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下了命令,明天继续出去找。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搜索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考虑到教父的心情,大家只有赞同。
连晚餐时,最爱交谈的维托和强尼也不发一言,所有人都不发一言,生怕说错一句话惹怒了教父。
这样的气氛实在令人感到不舒服,窗外又飘起了雪花,屋内与屋外一样,死一般的沉静。
我甚至能听到壁炉里火苗嗞嗞的燃跳声,管家屏气凝神从鼻孔里呼出的微弱气息声,树枝随风轻摆的声,雪花纷纷扬扬与地面上积雪的相撞声……还有,一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在我想进一步侧耳倾听时,这脚步声明明通往小楼的方向,却突然停止了。
用完了餐,大家都准备回到自己房间里休息,没人再有心情进行一些饭后娱乐项目,只有我一个人留意到。
会是谁?
我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一串浅浅的脚印,却空无一人,我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在左边墙角下蹲着一个人,披着粗花呢外套,头埋在身体里,袖管口露出了一圈只有医院病服上才会印有的条纹,在他的胳膊肘下方不停地冒出白气,那证明了他还在呼吸,他活着。
“麦克?”
我试着呼唤他的名字,他缓缓地抬起了头,借着门口的光亮,我看清了他快冻僵的脸:棕黑色微卷的头发,苍白的脸色,浓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冻得发白的总是微微开启的薄唇,还有那双棕褐色的,在我的潜意识里出现了无数次的眼睛,曾经明亮的眼睛,曾经悲伤的眼睛,曾经哭泣的眼睛,曾经怨恨的眼睛,在挂了一层冰凌的眼睫下,因为寒冷而渐渐蒙上了雾气。
他看着我,看着我,那表情是委屈还是疑惑?
他慢慢站了起来,向我这里艰难地挪着已经冻得发麻的双脚。
我们无声地望着对方,我不敢说一个字,我怕任何一个多余的发音会把我脑中连续出现的画面上的他吓跑,那是站在桥上的他,神采飞扬舞动着的他,穿着金色斗牛彩装的他,摔碎鲜花责骂我的他,小心翼翼亲吻我的他,被雄牛角高高挑起从高处俯冲向大地的他,说着恨我的他……
我怕这些“他”再次从我面前消失,甚至怀疑我自己又在“梦游”。
直到他因为支撑不住倒在我的怀里,我终于相信他从我的梦里走出来了,他终于肯给我第二次机会,赎罪的机会。
我紧紧地抱着他,告诉自己决不放手。
如果可以,我希望口腔的温度能降至冰点,这样我可以放心呼唤他的名字,不必担心他因此融化。
“佩洛……佩洛——加拉尔蒂霍!”
我在他的耳边坚定地说出这个名字,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不管他现在已经叫麦克,在我的心里,原来那个名字早已根深蒂固。
还是融化了啊,我的泪,我封冻已久的记忆,还有我的心。
“皮耶罗,是谁?”
我把佩洛抱进屋内,平静地对教父说:“是您的儿子,他回来了。”
窗外的雪花,同样平静地落下。
兄弟
教父从我的手中接过佩洛,像老鹰保护自己的雏鸟一样把他抱在胸口,轻轻地放在靠墙的沙发上,又细心地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他的身上,并吩咐马里亚把炉火烧得更旺一些。
他半蹲在他的面前,一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脸庞,一边用大手摩挲着他的额头,又与自己的体温作着比较,颤抖着声音自言自语着:
“发了高烧呢……在外面冻了一天吧。麦克……麦克?听得见吗?爸爸在跟你说话……”
佩洛闭着眼睛痛苦地摇头,大口大口地吸气,嘴里咕哝着反复说:“我不要去医院,我不要一个人待在医院里……”
“没人会再把你送去医院了……”教父握着儿子的手肯定地说道。
“管家!”
“在,老爷。”
“明天去请一位特护来,少爷就在家里养病。”
“是,老爷。”
我的心没来由地泛出阵阵酸楚。
自从我把佩洛抱进了这扇门,我就知道他不可能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了,不但不仅属于,而且我到底该不该在教父面前表示出我与他的儿子很早就相识,并且我们之间还发生过很多不堪的往事,也仍没有下定决心。也许教父早就知道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只不过他碍于情面没有当众挑破,或者有其他的理由,可是我知道,在他的面前,在强尼、克雷丝、维托、马里亚、管家,甚至是克林的面前,我都不该轻易呼唤他以前的名字,一旦叫出口,就会面临无情的质问:皮耶罗,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为什么又不杀他带着他逃亡?这些都是我不愿再提起的往事,尤其是在这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家里,在教父的帮派里。这些天来,我敏感地发现在所有的家庭成员之间都存在一种小心翼翼的平衡,在这种平衡之下,所有的一切在表面上看来才算风平浪静,一旦平衡被不小心打破,就会风云突变,波浪滔天,而维持这种平衡的,正是作为一家之主的教父本人。
可是我很难不为佩洛心痛。
他就像一头受了严重伤害而惊吓过度的小兽,对身边的人都失去了信心。小时候,被事业失败的父亲所抛弃,大了之后,被所爱的人抛弃,找到了亲生父亲,又不得不被孤零零“抛弃”在医院里,他不愿意住在医院里,是因为在医院里度过了太长时间的可怕的治疗期,还是因为医院给他留下了太多痛苦的记忆?疼痛、分离、甚至是死亡?
我想起一位法国天才诗人的一个诗句:
“这世上总有忧伤人群,他们痛苦工作,心碎别离。”
我们,都走在这人群里。
所幸,与我不同,他还有一位慈爱的父亲。
佩洛的情绪稍有所平息。
管家倒来了一杯滚烫的白开水,教父亲自吹凉了调羹里的开水,很想喂儿子服下,但是还没喝下两口,他就突然在昏迷中暴躁起来,打翻了父亲手中的水杯,教父的手被开水烫得通红,但只顾得上检查佩洛身上的烫伤,却顾不得自己。
“打我,但给我面包!”佩洛嘴里胡乱嚷着,他已经陷入昏迷状态,意识不清了。
教父的表情更为痛苦。
他把头伏在手里好半天,最后站了起来,找人把佩洛抬在楼上去。
“用热水给他擦身……注意他的伤口不能碰到水……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把房间里的火炉烧得旺些,睡前给他服下退烧药……叫人彻夜守在旁边,情况不好就马上报告给我。”
管家带着人把佩洛抬上楼了。
教父把强尼他们摒退了,只留我在身旁。
“皮耶罗,我要你留下。”
“父亲,您该有事吩咐。”
教父点燃了大烟斗里的烟草,它烧了起来,烟雾顷刻间弥漫在教父的周围。
“皮耶罗,我要你照顾麦克,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坐在沙发里,娓娓道来:“我和她的母亲本来是青梅竹马,但是年轻的我张扬不羁,从未想过在一个女人身边终老一生,我整天打架酗酒,惹是生非,与无数女人鬼混,后来还加入了黑帮,干起了非法买卖,麦克的母亲对我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愤然离开了我,远走他乡去了西班牙,当时她已经怀有身孕,就是麦克。二十年来她从未和我联系过,我也从未想过去找她,直到去年她才给我寄了一封信,告诉我她给我生了一个儿子……”
“她为什么又突然把实情告诉您?”
“因为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患了癌症,是绝症。虽然她恨我,更不想儿子有一个黑社会父亲,但是没办法,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不托付给我又能托付谁?”
我立刻想起了那位严厉的塞娜大婶,尽管她给我的印象并不好,待人刻薄、小气,但是听了教父的讲述,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位崇高的女性,而且是一位尽职的母亲。
“所以,您就派人去找他们?”我忽然想到那个暗杀命令,这么看来,下命令的并不是教父本人,他派人去无非是为了寻找自己曾经的妻子和遗失的儿子。
“是的,我曾派人去那里,隆达,但是麦克已经不见了,连他母亲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不对,不对,这中间环节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要杀佩洛的人不是佩洛,那又是谁?
“可是父亲,我必须要澄清一件事,这关系到麦克将来的安危……有人想要他的命!去年我正是被派去那里的杀手……我错杀了别人才保全麦克的性命,后来,您可能也了解了,为了躲避另一伙人的追杀,我带着他逃到了马德里……”
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这进一步证明了我的猜想,他根本什么都清楚。
“皮耶罗,这些我已经知道了。”他打断我,“乔治后来与我联络过,我才知道有人擅自更改了我的命令,本来你是要被派往阿拉斯加解决赌场纷争的问题,结果却有人利用你去刺杀麦克……”
“谁有胆量这么做?我相信有能力中途变更任务的人在帮里并不多,您应该能调查出来幕后真凶!”
“皮耶罗!”他不再吸烟斗,用手势制止我继续愤怒下去,“这件事我不想再纠缠下去,现在麦克平安无事就比什么都强,如果我非要揪出真凶,要不了多久,我的家庭将不复存在,K帮也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你能理解吗?”
“我不理解!”我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停地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我绞尽脑汁想让他明白,如果继续对凶手姑息下去,迟早有一天悲剧还会重演。
“父亲,你没有亲眼所见,麦克……佩洛,他是怎样被雄牛角残忍地刺穿,他差点……差点就死了,您差点就失去了这个宝贵的儿子,您还想失去第二次吗?”
“皮耶罗,你记忆恢复了吗?想起以前的事了吗?”他终于惊讶了,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我冷冷地看着他,就像看一座毫无感情的雕塑:“啊,想起了,突然想起来的,在见到佩洛的第一眼,我可不像他的父亲一样无情。”
他低下头,我的话深深刺伤了他,但是他似乎很快愈合。
“既然如此那最好,皮耶罗,我郑重地请求你,替我继续保护麦克,在这个家里和帮里……虽然我是一个父亲,但我不是称职的父亲,我不但不能养育他,还不能保护他……但是皮耶罗你能,从过去的一年里,曾那么拼命地带着他逃亡,又为了救他从高台上摔下造成大脑损坏,我就完全相信你不仅有能力,而且你才是真心保护他的人。所以我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你才是我最值得信赖的儿子。”
“你找我回来,就是为了保护你的亲生儿子?你关心我的安危,也仅仅是为了你亲生儿子的安危?我这个养子怎么样,如果没有他,你根本不会在意吧?”
“当然不是!”他重重按住我的肩,紧紧抓起我的毛外套,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对不起你……我希望能尽可能补偿你,所以我把你养大,当我的左膀右臂,培养你成为帮里的骨干,将来你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领导者……”
“那么父亲……”我挡下他的手臂,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诚实的勇气,不想继续在谎言里的勇气,我想豁出去,于是认真地对他说:
“我要是告诉您,我爱您的儿子,您的儿子也爱我……您的养子和亲生儿子相爱,你还会不会把他交给我来保护?”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我静静地等着他大发雷霆,咒骂出“荒唐!”“无耻!”之类的恶毒字眼,但是我已经做好准备,我不想再继续撒谎,尤其是关乎佩洛,可是他的反应出奇地平静,甚至我注意到他嘴角边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首先乱了阵脚,猜不透那笑意背后隐藏了什么。
“我也爱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不管怎么样,你是他的哥哥,他是你的弟弟,你们是——兄弟,这就足够了。”
他笃定地对我说。
牧神的午后
“惊愕的牧神抬起眼睛,皓齿间叼着红色的花卉,他那陈年老酒般鲜亮的嘴唇,在树枝间发出笑声。”
我合上书本。
午后的阳光下,牧神陷入了午睡带来的奇妙的梦境中,在梦中,他与美丽的水精灵交欢,当他醒来时,却再难分梦境与真实,如果能够,他宁愿选择永不醒来,还是永未入梦?
佩洛对于我,就似一场梦。
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投射在白色的餐桌上,白色在阳光的作用下极尽地夸大,夸大……我有些眩晕。而佩洛,此刻正悬浮在这令人眩目的夸大里百无聊赖,他面前的咖啡杯里,一只可怜的苍蝇失足陷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与死神搏斗,而它的死神,我的佩洛,正用精制的小银匙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的身体一次次地按进棕褐色的液体中,即便如此,关于苍蝇的死亡游戏,依然没能激发他一点杀戮的亢奋。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松垮的衬衣,外面只披了一件薄外套,外套只有一半搭在他的身上,因为他的一只胳膊伸进了袖子,而另一只露在外面支撑在椅子上,身体的重量都集中于此,精神的重量却集中于那只行将变成尸体的苍蝇上。
他的头发遮住了半张面孔,我只看到他如葡萄酒般鲜亮的嘴唇,好像微微开启的皓齿边叼着的一朵玫瑰花。
美丽的牧神。
教父、强尼和维托不在,克雷丝去了她的密友家,小楼里只有我和佩洛。
奉教父之命的几天来,我与佩洛从没进行过深入的交流,在苏醒后,他礼貌地称呼我为“大哥”而不是“萨维奇”,当我告诉他我的真实姓名后,他也没有任何被欺骗后的愤怒,再次礼貌地称呼我为“皮耶罗哥哥”。
他就像从未见过我。
似乎我的一切,我这个人,都与他无关了。
“它已经死了。”
我提醒他苍蝇的寿命已尽,他应该发发慈悲,中止对尸体的折磨。
他惊愕地抬起双眼:
“已经死了么?”
然后我在阳光中和那片巨大的白色中,看到了他的笑声,就像血色之花绽放。
我忽然心惊。他在我眼前,都好似被深红笼罩,一会儿是他舞动着的红色披风,一会儿是他垂死前像河水一样在身体上奔腾的血液。
很快,他面前的咖啡就被一饮而尽。
他用餐巾擦干嘴角,高高扬起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被这种让我无可遁形的审判逼迫,我不得不躲避他傲慢的目光。
喝下那杯咖啡的,更像是我,如果是我,那不仅是一杯咖啡,还是一杯毒药,他给我的毒药。
他终于把兴致从苍蝇的死尸上转移到我身上。
“你杀过人吗?”
我再次心惊:“……杀过。”
“杀过多少人?”
“记不清了……”
“杀过的人里面,你最后悔哪个?”
“哪个都不后悔。”
“你就那么心安理得?”
“如果明知会后悔,我就不会杀他……”
这是一个无形的审判庭,法官是他,罪犯是我。我曾幻想过无数次站在真正法庭上被愤怒的人群怒斥的情形,但是这一种我从未预料到。
仿佛胸口被扎上一根利刺。
“佩洛……”
“您在叫谁?”他飞快转过头望向身后左右,然后直视着我,“叫我吗?”
“我知道你恨我……”
他突然放声大笑,整个人随着那笑声的节拍好像在跳舞,搭在身上的外套轻易地被震落下来,只有一只手臂还套在袖管上。
他笑了很久,我心碎地等待他平息。
“听人说你患了失忆症和梦游症,还没痊愈吗?”
“我很清醒佩洛……”
“很可惜”他索性脱掉另一只袖管,摊开双手无奈地表示:“我并不是您口中的佩洛。怎么,您认识的人跟我长得很像?”
那根刺从胸口穿入游动到了我的喉咙,我艰难地回答他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