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入睡,在黑暗中,佩洛的身体像一朵盛开的巨大罂粟在我眼前摇曳着,一想到他亲吻别人的样子我的身体就会像火一样燃烧。如果说对以前的佩洛更多的是歉疚和杀人过失的补偿,如果说今天之前我对自己是否真的爱他还抱有很大的怀疑,那么今晚之后,我深切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是多么渴求他的眷顾,我渴望着他的亲吻,渴望着从他体内深处传达而出的颤栗,渴望着他的一切。
血祭
“战争”里的毒品交易其实不过是个简单的前奏曲。
为了在西西里的黑帮世界里能占有不败之地,安东尼奥决定扩展K帮在各个领域的生意。敲诈、勒索、收取保护费早已成为小儿科,而贩毒、武装走私、暗杀才是生财的三条主道,尤其是贩毒,因为世界市场广阔,利润丰厚,许多黑帮都把它作为主要发展手段。上次我和佩洛与墨西哥可卡因供货商的交易,不过是小试牛刀,建立贩毒网络的第一步,更重头的还在后头。安东尼奥打算从墨西哥、土耳其和黎巴嫩大批量买进可卡因,再高价销往欧美其他国家,在德国、法国、比利时、荷兰、巴尔干国家、东欧以及南美设立K帮分部,并由各分部在各地开设旅馆、超市、餐厅、俱乐部、夜总会、甚至贸易公司完成最后一道洗钱工序。
这是一个宏大的计划,以安东尼奥和K帮的势力来讲,也并非难事。
然而教父依然我行我素,这样大规模地扩展网络当然人手越多越好,可是他依然固执地让佩洛和我担当重任,强尼和维托则负责其他传统领域的生意。
帮里的主要领导在教父的书房秘密进行会议。
教父依然一派居家打扮,宽松肥大的毛线衫,修剪得愈发整齐的白胡子,永不离手的玻璃过滤嘴烟斗,和蔼的皱纹,和善的笑容,总是喜欢吞音的低沉沙哑的声带。他的右手经常习惯性的转弄左手尾指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这是他在下达重大决定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但是他的脸上却总是表现得很轻松,和几个帮里元老开着或风雅或庸俗的玩笑:
“布拉里,以你的聪明才干,明年不如去竞选总统。”
“帕罗你还是老样子,你这头老色狼还能吊上那么漂亮的小妞,吃了多少药?”
“还有你,萨尔瓦,有了钱就去买房子,如果你能当上房产大亨,还用跟我一起混到现在?没有投资的头脑就不要学人家玩票……”
他尽情地开着几个老头子的玩笑,这些大风大浪一起走过来的老弟兄没有一个不面带微笑,即使被打趣得很没面子,也没表现出丝毫的怒意,反而因为被老大关注而更加自豪,进而对教父先生顶礼膜拜。
书房里不时响起欢快的笑声,如果不是有黑手党的头衔,谁也不会相信这里坐着一个个都是臭名昭著的异世界终结者。
佩洛独自一人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手里摆弄着一把黄铜制的小刀。刀柄很短,刀刃很薄,看起来精致轻巧,绝不会成为杀人的武器。此刻在佩洛灵活的指掌中空翻着跟头。他的脸上又显露出那天下午百无聊赖的神情,对教父时而严肃时而风趣的发言充耳不闻,但是当教父把话题指向他时,他又藏起小刀,立刻表现出十分亢奋和投入的样子,高声附和,之后,他会再度陷入沉默,把玩手里的刀。
我一直在思考他这种前后极大的反差。表面上装成对黑帮事务抱有极大的兴趣,可是他的心显然并不在此。其原因,一方面因为自己是教父的儿子而不得不“子承父业”,他确实干得不错,他拥有一般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所不具有的机敏和果断,也很有表演天赋,想想他愿意和那样一个丑陋的秃顶男人接吻吧,就凭这点,我就不得不承认他的潜质。但是一方面,那样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但我肯定,那不是真正的佩洛,他利用现在身份把自己巧妙地隐藏起来,就因为环境变了,因为身份变了,他只有逼迫自己也跟着改变,一时又难以改变,他只好重塑另一个自己。
我理解他,但是他好像并不理解我。
他热衷于对我冷嘲热讽,在所有人面前挖苦我,不仅如此,他还喜欢在执行任务时有意无意地为我设置障碍,把我置之险地,他则在一旁冷眼旁观,在我的生命垂危前的一刻,他再居高临下地对我施以援手。
对于这种近似于施虐的游戏,我陪他玩了不下十次。
为了把合作方从别的帮派那里争取过来,投其所好,我不惜一口气灌下十瓶威士忌直到胃穿孔,而佩洛不但不为我说一句话,还叫来更多的美酒与同样有暴力倾向的对方首领大声哄叫,让已经垂死的我继续下去。他站在他们中央,寒冷的目光刺穿了我的身体,于是我按住衰弱不堪的胃,从他手里再次接过了酒瓶,一边报复似的盯着他,一边发疯似的一滴不剩地把酒全部灌下去。
这样做的后果,是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
佩洛问我感觉如何,我满不在乎地回答:“感觉很不错,如果想再来一次的话,我依然奉陪到底!”
他冷笑着叫我不要说大话,我同样冷笑着叫他不要心慈手软。
还有一次我和他单枪匹马去德国就开设分部的事与当地黑帮组织谈判,佩洛因为不满对方狂妄的口气,竟在事后私自跑去搞暗杀,他毕竟经验浅薄,报复没成,还被对方逮住,并以此为要挟提出更无理的勒索条件,企图从我们这里分一杯羹。
毒品生意、洗钱的旅馆超市都需要本地势力的保护,我很清楚只能给他们更丰厚的报酬,但是决不能让他们涉足我们的生意。
为了救他我孤注一掷,单独约黑帮老大谈判。
我对他说你手上的这个人狂妄、无耻、下流、浅薄,而且一无是处,但是对我很重要。如果你伤害他我只有报告本帮教父,他会不遗余力发动所有势力只为换他一命,我也会赌上性命换他一命,到时候慕尼黑还有没有你的地盘我就很难预测。如果你安然无恙让我带走他,我不但承诺每年这里旅馆超市餐厅的盈利用来给你增加3%的收益,而且保证维护你扩大本地势力。相信你不是头蠢驴,蠢驴才会分不清哪个更划算。
“拿什么作证?”
“如果喜欢,我的手指你喜欢那根就给你哪根。”
几十把枪指着我,我在赌自己和佩洛的生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用自己的小指救下了我和他的命。当然,承诺也必须履行,黑道有黑道的原则。
佩洛平安回到我身边,我得不到他丝毫的感激之情,他的目光依然冷酷:
“谢谢。”
“不客气。”
我们平淡地道谢,却浓烈地对抗。
为了他我不得不继续杀人,他和我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在惹事生非,他喜欢我出丑,喜欢看着我为了他被人用酒瓶敲破头,喜欢在酒吧里与各种女人调情,就像当初我那样做一样。
我知道他在报复我,只有不停地这样做,他才不会忘记我加诸他身上的痛苦。
我曾经在深夜跪在他的床前,在月光下抚摸他胸口延伸至腰下的伤痕,我知道那是雄牛角留下的伤疤,永不会销去。除此之外,我在他的背部还发现一条异常醒目的棕色伤口,位于腰际,到很像人为割上去的。
我的手指在他的伤口上蜿蜒着,抑制不住流泪,可是我的眼泪对他又有什么用?与他所遭受的创伤相比,我所受的那些报复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睁大眼睛冷冷地瞧着我:
“看够了没有?”
我摇摇头,既不舍得把手移开,却再不敢碰他。
“都是我的错……”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怎么才能消解对我的恨?我愿意接受制裁。”
“哼,这么希望被制裁吗?那就去警察局啊。”
“佩洛,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他沉默着,我则像忏悔者一样低着头,然后上帝发话了:
“把你的手伸出来。”
我把两只手掌伸到了他的面前,撑在床沿上。
“这可是你要求的……”
我低下头,突然从掌心传来剧痛,他的小刀狠狠插在我的掌心上,然后是另一只,血流如注,我没有吭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黑手”变成“红手”。
“握紧拳头!”
我忍痛握紧了双拳,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根雪茄放在上面。他的心里一定很畅快,因为我发现他的双腿在床下荡着。
“这就算复仇完毕了吗?”
“嗯?”他狡猾地笑着:“我说过我在复仇吗?我只是在满足你的要求皮耶罗,这不过是个游戏。”
我再也无法忍耐,一跃而起骑在他身上用血手掐住他的脖子:
“混蛋……你是混蛋……”
我的血蹭到他的脖颈、脸上,他又呈现出那种濒死前的神情,我不忍用力下去了,难道还要再杀死他一次吗?
我的双眼已经模糊,我只有靠嘴唇和鼻子证实他没有被我掐死。
我想象自己就是那个丑陋的秃顶,把佩洛紧紧压在下面,用手按住他乱挥的双手,我贪婪地嗅着他熟悉的气息,强硬地扩张他的口腔,拼命地吮吸他齿间的玫瑰。
我不是美丽的水精灵,他却是俊美的牧神,即使他有一半的身体不是人类,我却依然强烈地渴望占有他。
不知从哪来的力量,或许是太久的隐忍被他的残暴一触即发,我的双手依然流血不止,但是我却能顺利地扒光他身上所有的织物。
我疼痛地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把鲜血浸在他胸口、小腹、甚至用破裂的掌心温暖他冰冷的□,我是多么渴望能用自己再次融化他,他却用枪指着我的头。
“停止,否则我开枪!”
我忘了,忘了他还有一半不是人类,而是兽。
“我爱你……”
我举起双手,站在地上,凄惨地诉说着我的爱。
“可是……我、不、爱、你!”
他毅然决然地说。
“我愿意为你去死……”
我不会放弃。
“太晚了,”他轻蔑地摇摇头,鄙视的目光难掩哀怨:
“在肯为你死之前,为什么我听不到这句话?”
毒瘤
我和佩洛,我们,就像在跳一曲蹩脚的探戈。
既无法保持步调一致,又都不甘心让对方占了上风。
我们就这样在教父身边狭小的天地内转来转去,携带着危险的攻击性,当彼此的身体稍有靠近,就立刻抛开所有舞步套路,舞蹈演变成搏斗,舞不成舞,曲不成调。
我不止一次问自己:就这样跳下去,直到筋疲力尽吗?
教父的毒品生意蒸蒸日上,在欧洲的几个主要国家,如法国,西班牙,荷兰,已经日趋形成了一个运作良好的集运输、交易、洗钱于一体的链条,并且教父还在谋划着,是否能在南美以及东南亚的一些国家设立地下毒品加工点,增加生产一环,垄断欧洲毒品市场。
这实在是太大的野心,要知道,光在意大利本土,大大小小的黑手党组织不知有多少,毒品生意带来的巨大利润就如同一罐被打翻的蜂蜜,会招徕各种嘴馋的生物,当然也包括熊。
克拉莫。
教父把那不勒斯作为走私贩毒的枢纽,并在那里开设地下毒品加工工厂。但是任何人都清楚,那里是克拉莫的天下,太岁头上动土,对于远在罗马的这位西西里教父,克拉莫的首领们岂能袖手旁观,任由他人争夺天下?
由K帮在那不勒斯的毒品加工点几次被捣毁,就可看出端倪,克拉莫已经无法坐视不理了。
我和佩洛去那不勒斯亲自视察过,发现那里的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最严重的一次,工厂不但几乎被焚毁,而且因为事态扩大,还上了新闻媒体的头条,引起了当地政府和警方的注意,警方顺藤摸瓜,已经有所行动了。
我们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教父,教父立刻召集了所有首领,以及帮内的主要干事,包括我和佩洛,乔治和维托在内,在罗马市区的一座三十层的大厦内,召开了紧急会议,当然,我们不必担心自身的安全,除了有保镖,整座大厦也是教父的名下。对外,安东尼奥可拥有一个合法的商人身份。
教父今天神色肃穆,虽然依旧保持往日的风范,但是从他不停转戒指的动作来看,那不勒斯那里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工厂被毁,各位怎么看?”
他简单地抛下问题,冷冷地看着一屋子的人,就好像把一只活鸡投放在狼群里,他则在一旁冷眼旁观每头狼的反应。
众说纷纭,每个人的意见都不甚统一。
鲁莽的说:“应该对克拉莫宣战,没有战争和流血,就不会有胜利。”
保守的说:“应该与他们谈判,彼此交换条件,只要利益一致了,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胆小的说:“克拉莫组织的势力远远超过我们想象,要是硬碰硬还不如转移阵地,干脆把工厂搬到别的地方去。”
热血的立刻反驳:“那不就表明,我们根本就是个胆小鬼!西西里教父的颜面被扔到太平洋了?”
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因为过于愤怒,红着脸挥舞着拳头狠狠砸在椭圆形的会议桌上,大家都吃惊地望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退到后面,脸孔却更红了,好像通心面上撒上的一层浓浓的番茄汁。
“咳——”教父轻轻咳了一声,转向乔治:“强尼,你的意见呢?”
被父亲第一个询问,强尼显得有些兴奋,一改往日的沉默:“安东尼奥先生,我认为应该多在牛排上撒些黑胡椒和洋葱,让他们也尝尝流泪的滋味。”
教父点点头,没有发表意见,把目光转向了佩洛:“麦克,你也同意吗?”
佩洛静静地站在靠窗的位置,视线一直在窗外的景物间盘旋,显得心不在焉,教父皱了皱眉头,我立刻走过去召回小牛犊出鞘的灵魂:
“教父在问你话。”
他转过身来,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教父,瞬间恢复了冷静:
“问我的意见吗?”他走到圆桌前,双手撑在边沿上,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圈,然后语出惊人:“斗牛场上,如果斗牛士因为恐惧而退缩,等待他的,只有耻辱或者死亡,相信古罗马的角斗士也是如此。我的意见就是……在克拉莫的脖子上插上三枝花翎,最后用十字剑刺进他的心脏!”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我在内,大家议论纷纷,普遍都觉得年轻人还是太鲁莽了。
但是没想到教父却微笑着说道:“这才像我的儿子!”
“不过……”他马上收敛了笑容,“今非昔比,如果在四十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干,杀他个落花流水,但那是四十年前,我们手无寸铁空有一腔热血,而现在,我们是一只熊,一只不仅有蛮力,还有智慧的熊,我们要靠的,不是手……”他指指自己的头:“还有脑子。”
“您的意思,还是要撤回工厂?”旁边一位元老问道。
“当然不是萨尔瓦,你用脑子想想。”
萨尔瓦用手揉揉太阳穴:“难道是谈判?”
教父摇摇头:“谈判是绝无可能的,即使我们愿意,克拉莫D帮的头领也绝不会赞成。”
萨尔瓦不解地问:“您的意思……”
教父提醒他道:“还记得我让麦克到那不勒斯干的那桩买卖?为了塞特罗德可怜的女儿,他可挨了不少苦。”
萨尔瓦恍然大悟似地猛点头然后不作声了。
“我们必须懂得不用大规模的流血和牺牲就达到目的的意义。”他大声说,所有人均凝神屏气,仿佛这不是一个黑帮内部会议,而是一场总统大选,人人脸上都带着虔诚的基督教徒般的崇敬。
“我们必须懂得利用一切皆可利用的手段,政治、传媒、甚至帮派恩怨,以达到我们的目的,而不浪费一兵一卒。”
“但是宗旨,就是我们西西里黑手党,绝不向那不勒斯的克拉莫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