呢。”他说。
十七岁的少年,在淡淡腥咸的海风里自由奔跑,在长长柔软的沙滩上悠闲坐下来,脚边放一杆渔竿,渔蒌里空空如也。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最后一次看住了整整二十年的老旧房间,到处杂物堆积,无心再去收拾,走到墙角随意踢踢一堆旧报纸,一只桔红色篮球滚出来,他拾起,在指尖滴溜溜转,四下打量,用他的钓渔线,再找小小一张网,把它网在网中,跃起将线系上房顶。
桔红色球体安静的、孤单单的悬在房间里,不再回头,微笑着合上房门。
在母亲的墓前摸出打火机,被他无数次打开又折起的纸片,点上火,小小纸条很快窜出火苗。
阿泉,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好,甚至很糟糕,但并非完全不值得我们去爱,所以你一定会找到属于你的快乐。
没有能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这是她给他的最后遗言,烧掉它,他眉眼弯起平静灿烂微笑,看着纸灰飞扬转眼无踪。
第 30 章
独有的来苏药水刺激嗅觉,不用睁眼也能知道这里是医院。
林泉勉强抬眼,还是夜晚,病房里很安静,只听得一滴滴的透明液体声。想抬手按住发疼的额头才发觉手臂有些沉,顺势看过去——谢枫趴在床边已沉沉睡去。
按理说自己现在的情况医院是禁止探视的,小枫在这儿?那么说来子墨已经找到出事车了?林泉想,又轻轻笑开。不要紧,不必心急,小枫在这儿,其余的事只需定下心来慢慢等待;渐渐地,眼睛适应了黑暗,到处慢慢亮起来,淡淡朦胧星光透过树叶越过窗棂照进,这个安静的、窗前种着茂密大树的病房。
一片模糊的黑暗里,有着可以就此天荒地老的安宁。
没有月亮,星光很微弱,从这样的角度看出去,仿佛给婆娑拂动的树叶镀上细细模糊银边,林泉眯起眼耐心看细心听,身边是谢枫均匀轻浅呼吸声,住了快三十年的城市,第一次知道,原来这里的夜色这么美丽,那些安静而又喧闹的声音。
夜越来越静,林泉忽然想起他曾经的梦境。
黄昏已经来临,晚霞如火焰一般燃烧,遮掩了半个天空。附近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澈,地上浮动着一层柔和的雾气,都市特有的烟尘味掺杂着泥土苏醒的气味与青草的芳香充入鼻息。
穿透冬的寒冷与沉寂,春已辉煌成形。
他和谢枫并肩坐在一棵槲树下,高高的树干在暮霭中映出整齐的轮廓线,如天幕般展开它们的淡青色的枝丫。远远一带柳树,低垂的细枝和弧形的树冠在暗影中起伏如烟。
谁都没有说话,恍惚间他有一种错觉,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句无声的话语,世界很远,世界似乎很近。
黑暗中林泉淡淡一笑,轻轻抽出手臂,换个姿势把谢枫温柔揽入怀,安静等待清晨的到来。
猛然睁眼,直笔笔地对上一双眼睛,四目相对一片茫然,温热呼吸清清楚楚喷在脸上,近在咫尺,林泉低低惨叫一声,“高欣,你在干什么!?”
高欣吓得不比林泉轻,“怎么忽然说醒就醒了?一点预兆没有?”
“醒就醒了啊,睡够了当然醒了……”林泉没好气答,转而发现谢枫和郁子墨也在,郁子墨被逗得笑,谢枫靠在一旁嘴角微弯算是在打招呼。
林泉问,“我睡了多少时间?”
高欣撇撇嘴退离床边答:“三天两夜。”
林泉吁口气,“这么久。”他放软表情诚恳微笑,“高欣,对不起,刚才吓你一跳,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高欣大咧咧笑:“嘿,听送你来的警察同志说,审讯你那天你一点不配合嚣张恶劣无比。”林泉喊冤,“胡说,明明从头到尾全程微笑到底。”高欣嘿嘿笑。
“对了,子墨,车找到了吗?”林泉想坐起来,试着活动一下,全身肌肉与骨节都是僵硬的,生了锈的机器人,稍动一下便会咯喇喇响,神经仿佛也失了灵,到处都有迟钝的痛,但说不清到底痛在哪里。
郁子墨上前帮着林泉坐好,在背后加高了枕头又调慢了点滴的速度,道:“地方找到了,可车没找到。我去过你住的地方,车子完整无缺的停在那儿。”
怎么会?林泉一怔,郁子墨接着道:“你出车祸进医院,我不相信以你的驾驶水准会犯那种错误,而且你明明躺在医院车子却被人送进了修理厂整治一新……”
“我说林泉,你遇到山神好心帮你垫付了修理费啊。”高欣一旁嬉皮调笑打断郁子墨。
林泉干笑,更加好奇了,他问:“既然没有找到证据,警方怎么会就此放了我?”
郁子墨说:“是林伯伯出面……”想着林泉脸色铁青的被抬进医院的样子,指甲掐住掌心,小小刺痛。
他说,陈嫣怕你撑不过警局没日没夜的审讯,既然对方有意加害就不可能留下证据,只有去找更有背景的人,这么一想,只有林伯伯才有这个面子。
那天在林泉家陈嫣没打招呼就走了,林泉父亲以为两人在吵架,林泉什么也没说,光让他放心说没事,林泉从小就有主见,随和起来随和的很,要是拿定了主意谁也改不了,林泉父亲便把满肚子担忧咽回去。
不管怎么说,喜欢上了相同性别的人,再开通的父母也不可能很容易接受,林泉本打算等以后慢慢跟爸爸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