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光亮呢?
我努力搜寻着,它若隐若现,似乎此刻就在我面前,下一刻却又逃到遥远的天边……
那光啊。
我如愿以偿成了沃里亚的助手,仅仅是助手而已,决不是心腹,他对我的信任还没达到可以把我放在肚子里的地步,不过这样就足够了,接近了沃里亚就等于接近了克拉莫的心脏,克拉莫流着什么样的血,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没过两天,精彩节目再次上演了。沃里亚为了庆祝弟弟的生日再次在家中举行了宴会。沃里亚倒是对这个弟弟倒是宠爱有加,不厌其烦地想尽办法讨他欢心,可这个家伙只会给他带来数不清的麻烦,即便如此,沃里亚望着弟弟的眼神,依旧充满了爱怜。
与以往的宴会不同,这次的宴会上多了几个助兴节目,沃里亚不知叫人从哪里找来了小丑、魔术师和驯兽师,几个花皮球几张扑克牌和一头雄狮就把托利逗得差点摔到地上,然而更精彩的远不止此——
斗牛。
两头猛壮的公牛,一只黑色,一只褐色,当它们被赶到别墅前的空地上时,所有的客人都围观在旁,兴奋莫名地等待着即将开演的一幕。
怎么了?这里是马德里么?西班牙斗牛大赛又开始了?
一个身穿金色彩衣,身材修长的斗牛士优雅地步入场地,优雅地脱帽向观众致礼,人群里立刻响起掌声。
我恍惚着,时光倒流。
那双棕色的眼睛,我怎么都无法忘记,它曾因我而温情脉脉,又因我而忿满怨毒。它追随着我从隆达小镇到马德里的太阳门,从罗马的竞技场到蓝色的那不勒斯,此刻它又出现在这里,在大毒枭沃里亚的私人府邸里,在人群的注视下,我与其他人同样注视着它,它却不再流连在我身上。
与哪一次都不同,斗牛士面对的是两头公牛。
红绸飘荡,如波涛一般翻滚,公牛们受到刺激,撒蹄向他冲刺而来……
实在无法想象他该怎样进行下去,他以快过以往几倍的速度腾挪、躲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沙场上尘土飞扬,在迷雾里只有被红色裹成一团的金色,如一柄金剑前后左右穿梭。
他不再是以往那个稚嫩的只懂得炫耀自己的万众宠儿,尽管他仍在炫耀。
佩洛,他在以一敌二,赤手空拳与雄牛搏斗,唯一的武器,就是那条大红绸缎。
十几个回合过后,公牛们体力有所消耗,消耗更厉害的则是佩洛,如果不马上了断,输的一定是人。
他要怎么应对?
正当大家都在嚷嚷着下定斗牛士必输的结论,意外发生了,佩洛在躲过黑色公牛的冲刺之后,忽然蹲下,褐色公牛紧随而来,牛角距肉身只差毫厘,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葬身牛角之下,女人们甚至用手帕遮住了眼睛不忍观看,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褐色公牛庞大的身躯扬起一阵尘土,牛头的眉心插着一把匕首,刀刃直没,只余刀柄。
倒下的,是牛。
同样的命运随后发生在黑色公牛身上。
佩洛用脚抵在公牛头上奋力把匕首拔出,用红绸仔细擦了擦插回皮靴里。我认得,那把匕首是他一直带在身边用来防身的家伙。
其他人还在因惊诧而发呆,他则慢条斯理地向我走了过来——不,并不是向我,他的目光根本不在我身上,而是我身边的沃里亚——他走向他,一只手拖着大红稠,手上沾着牛血,另一只手边走边脱下礼帽,快走到时,双手向后一扬,红绸和礼帽一齐被甩出很远,本来冷峻的脸庞松弛下来,只是目光依然凌厉却光芒万丈。
我死死地盯着他,一刻不离左右,我不怕他的凌厉,也不怕他的光芒,我只怕他的眼里没有我。
难道他没认出我?
在他们拥抱的一刹那,我如遭电击,我输了,虽然早知道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在亲临这一刻时,在我所爱的人投入别人的怀抱时,我还是不能自已。
有什么东西,破碎得更彻底。
尽管我已破碎不堪。
第 51 章
即兴节目结束后,舞会正式开始。
优美而盛大的华尔兹响彻别墅的每一处角落,每一片砖瓦都在随之颤动,每一位来人都暂借别人的快乐来愉悦自己。沃里亚总是能获得美女的青睐,在场的每一位女士都争相请他跳舞,但是他从不受邀,把好机会让给帮里的其他弟兄,他自己则在一旁静静观看,或者抽烟,或者细细品尝美酒,即使他非常乐衷举办这种宴会,几乎一到周末就歌舞升平,把自己的别墅变成热闹非常的夜总会,他也从不沉溺其中,眼神中始终保持着敏锐和冷静,仿佛置身事外,观察每一位来访者,揣摩他们的心思。
更置身事外的,是我,这种场合我永远都会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他观察着别人,我则观察他。
现在我没工夫管他怎样,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桌旁的人身上——佩洛似乎喝了不少的威士忌,身体瘫在椅子上,歪着头,翘着二郎腿,手里握着水晶酒杯,嘴边还留有残酒,眼神飘忽着不知看向哪里,沃里亚时不时地附在他耳边说些什么,不断给他续杯,他也毫不含糊,只要杯中有酒他准一股脑地喝光,好像那是只永不会盛满酒的神杯。
华尔兹结束了,乐队没给宾客们喘息的机会,紧接着是一首探戈舞曲,大厅里本来明亮的灯光忽然变得昏暗,气氛随之变得暧昧。佩洛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舞池走去,走到中途一个踉跄险些滑倒,我的屁股不由自主地跟着欠了起来,我很想过去帮忙,另一个人却先我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后——沃里亚扶住快要跌倒的他,顺势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和着舞曲,若有若无地跟着音乐节拍跳起探戈。佩洛的额头软绵绵地靠在沃里亚肩上,沃里亚抓住他的手肘,以便能支撑他不至于滑倒,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就这样,佩洛也没忘了探戈的勾腿动作,时不时地扔腿出去,踢在沃里亚的小腿上。沃里亚皱起眉头压住火气,却依然由着佩洛乱踢,于是佩洛踢得更加不亦乐乎,而他的舞伴则只能忍痛保持着情人的风度。我看着好笑,这哪里是在跳探戈?更像是一场自卫反击战。我庆幸与佩洛的距离更远,否则被踢得那个就是我。
不过看着被踢得痛苦不堪的沃里亚,幸灾乐祸之余我没忘了嫉妒,我希望他能出洋相,被佩洛狠狠来上那么一脚再也站不起来。
上帝就是上帝,我这么想着愿望就这么实现,沃里亚没有被狠踢倒,却被怀里的人呕吐了一身,酒与食物合作发酵,摧毁了上等的西服料子。佩洛踉踉跄跄地向盥洗室跑去,沃里亚则走到一旁气急败坏地叫佣人拿衣服。
上帝啊,这是我向你许下的所有祷告里为一个立刻就实现的,可是我无比的快活!哈哈哈哈,我平生里从未感到如此快活!
我像幽灵一样悄悄推开盥洗室的门,悄悄来到佩洛的身后。他正在水池边呕吐得一塌糊涂,没有注意到镜子里的我正心情复杂地望着他不知如何开口。第一句我该说什么?是“嗨,好久不见。”还是“需要帮忙吗?”不行不行,这些辞令都显得那么地生疏,我们明明熟悉彼此。
我正努力地为我们的再次相逢措辞,佩洛从镜子里发现了我,因为在没收拾好之前犹豫的神情就被发现,有一秒钟我窘迫至极,一秒过后我马上伪装出镇定冷漠的表情说:
“你杀了达里诺?”
我的老天哪,我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本应说几句寒暄的问候语以消除彼此的陌生感,最起码也不至于在异乡的初次相逢就提及冷冰冰的尸体,把我们之间该仅有的那点“他乡遇故知”的温情给驱散了。
佩洛布满血丝的眼睛定格在镜子中,他没有被问得措手不及,更没有发怒的意思,他只是看着我——这是他整个夜晚头一次看我——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他的口气和尸体一样冷硬:
“是我干的。”
措手不及的人是我。
他没有嘲讽我,也没有装作不认识我,而是直接承认了,承认得还这么干脆。我大脑一时空白,不知该怎样接下一句。
“想报仇吗?”他接着问。
我一愣。
的确想报仇,在知道达里诺遇害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为他报仇,可那是在预计杀人凶手会百般抵赖之后该有的行动,而不是这么简单,事情变得简单了倒让我无从下手,何况我还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为达里诺的复仇之心远远不及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思念来得强烈,我根本就杀不了他。
“为什么要杀他?是发现他和我在一起?”
“呵呵……哈哈!”他歪着头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嫉妒么?你可不值我冒此风险。”
“那你究竟是……”
他转了过来,用手背一点点揩去嘴边的水渍,方才的醉态全无:
“皮耶罗,你打算什么时候对维托下手?”
话题陡转到维托身上,我吃惊于他的镇定和毫不留情,对不相干的达里诺如此,对自己的姐夫也是如此。我轻叹,他果真不是原来的他了。
“我还没想好……”
“哼!那你要快想……或者你不必再想了,由我去干掉他!”
“为什么一定要维托死?他并没有对我怎样!”
“死到临头的时候你还想知道吗?”
“佩洛,你是个杀人魔鬼……”
“皮耶罗,难道你不想做魔鬼要去做天使?”
他走到我面前,用食指勾起我的下巴,轻蔑地说:
“你既做不成魔鬼又不是天使,做人的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天堂和地狱都不会收留你,你活着除了杀人还能有什么存在的价值?醒醒吧天使!”
“你根本就没醉,你故意引我到这里。”
“哼,就凭那几杯酒?要不是我装醉,你有机会来质问我?”
“你越来越会演戏了,也越来越像教父……”
“那有什么不好?”
“听我的,离开沃里亚,离开那不勒斯……”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你会死的。”
他放下手指呆立了半晌,冷笑道:
“我不会死……我还不想死!”
丢下这句话,他走出盥洗室,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快到大厅的时候他开始摇晃着走路,他又坐回到沃里亚的身旁,继续与他饮酒作乐。
如果一个人为了活着连自我也放弃了他还能称之为“活着”么?
佩洛在我眼前活生生地存在着,可我却觉得他已经死了。
他没有死在我的枪下,没有死在公牛的利角下,没有死在帮派的仇杀中,却死在我的心里。现在的佩洛不是佩洛,而是一个叫麦克的黑手党,为了一己生存而亡命天涯。
他在玩火。
“皮耶罗先生!”
思绪被打断,我向身后望去——
狗与毒蛇
“皮耶罗!”
里查德老头手里端着酒杯快步向我走来。
他个子偏矮,头发灰白但十分茂盛,像飓风过后的林木弯曲着倒向一侧,皱纹连成几个“S”排列在额头上,一双眼睛不大,深深凹进眼窝,眼瞳含糊辨不清颜色。他的嘴唇总是非常滑润,应该使用了某种润唇膏,笑起来只露出下排雪白发青整齐的牙齿,他这个年纪的人能有这样的牙齿,要么一辈子不吃东西,要么那根本就是一口精心装饰的假牙。
我曾留意,在各种宴会上,他最喜欢用手指夹着高脚玻璃杯,不管里边有酒没酒,到处与各色人周旋交际。他端酒杯的那只手上,有三根手指戴着宝石戒指,每颗宝石都闪烁着不同颜色的艳丽光芒,与他并不出众的外貌相比,实在刺眼。
“理查德先生——”
我微微颔首向他致意,他走到我面前露出那排雪白发青的牙齿:
“皮耶罗我到处找你……”
“您到处找我?”我惊奇道,几天以前他还根本不把我这样的小喽罗放在眼里,现在就到处找我?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望向远处的夜色,感叹道:
“从这里看,远方很美。”
“嗯,很美。”我也望向那个方向,那里兹临港口,星星点点的灯火星罗棋布,蜿蜒海岸几公里,在夜色下,与天上的星火交相辉映。
“哎,很久没有静静欣赏那不勒斯的夜色了。人生匆匆,糊里糊涂就过了一辈子,不知错过多少这样的美景啊。”他不无惋惜地说。
我不以为然:“这样的美景无数。”
他感伤一笑:
“年轻的时候,以为什么都无穷无尽,所以根本就不去看,不去思考,最终失去很多。”
“您现在不是什么都有了?”
“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他咂了一口酒,挺起胸膛指向远处,“你看,那里,好像比这里美,可是当你追寻着过去,却发现,还有更美的在更远处,于是你又追寻着到更远处,然而你悲哀地发现,还有比那里更美的……这好比爬山,总想知道另一座山的风景是不是比眼前这座好,于是一座接着一座,翻过一座又一座,总也找不到最好的,后来才明白,怎么能有最好的呢?最好的只会存在你的心中。人心,永远是贪婪的。”
“既然没有最好的,就享受眼前的。”
“说得对啊,那你能告诉我,眼前你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最想得到什么?我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到目前为止,我的一生都在按别人的意志度过,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忙忙碌碌却碌碌无为。
如果我能选择,我想我最想得到的就是——
“自由,先生,最想得到的是自由。”
他微微惊诧:
“我以为你会说‘财富’,或者‘权势’。”
我笑道:
“我没有那么贪心先生,你说的那些山,我一座也不想去爬,爬山太累了。如果可以,我只想要一只小船,能顺流直下,漂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安生。这就是我想要的自由。”
他摇着头轻叹:
“你的野心倒不大,不过可惜,在你眼前的只有山而没有河,你只能选择爬哪座山而不能选择爬或不爬,所以你的自由是没办法实现的,你还是太贪心了啊。”
他的这番话让我沉思良久,虽然他意图推翻沃里亚执掌克拉莫的野心昭然若揭,可是他颇有哲意的比喻还是一语中的。
“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贪心的人。”他接着说道,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瞳其实是有颜色的,那种颜色叫狠决,
“山,我们一起爬,辛苦就少得多了。”他眯起小眼睛,手握成拳头,用大拇指不停地摩挲着其他三指上的宝石。
“在沃里亚身边做一条狗,还不如做一条蛇,将来我们分享天下,你想要的那些,都能得到。”
老狐狸!我在心里暗骂,他绕来绕去,就是想收买我,让我做他的卧底,帮他推翻沃里亚。
我冷静地反问:
“蛇和狗有区别吗,不都只是动物?”
“当然有区别!”他十分肯定,字字铿锵:“狗,忠于的是人,而蛇,忠于的是自己。”
“您就不怕蛇达到目的后会露出毒牙?”
“呵呵——”他讳莫如深地笑了,“会咬人的毒蛇,可不只你一条。”
这天在沃里亚家里的露台上,里查德老头试图用“天下”收买我,却没料到我有另一个“天下”。我答应了他的收买,成为他在沃里亚身边的有一个眼线,一条毒蛇,一双毒牙,替他监视沃里亚的一举一动,寻找机会下手。
这个老头已经迫不及待了,也难怪,他年过花甲,如果不抓紧时间,还能做几年的皇帝?
当然,理查德不会傻到把所有赌注都下到我一个身上,据我调查,沃里亚身边的那几个人:安图拉,菲力,拉蒂尔,我,还有……佩洛,这五个人中还有两个倒向里查德的阵营,至于是谁,我还不清楚, 不过里查德说过,会有人来主动配合我。他的第一步,就是利用破坏沃里亚暗销到南美的毒品贸易,来打击他的士气,降低他在帮中的威信,而我们,则是他的秘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