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等机会,等机会。
“皮耶罗—— ”
安图拉在甲板上叫我,我抓住栏杆,低下头朝他喊去:
“风愈来愈大了,看不见星星,暴风雨要来了?”
“是啊,你先下来。”
我从船头爬下来,跳到甲板上,安图拉被风吹的脸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短发在风中飞扬着,声音也仿佛被风吹得散开了。
“今晚要有——暴风雨,大家都要注意了!”
“啊倒霉!——第一夜就航行不利,我们的船能经受得住么?”
“船没问题,只要仪表不出问题就没问题,关键是货——皮耶罗,你负责看好那批货,别出什么差池,别人我不放心。”
“货放在什么地方?”
“底舱的贵宾房里,佩洛睡在那里。”
我略略一惊,这么说一直是佩洛守着那批货,在他与沃里亚交欢的房间里,我想起了白天的情景,说不定沃里亚早就把他们提前运上了船,交给了自己的情人看管。
佩洛果然深得他的信任。
“有他在,您还用担心么?”
安图拉低头沉思了一下,笃定地说:
“不放心,还是不放心,有你帮忙,我会更放心些。”
“多谢您的信任。”
我该微笑。安图拉怎么也想不到他找了一个最不该相信的人当保镖吧,呵呵,这非常有趣,沃里亚信任佩洛,安图拉信任我,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我和佩洛是他们最最不该相信的人。是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你把所有信任都给了一个人时才发现,最会背叛你的就是这个人。
晚餐过后,安图拉带领机械工把游艇的马达检测了一遍,在确定仪表罗盘都正常运转之后,吩咐舵手开足马力逆风前行,其他人则在自己的房间休息待命。
安图拉不放心那两箱货,叮嘱我每个两小时就去底舱检察一下。他也太谨慎过度,游艇完好,佩洛又守在那里,除非底舱漏水,货物有可能受潮,否则怎么会出问题?倒是我,深更半夜,其他人可以休息,我却要每隔两小时跑到底舱去敲佩洛的房门,扰人清梦的活计总是费力不讨好。
我向安图拉解释没这个必要,但安图拉坚持要这么做,我只好硬着头皮应付差事。
晚上8点到10点,我第一次要求佩洛随同我到他的房间检查,佩洛十分配合,打开保险柜让我仔细察看海洛因。
“怎么样?”
“没问题。”
我回到自己房间,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我不停地看表,耐心地等待着第二次的探访。奇怪的是,这样的等待虽煎熬却令人兴奋,我如此兴奋地盼望着十点钟的到来。
10点到12点,船开始摇晃,外面下起了雨,我穿好雨衣又来到底舱,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
“皮耶罗。”
门开了,佩洛衣衫不整,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领口解到胸前,隐隐透出胸前的皮肤。
“怎么?”
“时间到了,我来看货。”
他摸摸头,抬手看了看腕表,微张着双眼说:
“很晚了。”
“我知道。”
你不情愿,我也不情愿,但我不想惹安图拉不高兴,我是他的助手,我还得听从他的命令。
“一定要看?”
“一定。”
他抬起眼皮,撅起了嘴唇,想了想还是侧过身,把我让了进去。
“那就请进。”
我打开保险柜,海洛因安好无恙,我放心地再关上保险柜门后,准备离开。
“喂,我有个建议。”洛佩斜靠在门上,抄起手臂,翘起左脚。
“什么?”
“你这样来去会影响我的睡眠。”
“我知道。”
“这样折腾到天亮,你不被累死,我也要困死。”
“可我没办法,这是命令。”
“你还真喜欢听别人的话,以前是教父,现在又换了安图拉。”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如鲠在喉:
“职责所在。”
他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职责?如果我把你真正的目的告诉沃里亚的话……”
还没等他说出下半句,我已经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警告他:
“你要是敢告诉沃里亚,我就杀了你!”
他窘迫地盯着我,方才还强硬的目光一下变得柔软,不知是否我错觉,我觉得他要哭了。
算了,我投降。
我放开他的衣领,慢慢退到门口:
“我走了,过两个钟头再来。”
”不如……”他吸了口气。
“不如……什么?”我突然紧张了起来。
“不如你留下来……”他眼神清亮,凑近到我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就睡在这里,守着那箱烂东西,这样我们都省力,你不必辛苦来去,我也能睡个好觉。”
我出神地望着他身后洁白的大床,似乎在鼻底闻到了他身体的芳香。
“好。”
鬼使神差地,我径自答应了他的要求,在我看来,那更像是一个邀请。
暴风雨之夜
我竟鬼使神差地默许了佩洛的提议,心怀鬼胎地重又走进他的房间,打算与他共度这个危险的夜晚。
在我心中还抱有某种热切的期望吗?
我无法确定,但我可以凭借超强的忍耐力和以往暗杀经历过程中养成的,对任何人、事都可漠然处之的杀手本能,来抵御他在这方狭小天地所能施展出的所有玩耍伎俩。我之所以进来,一方面出于身为在教父身旁拥有绝对灵敏嗅觉的忠诚猎犬的本能,另一方面,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下手良机,不但可以趁此机会偷换那两箱海洛因,以此点燃克拉莫与阿根廷方面交易破裂的导火索,还能顺带监视佩洛,不让他有所出格的行动——这个顽劣的家伙,骨子里天生注满西班牙式的狂热和意大利黑手党所延续下的黑色血液,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只任性而为,我担心,为了打击克拉莫,他甚至能做出毁船创举,只图一时之快却不懂放长线钓大鱼在这种智慧交战中是多么重要。
他关上门,脚步轻盈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后,跳到了身后的那张大床上,床垫似乎很柔软,他整个身体还在上面上下弹动了几下,然后像小孩子一样玩味似的盯着我看。
被这样“无邪”的目光捕获着,我觉得非常不自在,如果他用“怨毒”或者“敌视”,亦或“冷漠”的眼神也许我会更加从容,可他偏偏一脸无辜,孩童般好奇地长久的打量着我。
你看什么呢?不要以为在这个房间里你能为所欲为。
我把后脑勺晃给他,随便他怎么看,我只不离开保险柜。
“皮耶罗,你好像瘦了,嗯……头发已经长过耳了,有好久没理发了吧?”
身后传来他破天荒的柔和无害的声音,他玩心颇重,竟关心起我的肥瘦和发型来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和下巴一带,又顺着耳朵摸了摸鬓角,似乎是他说的那样。他倒观细心……是嘛,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我?
我坐直了身体并不打算理睬他,但心里不免为他难得的颇有人情味的关心而稍有动摇。
“呵呵……”我只好以低笑敷衍。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不必摆出那种冷冰冰的姿态吧?”
冷冰冰?一向保持这种姿态的,应该是你吧。我依然盯着保险柜的旋转机关,在他时而柔情时而冷酷的挑衅之外思考着怎么把那两箱毒品弄出去。
他继续发问: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在想,我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你忽冷忽热?”
是,这正是我所想,你本该恨我,更本该与我形同陌路,何似现在这般又对我软语温存?
“这也是拜你所赐呢……”他的语气陡转之下,恢复了之前的冷硬,“对什么都无所谓,只凭自己的情绪就胡作非为,一时心血来潮想救人,一时又把他逼上绝路,把他捧在手里却又重重踢开,根本不顾被你玩弄于股掌间的人的感受,强迫对方按照你的喜好或悲或喜或生或死,让他感激却又憎恨……这就是你的可耻做派!不幸被我言中了不敢看我是吗?把你的头转过来!”
我感觉床垫在微微上下颤动,他在指责我时一定激动得身体也跟着颤动,可以理解,隐藏心中许久的愤恨终于找到了恰当的地点发泄,他怎能不兴奋?只是我实在无法全心全意接受惩罚。这个时候激怒他是不理智的,情况错综复杂,窗外又酝酿着一场暴风雨的袭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起码不要让他与我为敌。
我低下头,诚心诚意地忏悔:
“……至于以前我做的那些,我向你道歉,我也曾为自己对你所做的那些固执的行为寝食难安……如果能顺利离开那不勒斯,我愿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补偿,只是眼下,还不可以,我要工作。”
我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之前遗留在香烟盒里的半根烟蒂安心地抽着。
身后许久没有传来他的回应。
也许他生气自顾自地睡下了,毕竟现在已是凌晨时分。
可是我刚这么想,正打算回头瞧瞧他,背上就突然一暖——两只有力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了我,来不及作出反应,烟蒂顺着我的身体骨碌着掉在地毯上。
大脑瞬间空白,在想到抱住我的人只可能是佩洛后,我的身体僵直,意识流暂被阻隔。
“你……”我发现自己竟无力反抗,或者潜意识里根本不想反抗。
“你这该死的……”
他低声嗫嚅着,把头埋在我一侧的脖颈,嘴唇轻轻摩挲着颈部敏感的皮肤,我稍一用力想挣脱他的手臂,手臂便收得更紧,柔软的嘴唇立刻蜻蜓点水似的一下一下地一路吻上我的耳垂,电流瞬间通过耳垂传导至我的四肢和大脑,我能感到皮肤火烫,脑袋里嗡嗡作响。
“现在就要接受惩罚啊你这该死的人……”梦呓般低沉梦幻的嗓音在我耳畔奏响,“一定有报应的……”
我忽然不寒而栗。紧接着,衬衫的钮扣被一粒一粒扯开了,略微粗糙的手掌蛇一样蜿蜒进衬衫,在胸膛附近的皮肤上揉搓挤压着。
呵,多么好的演员,这又是上演的哪出?
任他表演。
他似乎没有停的意思,手继续向下蜿蜒,直到我的皮带被挑起。
我抓住他妄想继续游弋下去的手喝叱道:
“该停止了吧,不要太过火!”
可能是我声音的不可侵犯性,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指望他因此而住手那绝对是妄想。他飞快撤出衬衫里的手把我扳倒在床上,骑坐在我的小腹上,居高临下地把我的手臂高高按在我的头顶。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竟来不及反应,以我的体魄无需多难就可扭转形势,我本想反抗,甚至手臂已经暗自发力,如果我动真格的他根本赢不了我,但是中途一个念头倏地钻进了我的脑中。我侧头看了看床头柜上放着的陶瓷烟灰缸,只要一伸手就能把握在手里……稍微思考了一下后,我打算先礼后兵。
“听我说佩洛,你来那不勒斯,并不是为了每夜都与沃里亚同眠共枕吧?”
他微微一怔,随即眯起眼睛,拉长一边的嘴角,嘲讽地说:
“你以为呢?我为什么来那不勒斯?”
我把他引入正途:
“为了端掉克拉莫,为了教父。”
“错了。”他平静地说,“我就是为了每夜与沃里亚同眠共枕,他不知待我有多好,只需付出一点点代价,就能得到我一直渴望得到的。”
一点点代价,我知道那指的是什么。
他低下头俯下身体,用嘴叼住我的衬衫领子,粗鲁地把它拉向一边,热后是另一边。
我们的距离很近,他呼出的气体浓厚地摊在我的胸膛上,微热,那里的皮肤却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温度。
我又侧头看了看那个烟灰缸。
“佩洛你知道,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他抬起眼睛,弯成了月牙弧度:
“呵呵?共同目的?不要告诉我你对沃里亚也有那方面兴趣……”
“佩洛!”我生气地打断他,“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既然我们都要干掉克拉莫,那就该携起手来,你该帮助我,理查德他收买我,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你应该……”
“住口!”
他直起身体,可下身依然坐在我身上没有挪动的意思,我的示好似乎更加激怒他,他掐起我的下巴冷冷地问:
“你有资格对我说‘应该’吗?”
我的一只手臂空闲了,它慢慢地慢慢地匍匐去床头的一侧……
“要我跟你合作?告诉你,妄想!我偏不顺你的意,不与你这种人渣为伍!”
“你以为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整垮沃里亚?那男人绝对没那么简单!”
快了,就快拿到了……
“哼,他已经为我拜倒,什么都听我的,连这次这么重要的交易也有我的份,他已经完全相信我,一点也不会怀疑我会对他下手,我会让他死得很难看……可是在他死之前我最放心不下你呢,你的报应还没来呢。”
“沃里亚他不会相信你,他不信任任何人,相信我……”
“哼哼,”他冷笑起来,“随便他信任谁……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与你携手。”
“什么条件?”
他眯起眼睛,嘴唇动了动,从他嘴里喷出一个小小的气流,接下来这成了不小的冲击。
我已经拿到烟灰缸了。
如果他打算囚禁我干掉我或者向安图拉出卖我,那个烟灰缸将毫不犹豫地砸向他的后脑。我实在不愿他卷入其中,也为了我的计划,只能出此下策,当然,只是让他晕两个小时而已,两个小时已经足够让我成事。
“我的条件就是……我想要……”他突然变得吞吐起来,犀利的目光竟有所缓和,他这样的反应令我有些诧异,趁他犹豫不决时,握着烟缸的手已经在身体旁边蓄势待发。
“我想要的是……你!” 他忽然俯冲下来,面对我的脸只有几毫米近。
几乎同时,我抬起的手臂凝滞在半空中。
只有如此?
得到我已经成了你的怨念了吗?
他的嘴唇轻轻擦过我的上唇,颤抖的,冰冷的,却不残酷。
他是那么地哀怨:
“你早该给我的,对么?你让我这么累,这么辛苦……我真是……受够你了!”
他扬起手臂,我的脸上挨了重重一拳。
好疼啊。他果真恨我。
可是,只有瞬间,我胸口长久压置的巨石竟被他那一拳碎成了粉末,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样的放松甚至让我暗中举起凶器的手臂也变成了轻盈的羽毛。
他喘息着,痛苦地望着我,并不采取下步行动,等我与他订立这个契约。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是随风而去的往事,化作一缕轻烟从我麻木疲惫的躯壳里带走我所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而他,是我的最重。
如果一切的重都能被轻取代,我们是否活得快乐?
“就是这样么?”
他点点头,仍然摆出一副战斗姿势,如果我不答应,随时准备消灭我。
我也凝视着他。
这样的他,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野猫,急切地跳到主人的怀抱里,用自己尖利的爪子威胁他,大叫着恳求:“请让我属于您!”
即使罗马的那个家,也无法温暖你么?
我放弃地微笑了:
“这还是不行啊……不过我可以……”
我稍一抬头便吻上了他的嘴唇,他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我们的唇便细密地辗转交叠着……世界只有这么大,在这艘船的船舱底层里,我们的世界。
就用颤栗和虚无暂且安抚他焦躁的灵魂吧,只有这短短的片刻。
与此同时——
“嘭——”
我没有手下留情,那只烟缸发挥了它该有的作用,佩洛如我预计那样倒在了我的怀抱,他一直贪恋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