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里亚做梦也想不到,他的五个心腹里,有三个已经背叛他了吧。背叛,无疑是最利的利器。
我等待着时机的到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里查德与沃里亚自相残杀去吧,我只消静静地蛰伏着,等着变成黄雀的那天,把他们一网打尽,后院起火,家贼难防,克拉莫的好日子不会长久了。
等待的同时我不忘自己的本职工作。我曾与罗马的乔治联系,但不知为什么总是联系不上,电话打不到他,往家里打电话也总是无人接听。教父的生意这么红火了,忙得连居家的时间都没有么?拍电报也无人回复,我揣测着,他们是不是找到更好的住处,搬了家,可是即使这样,乔治也不该不给我通个气啊,那里发生了什么?
我问维托,维托总是含糊着说不知道。我清楚他一定知道什么,可是一谈到这个话题,他就避重就轻,一会儿说说那位作家的写作进度,一会儿说说他如何发现他的姨妈,实在没什么可说得了,干脆就拿天气做文章。我担心罗马,可也实在无法□去深究。想起来那不勒斯之前佩洛对我说的那番话,就对维托留意了起来,向公寓管理员询问了他这一段时间的进出,很奇怪,他曾几次带同一个人回公寓,而这个人肯定不是那位小说作家,是一个陌生的男性。
维托回那不勒斯是绝对秘密的,除了我和死去的达里诺,连那位小说作家也大多通过书信往来,和同一个人来往如此密切,这里边一定有什么文章。
我只远远地看到过那个男人的背影,高大、挺拔,甚至有些熟悉。在夜色中,维托送他出门,他把帽沿压得很低,快速钻进一辆汽车里,汽车飞驰而去。
我曾试探过他,最近和什么人在来往,他表现得非常镇定,只淡淡地说:
“什么人也没有。”
他一口咬定没有,我也没有证据,事情暂时不了了之。
很快我就无暇顾及他的诡异行踪,因为作毒蛇的机会来了。
有一批毒品要秘密海运往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因为货品量很大,沃里亚又要前往罗马,就让安图拉带人亲自押送。
安图拉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古板男人,与沃里亚交情甚笃,跟在他身边二十年从没离开过,多次救他于危难,据说,只有沃里亚才能看见他的笑容。
对此我毫不怀疑,因为我曾听沃里亚亲口说过:“没有安图拉,就没有沃里亚,沃里亚的命,就是安图拉的命。”
这两个人,是一体的,同呼吸,共命运。
还有两个人作为安图拉的助手一同前往,那就是我和佩洛。
我没有料到佩洛也会搅进来。沃里亚去罗马竟然舍得不带上他倒令人奇怪,不过沃里亚本来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棘手男人,何况再加上一个同样无章可循的佩洛?
一想起佩洛,我的大脑又乱了套。
里查德要我趁机搞砸这笔交易,可是搞砸不难,搞砸得不露痕迹,看不出是自己人做的就难了。阿根廷那边什么情况我还一无所知,既要瞒过忠心的安图拉,还要保全自己,简直比登天还难。
何况,还有个难缠的家伙在。佩洛这个家伙,他最好不要突然耍性子添乱,我很怀疑,他这次一起跟来是不是有预谋的,他就是冲着我来的。
唉,理查德这个老家伙给我出了一道难题,而题解又太多,该选择哪一个?
游艇
没想到我想要的自由这么快就得来了——那条可以顺流直下,漂洋过海的小船此刻就在我眼前随着海浪上下浮动。它既不小,更不简陋,拥有纯白色的船身纯白的桅杆,光洁宽敞的甲板,双层玻璃船舱,它像一位穿着一袭白色绸缎礼服的高贵淑女,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等待我的邀请。
这是一艘小型的豪华游艇。
因为公寓离这里的路程不远,我最先到达这里,游艇上空无一人,我便毫不客气跳到甲板上,从甲板进到了船舱,打算好好参观一番。
这艘船虽然只是中型的,但盥洗室,酒吧,餐厅,舞厅,会客室,桌球室,棋牌室……一样都不缺,而且布置得华丽非常。
沃里亚果真舍得花大本钱弄来这么一艘漂亮的游艇,就为了那两箱同样纯白却不纯洁的海洛因,这么一艘船,如果交给一对情侣,该会拥有一段多么浪漫温情甜蜜的海洋之旅,可惜,交给我们,这些亡命之徒……哼哼!
参观完整条船,我感到了疲倦,看看时间还早,安图拉要到傍晚才会带着货品过来,便决定到底舱的套房里小憩片刻,以养精蓄锐,迎接即将到来的,惊险刺激的海上之旅。
我从楼梯下到底舱,长廊的地上铺着厚厚的花式独特的波斯地毯,两旁的墙壁上挂满了仿真油画,我认得其中的两幅,那是梵高的麦田和他的自画像。
走廊不长,不过十步就到了尽头,一扇漆着白漆,镶着金边的门横在我面前,我拧了拧镀金的把手。
纹丝未动。
我俯在门上侧耳倾听,果然从里边传来异动,似乎是闷哼声,忽儿又是两个人在低声交谈,发音低沉压抑,并不爽朗。
门被反锁住了。
里面有人?
我听了半天也听不出所以然,于是打算去酒吧坐坐,小酌一杯,那里有上等的威士忌,还有法国红葡萄酒。
“也许只是风。”我猜测道,“风吹动桅杆发出了响声。”
我转身正要离去,谁知正碰到墙上的油画——“咔嗒”一声,那幅“梵高”的钉子脱落,只剩一只角被固定,没被固定的部分划着圆弧荡来荡去,撞击着墙板,发出嚓嚓的磨擦声。
我盯着“梵高”歪斜的脸,笑了出来:
“嗨嗨,没想到你到了这里不但被假冒,还要遭受‘颠三倒四’之苦吧?还是让我来解救你。”
我捡起地上的钉子打算重新把它钉正,这时门开了——
“皮耶罗?”
我抬头望去,吃惊不小——沃里亚裸着上身出现在我面前,下半身只穿了一条黑色的三角短裤,他的胸口长满了浓密的胸毛,簇拥着一条醒目的刺青,那是一种属于古老东方国度的祥物,像蛇却有爪,像马却有角,身上披着鳞片,气势汹汹地盘踞在他的胸前,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看,看得我汗毛直立。
沃里亚,他怎么会在这儿?此刻他早该前往罗马了。
“皮耶罗,你在发什么愣?安图拉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我……”我一时语塞,大脑飞快地转动,思考着他此时现身此地的目的,是不放心,还是另有所图?
然而让我更吃惊的情况马上如波涛般向我席卷而来——
“亲爱的,谁在外面?”
一个听起来疲惫略带沙哑的嗓音从沃里亚身后的房间中传来。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大脑在转不动,罢起了工,扶着画像的双手不听使唤地抖着,梵高那张不得志而愁苦的脸在我眼前抽着筋。
佩洛出现在沃里亚的身后,一脸慵懒地发现了我的存在,在看清楚我是我后,因为惊讶而睁大了眼睛,随后又立即自动过滤,对我视若不见。
他这瞬息万变的程式化的表情,瞒不过我的双眼。
“原来是皮耶罗先生啊”他盯着我手中的画补充道,“看来您对绘画艺术也颇有研究呢。”
我不理他的嘲讽,默默地把画挂好。
我一边低头摆弄手里的钉子,一边思考良策。
在他的脸上身上,我分明看到了欢愉过后的的痕迹:他疲惫,发丝零乱,面孔微微发红,在他那身光洁的肌肤上,隐隐几处青紫作祟,就像妓女唇上涂抹得最俗艳的颜色。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他如那些妓女一般,在沃里亚的床上,翻云覆雨,在沃里亚的身上,出卖自己。
我想起了那两箱纯白却不纯洁的海洛因,突然想吐。
沃里亚还在等着我的回答,我艰难地从麻木的唇齿间吐出恰当的解释:
“我里亚先生,我住得离这里近所以就先过来了,安图拉他们傍晚之前就能赶到,您不是去罗马了么?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嗯,临时改了航班,明天再飞去……对了,我还没给你正式介绍,这个……”他把佩洛拉了过来,揽着他的腰说:
“他是佩洛,佩洛,他就是皮耶罗,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你们这次作为安图拉的助手到阿根廷干活,旅程凶险,你们还要互相照应。”
我和佩洛有过多少次这样尴尬的自我介绍?我在心里冷笑。
在隆达在罗马,在那不勒斯沃里亚的船上,我们是最熟悉的两个人,却总要做这样陌生的自我介绍。也许我们根本就陌生,我们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彼此。
他话音刚落,佩洛就主动伸出手来,笑容满面,无比开心的说:
“初次合作,合作愉快!”
他真装得出来,我恨不得冲上去把他那身美丽的人皮撕下来,看看里面是什么做的。
我伸出手去,以同样轻松的口吻回道:
“合作愉快。”
他笑着,笑得那么天真,令在旁的沃里亚也忍不住亲吻他诱人的笑容,直呼:“我的小牛犊。”
我的小牛犊远远不如我的小老虎来得更贴切。
“那么,不妨碍两位,失陪。”
我按耐住自己要爆发的妒火,悻悻地爬上楼梯,离开了游艇。
我要去哪?我能去哪?想喝酒,得找个酒馆。
我漫无目的地在港口附近的大街上兜圈子,大街上店铺比比,就是没有酒馆,我装了两圈,只好在一个商店里随便买了一瓶不知名的烈酒。
我握着酒瓶边走边喝,路过鲜花摊,我觉得那花是灰色的,路过面包房,闻到的只有刺鼻的臭味……我走着走着又回到了港口,走着走着,仍然在原地踏步。
“他妈的!”
我远远把酒瓶扔到大海中,眼睁睁地瞅着它在海浪中一沉一浮,就像我的命运,在浮与沉间挣扎着,渐行渐远。
我重新回到游艇,安图拉他们已经到了。
沃里亚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佩洛也穿好了衣服,坐在椅子里冷冷地看他们搬运货物和行李。
我走上船,帮他们搬东西。向其中一个人询问:
“什么时候开船?”
“东西搬好了就开。”
“几天能到阿根廷?”
“一个星期左右。”
“这些都是老板的货?”
“不太清楚,有些是有些不是,还要装食物和水……还有武器。”
我试图找出那个里查德的另一个眼线,可是每个人都不露痕迹,我根本就无从得知。
夕阳西沉了,游艇和整个港口都被最后染上一层金红色,等到金红色消失,安图拉就吩咐舵手:可以开船了。
马达轰鸣。
我们的船驶向茫茫大海,驶向遥远的南美彼岸。
我望着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那不勒斯,心里越来越沉重。
今夜无眠
安图拉带来的厨子手艺不赖,香喷喷的干酪,牛肉浓汤,火腿起司牛排,沙利托,莎乐美和匹萨,再加上物美价廉的维诺葡萄酒,船上的每个人都在远离那不勒斯的地方品尝到正宗的家乡菜。
虽然人并不多,但厨子坚持晚餐采用自助的形式,说这样让每个人都能充分享受到美味,他的手艺才没浪费。
厨子是个有些倔强的胖老头,有着一把大胡子,秃顶,眼睛像铜铃,说话粗声粗气,走路风风火火,做出来的饭菜却相当精致,不但味道可口,而且色彩搭配协调,错落有致,尤其是匹萨,我还没吃过如此味美的意大利薄饼,同样的食材:青椒、面粉、芝士、 蘑菇和火腿,在他的手中精彩诞生,在我的口中翻云覆雨。
我躲在一旁享受美味带来的□与快感,暂把阿根廷抛在脑后。
安图拉从对面的餐桌走了过来,坐在我面前一本正经地问道:
“好吃?”
“漂”在牛肉汤碗里的头用力点点:
“好吃!”
“那你多吃点。”
“谢谢。”
这是自上船以来,安图拉第一次对我说话,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点头、摇头、挥手、摆手,与舌头相比,肢体语言似乎更适合他,他不苟言笑,严肃正经,连问候也生硬冰冷,他没有华丽的声线,语言也不幽默俏皮,声带好像是多余的,可是我却偏偏对这样的人心生好感,对于这样惜字如金的人,我永远不用为找不到重点而担心,他的话不多,但最起码都是真心话。
安图拉端着盘子离开了,我继续埋首牛肉汤,汤喝光了后,我又打算去弄点提拉米苏尝尝,可是还没等我起身,面前就多了一小盘美味的提拉米苏。
“是不是想要这个?”
我从提拉米苏一路看上去,是同样美味的一张面孔。
“我记得,每次餐后你都要吃这个……”佩洛横起大拇指,把提拉米苏盘子推到离我更近的地方,近到我只要稍微动动食指,就能夹起一块儿直接扔到自己的嘴里。
我看看盘子,小小的一砣卧在当中,我又看看佩洛,满溢的自负撑足了他整张脸。
你以为什么都尽在掌握?你以为扔块好食,我就得像狗一样地对你摇尾巴?
我偏不。
“我从不吃这个……”
“不,你吃。”
“我讨厌这个味道……”
“不,你非常喜欢,非常。”
他轻易地否决了我的谎言,让我的反抗多少有些无力。
“你还记得?”我小声地问。
“嗯,记得。”
“你还记得什么?”
“记得你爱喝葡萄酒。”
我的手不是我的手,它自动夹起了那块提拉米苏,我的舌头不是我的舌头,它不按我的心说话。
我鼓起两腮,用提拉米苏堵住舌头,大快朵颐地嚼着,努力地嚼着,不让它有机会自动发言,说我很意外他还记得。
佩洛用手遮住了嘴巴,可我知道他一定在私下嘲笑我。
笑吧笑吧,我这狼狈相,还怕被你笑么?
“咳——咳咳——”
在用餐的时候,千万不能跟自己较劲儿,否则,后果是严重的。
一小块儿提拉米苏的残渣溜到了我的气管,我猛呛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我咳得艰难。
忽然,多了一手的温热,我发现半杯红酒塞到我的手中,救人如救火,我想也没想便一股脑儿地全下了肚,从嗓子眼儿里窜出一股辛辣后,紧接着胃肠传来一阵热流,那块残渣也终于下肚。
我抬起头,佩洛表情得意,嚣张地望着我。
“好喝么,酒?”
我看看手中的酒杯:
“太快了,没尝出味道。”
“我替你尝过了,很不错。”
他一边用食指在自己的嘴唇上划来划去,一边牢牢地盯着我的,长长的睫毛投下两片阴影:“很不错的‘维诺’。”
我这才意识到,我饮了他的酒。
我相信我的脸比这杯酒还要红彤彤,一半是不胜酒力,一半是不堪被骗。
他狡猾的调笑让我措手不及,慌不择路。
“失陪一下。”
我赶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快速离开餐厅,如果我继续留下,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乱子。
他倒玩得不亦乐乎。
我恍惚着,昔日重现。
我来到甲板上,登上船头,望着船底黑色的海浪,头脑猛然间清醒。
我们的船行驶在茫茫的大海上。
海水的咸腥灌注进我的鼻腔,海风的呼啸鼓塞着我的耳膜,四周是无尽的暗夜,远方是闪烁的灯塔。
风把我的风衣吹得鼓鼓作响,没错,我是在船上。
我们的船,浮游在浪尖上,像一只流离无所的幽灵,飘荡在这茫茫的大海上,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不知道阿根廷是否在前方。
我只知道,要找机会,漂亮地搞砸沃里亚的生意,然后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理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