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当然先生。”
“好吧。”他系好了风衣扣子,戴上礼帽向门口走去:“我先告辞了,相信不久我们还要再见面。皮耶罗,克拉莫是个恶魔,你要小心!”
他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像个父亲,我有些感动,朝他用力点点头:
“您也是,先生。”忽然想起达里诺,觉得该多问些情况:“先生,关于达里诺的死,您有什么能向我透露的吗?”
他耸耸肩:“不好意思皮耶罗,作为探长,我无可奉告……不过,作为老相识,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些。案发前,达里诺跟一个陌生男子见过几次面,而这个男子是克拉莫的老大,也就是沃里亚身边的人,所以,我还怀疑达里诺的死与克拉莫脱不了干系。”
“身边的人?是什么人?”我连沃里亚本人都没见过,更别提他身边的人了。
“不是本地的,好像是从西班牙来的,很年轻,黑头发,长得很不错。沃里亚从西班牙回来时带回来的,总带在身边,似乎很得宠。皮耶罗,你接近克拉莫,有没有注意这个人的身份?……皮耶罗,皮耶罗?你怎么了?”
我已经听不进他任何的问话了,我浑身都在发抖,我的脚我的手我的心脏我的大脑都不再受我的控制。我强制神经保持镇定,用最后一点理智向弗朗西斯道了别:
“没什么探长,有些不舒服,不送了。”
“呃,你好好休息,对了,想起什么就打这上面的电话。”
他递给我一张小纸片,见我不失神,就塞进我的手里,摆了摆手走了。
那张纸片,我连握紧它的力气都没有。
从门口退了回来,维托惊讶地望着我:
“你怎么了皮耶罗?脸色很差!”
“是吗?”
我走到镜子前看到镜子里的那个人,呆滞的眼神,青紫的嘴唇,落魄的神情,如此陌生。这还是我吗?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来了,他来了。
我狠搓了几下脸,疼痛让我稍微缓过神来。
“从西班牙来,黑头发,很年轻,长得不错……维托,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不一定是他,也许是别人……”
“不!一定是他!他从没食言过,他说来就一定会来。”
“如果真是麦克,多了一个帮手也好。”
我无言。
好什么?他不在我身边,我会思念他,但最起码还可以安心工作,他一旦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的大脑就很难下达正确的判断,在克拉莫我很难再伪装下去,我不知道与他相见自己会做出什么,总之我无法保持冷静的头脑,这样下去会把我们都置之死地,而佩洛会干出什么,我就更难预料了,从这一点来说,他比我更危险。
“皮耶罗,你说,达里诺会不会是佩洛杀的?”
我怔住了,之前只顾为他的到来而手足无措,从没想到他们会有什么关系,经维托提醒,我才可以仔细思考,达里诺的死与他该有很大的关联。我希望不是佩洛干的,可是我想不出还有谁?冈察洛夫?达里诺已经不欠他钱了。也许佩洛知道了我和达里诺的关系,嫉妒之下杀了他也有可能。不不,我怎么还能认为他会嫉妒呢?他到那不勒斯根本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教父,他接近沃里亚也是为了教父的生意,可是我实在猜不出,他打算怎么干。
“得尽快联系上佩洛,不能节外生枝。”维托笃定地说。
我点点头:“我会找到他。”
克拉莫的酒会
我知道他在某个角落里窥伺着我,我看不到他,他却能看到我。
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直接接近沃里亚,沃里亚是否认出他就是阉割了他弟弟的K帮教夫的亲生儿子,如果认出了,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而且很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威胁教父,捞上一本。
我必须找出他,让他立刻离开沃里亚,离开那不勒斯,我有预感,如果他执意留下,我们都将面临一场无法选择和逃避的灾难。
所以,我不满足于只是克拉莫的一个小跟班,更不满足于只为一本不知道能不能掀风逐浪的纪实小说而到处找人闲聊、拍照片。没时间了,我必须打起百倍精神,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接近沃里亚,把那个一意孤行的家伙从他身边拖走,否则他就有生命危险。
哎,也许达里诺就是他杀的,如果真是这样,我要杀了他为达里诺申冤吗?
为何你一出现,总会让我手忙脚乱?
机会终于被我等到了。
沃里亚那个被阉割了的弟弟托利奉命去进行一次军火交易。通过冈察洛夫,我争取了当货车司机手的机会。
沃里亚的弟弟可没有半点大将风度,身材臃肿得像意大利餐馆里最胖的大厨,圆滚滚的脸上却长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鼻子扁平,嘴唇肥厚,不知道是不是被阉割了的缘故,连走路都夹紧两条大象腿。
他很喜欢指挥别人,而且固执己见,别人说的不管是对是错都听不进去。例如这次交易的路线,我事先了解得很清楚具体该怎么走,可是他偏偏从中作梗,致使我们兜了很大一个圈子,才到达目的地。
交易的时候,他和对方也毫不客气,不但不为自己的迟到而道歉缓和对方的不满,还在价钱上临时倒戈,和对方争论起来。结果,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甚至交火。还好这不过是个小规模的交易,双方的人带的都不多,即便这样,我们也损失几个弟兄,而对方也有死伤。托利腿上中了一枪,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他连滚带拖到车上——本来想背上去的,可他实在太重了,我只好像滚一只装满啤酒的啤酒桶那样,在别人的掩护下把他滚到货车门下,然后把他推上车。
上了车后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他因为失血过多,整个上身都瘫在我身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呜咽着,说他没想事情会变成这样,说他只想立个大功给沃里亚哥哥看看,虽然被阉割了但他还是个有用的男人,他哭得像个巨大的婴儿,我只好像个奶娘一样不断地安慰他失控的情绪,耗尽我的最后一点力气奋力把车发动,如果再不快点抢救,他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去,那样我不但得不到沃里亚的信任,还有保护不力的罪责等着。
幸好对方并没有追上来,车里的军火一根不少。我安下心,趁着夜色把车开回了克拉莫的一个地下仓库。然后又找人把托利送到了克拉莫的私人医院。
托利被抬到两台担架床上,临行前他还拉着我的手非要问我的名字:
“叫什么?……告诉我,你叫什么?”
“皮耶罗。放心,您不会这么轻易死的。”
“你救了我……我虽没用,但我会感激你的……”
担架被推走了,我回到自己的住处蒙头大睡。我睡得很沉,因为我知道,丢掉一笔小生意没什么,沃里亚很疼这个弟弟,得到了托利的感激,就等于得到了沃里亚的感激,我的目的达到了。
两个星期之后,我被沃里亚邀请到他的家里参加一个酒会,为了庆祝托利的康复。
这是我第一次要与克拉莫的老大见面,很可能,佩洛也会在场。
在这段时间里我不知听到多少关于沃里亚和他从西班牙带回的那个斗牛男孩的风言风语,他的异国风情,他的野味十足,他的趾高气昂,他与沃里亚的寸步不离,他没什么作为却能得到的宠爱,他明则助理暗则床伴的身份……
冈察洛夫说得没错,沃里亚是个喜欢征服的男人,佩洛只要拿出征服雄牛时表情,只消一个眼神,就会挑起他无穷尽的欲望。
我为何会这么了解?当他不存在好吗?就当他不存在。
酒会之期,我换上了得体的灰色西装,还在上衣口袋里用白手帕折了一朵漂亮的绢花,我戴上礼帽,穿上外套,体面地走出旅馆,平静地坐上汽车,冈察洛夫知道沃里亚邀请我,兴奋得要当我的司机,一路上都在谈论着以后他将如何仰仗我平步青云。
我低着头盯着那朵绢花一言不发,只有它才知道,此刻我多么忐忑不安,多么紧张,虽然在那种场合我和佩洛不可能有太多单独交流的机会,可是一想到他的样子,我就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他?是冷漠?视而不见?还是热情周到?彬彬有礼?该说些什么呢?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还是请你立刻离开那不勒斯?废话,统统都是废话,如果他能听我的劝告,他就不是佩洛,他也不会离开罗马跑到这里。
路程似乎并不长,或者是我太沉浸于自己的冥想,冈察洛夫告诉我到了的时候,我竟然迟迟不能下车。
“好大的别墅!”他发出惊呼,然后看着车里紧张的我说:“你怎么还不下来?时间就要到了,别迟到,沃里亚可不喜欢迟到的人。”
他说得没错,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但是却我走得步履艰难。
冈察洛夫为我按了门铃,大门开了,我回头望了冈察洛夫一眼,他咧着嘴朝我摆手:“好好享受兄弟,全靠你了!”
我勉强地笑了一下,铁门在身后砰地关上了。
在管家的带领下我进了别墅,大厅里金碧辉煌,已经装满了人。
我拉了拉领带,让自己能更自由地呼吸,同时略微扫视了一下其他人。
这样的场合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理查德老头在,他正端着酒杯眉开眼笑地与一位贵太太热络攀谈。其他人我都不认识,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但没一个脸熟,想必这种家庭聚会一定会邀请上层的人或亲戚来,我当然从未见过。
“皮耶罗!这儿!”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加入其中,一个庞大的“物体”出现了。是托利,他坐在由佣人推着的一个巨大的特制的钢制轮椅上,满面春风朝我使劲挥手:
“这儿这儿!”
我急忙向他走去,微笑着对他脱帽鞠躬致意:
“晚上好托利少爷,看来您恢复得不错。”
他眯起狐狸眼:“还不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早变成枪靶子了……”
“嘿,我亲爱的弟弟,只有最拙劣的枪手才会把你当靶子!”
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托利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他遣退佣人,接过轮椅的把手,微笑着弯下腰去,在托利的耳边柔声道:“不是要你在房间里等我吗?这么急着出来,万一佣人手脚不利索,摔倒怎么办?”
托利一脸的天真,我看着那竟是撒娇的神态:“哥哥,我已经康复了,我要急着见我的朋友,皮耶罗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因为弯腰只看到发顶和额头的男人抬起了头,看向我——
一个标准的意大利美男子,英俊,性感,迷人,又带着不羁和强烈的压迫感,金棕色的短发整齐地抿到脑后,灰蓝色的眼瞳就像最古老的狼族的眼睛,一切尽收眼底却又目空一切。
作为另一个意大利男人,我只能描述至此。沃里亚他就像一个会走动的磁石。
“皮耶罗?”
“是,沃里亚先生,是我。能得到您的邀请,我感到荣幸备至。”
我把手放在胸前再次鞠躬,我的判断没错,这个在冈察洛夫口中魅力非凡的家伙正是沃里亚。和托利是亲兄弟吗?为什么反差如此之大?佩洛呢?没和他在一起?
“感谢你对托利的照顾……请跟我来。”
他忽然调转车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也随后跟过去。
角斗
“请进,这里是我的书房,说话方便。”
沃里亚把我让进他的书房然后轻轻关上房门,用最和善的笑容和眼神对我示好,用最温和和低沉的磁性嗓音对我说话:
“皮耶罗先生,你帮助拙弟摆脱困境的事拙弟已经全部告诉了我……在克拉莫没多久,一直跟在冈察洛夫身边吗?呵呵,从罗马千里迢迢到那不勒斯费尽九牛二虎进入克拉莫,该不会只想做个小喽罗那么简单吧?”
他把左手肘支在右手掌上,勾起的食指轻微地来回摩擦着漂亮的下巴。
我却一惊,听他说话的口气,难道连我在K帮的背景他也调查的一清二楚?不可能啊,我的过去早就作了技术处理被抹得一干二净,没理由这么快就露馅儿了。
我告诫自己保持一贯的镇定,打算装傻到底:
“如果老天肯给机会的话,我倒是想做您呢……”瞬间,从他的眼底掠过一抹惊异,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犀利,我则继续波澜不惊地说道:
“在那不勒斯,相信没有人不想做克拉莫老大,可惜不是人人都是沃里亚,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得起沃里亚,您说对么?”
他摸着下巴的手停了下来,嘴角慢慢勾起优美的弧度,直至达到极限,进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说得好啊!怪不得托利如此信任你……”他起身走到我身旁,左手搭在我的肩上:
“那么,你想不想当沃里亚呢?”
我讪笑道:“您在开玩笑吧?”
他轻浅地笑了笑,走到靠墙的立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银白色的长方形金属小盒,盒身镌刻着精致的花纹,盒盖上雕刻着人物浮雕,右手握着一柄权杖,想来应该是神话里某位值得让人类畏惧的神灵吧,沃里亚不知在哪里按了一下,盒盖轻巧地弹开了,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几根雪茄,他抽出一根,用食指和大拇指一边转动烟身一边轻轻揉捏着,然后递到我的面前:
“上等的Cohiba雪茄,只用过两棵,这是第三棵。”
我抬眼瞅了瞅,还是接了过来:
“果然是一流的,这是您为我救了令弟而备的谢礼么?”
他哼了一声又抽出一根揉捏起来:
“如果我说是,你会觉得我吝啬吗?”
“当然不会,据我所知,在克拉莫说您什么的都有,说您不慷慨的,没有一个。”
“呃?你尽听到关于我的什么了?”
“说您……说您慷慨、大方、义气,智慧,果敢,英勇无敌……作为一个男人,您还英俊潇洒,魅力非凡……”
我把能想到的形容一个男人的所有好话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不知道这个高帽子给他戴得够不够堂皇?
“啊哈?英俊潇洒,魅力非凡?哈哈哈哈!原来我还是克拉莫的明星呢。”
“是啊,像您这副长相的,不做大哥做明星也完全不在话下。”
高帽子戴得越来越离谱了,我捏了捏自己的嘴唇。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我,又摸起了他那只漂亮的下巴:
“行了,说吧,你想得到什么回报?什么都不难,金钱?女人?土地?只要你说得出,我就能帮你办到。”
我假装思考了一会儿,其实早就想好了要什么:
“这些我都不要……”我从沙发里站起来,郑重说道:
“我只要跟在您的身边听侯您的差遣。”
他扬扬眉毛,不置可否:
“就这样?”
“是的先生,就这样。”
看得出他有些出乎意料,笑容僵了僵,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金色的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在他的手指间燃烧起来,焰光后是他平静的脸:
“成交。”
我微笑着把那根雪茄放在火焰上,兴奋地看着它一点点燃烧。
顺利接近沃里亚这只那不勒斯之狼,我的目的只达到了一半,我的另一个目的:见到佩洛并没有达成,他没有出现在那天的宴会上,我等了一个晚上,又是喝酒又是跳舞,小心翼翼地与沃里亚相处,百无聊赖地与他的残废弟弟周旋,在这个狼窝里消磨了我宝贵的时光,都没有等到我要等的那个人的出现,我失望至极,接着就是如影随形的焦虑烦躁,如果此刻谁给我一杆猎枪,真想把这些狼统统干掉!
我来那不勒斯究竟为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害人?
我为什么要活着?
……
这段时间以来,我越来越深地陷入早先无休止的生死循环论中,这些问题像一只只无头苍蝇在我脑中没完没了地翻飞盘旋、嗡嗡作响,扰得我无法入睡,本已好转的失眠症重新袭击我本就脆弱的神经。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四周无边的黑暗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一波接着一波,压得我透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