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沃里亚的月亮的确很美,但那是他的。
在我心中,没有光明,唯一的那丝亮光,已被他囚禁。
我感到自己,正彻底堕落在黑暗中。
准备
从沃里亚的府邸走出,已是午夜时分,大街上空旷冷清,只偶尔可见捡垃圾的流浪汉,或是伏在街角墙壁边呕吐的醉鬼,他们在这城市的边缘,在那不勒斯的暗夜里失魂游荡。
乔治不知从哪个街角或者灌木丛后突然跳到我面前,狠狠拍了我的后背。
“皮耶罗少爷!”
我正在咳嗽,冷风灌进我脆弱的肺,在那里引起阵阵痉挛,我感到很不舒服,被他吓了一跳后,咳嗽竟停止了,我揉揉自己的胸口,差点忘了还有自己的同伙埋伏在外。
“乔治……”
“皮耶罗少爷,麦克少爷呢?你一个人出来了?”
他发神经似的上下察看我,在看到我并无受伤后,才一副放心的表情。
“麦克他,咳咳……被沃里亚扣留了,受了伤,是枪伤,在腿上……咳咳……”
又来了,这该死的肺!
乔治仍感到不解:“扣留了他?那,他怎么肯放你走?”
“我——!”
突然爆发的咳嗽折磨得我只好弯下腰,用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顶住那该死的肺,意想不到的呕吐感如潮水般猛地向我袭击着,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但仍只有少数氧气补充进来,感到浑身的血管都在跟着爆裂,胸部火烧火燎地疼痛,我用牙齿咬住小手臂背以抵御这疼痛,等它渐息之后,乔治发现了我手臂上的一摊红渍。
“上帝啊,皮耶罗少爷,血!你咳血了!”
他大叫起来,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情景,我摆摆手让他稍安勿躁,一边抓住那只袖子,摇晃着向前进。
有些心惊,对于我身体的反应。
他冲上来扶着我,劝道:
“还是先上医院检查一下,您本来好久没再犯了,这突然咳得这么凶,一定不是好事……”
“不——我没事,”我哑着嗓子甩开他,“时间不多了,我得救他。”
“救他?看你这样子啊,怎么从那么歹毒的家伙手里救出麦克少爷?您尚自顾不暇呢……”
“少废话!”我掐住他的脖子,威胁道,“如果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拧断你的脖子,让你亲身体会我到底还有没有力量!咳咳——”
他无奈地摇摇头,从我的手下逃脱出来,离开一段距离,歪着头支起下巴打量我,在发现我不过是外强中干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怎么说能放您出来都是奇迹,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只要麦克少爷暂时安全就还有时间,沃里亚不杀他说明他还有被利用的价值,这样就为我们争取时间了。”
他打了个响指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不如我们分头行动,您留在这里养病顺便拖住沃里亚有所行动,我连夜赶回罗马找教父商量对策,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被绑架,他一定能亲自出马……”
“不!”
我立刻否定他的提议,该怎么做下什么决定的人是我,与其他人无关。
“这件事情你不用插手了,我会处理的,也没必要惊动教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沃里亚,我一个人就能搞定!”
“皮耶罗少爷!您别怪我多嘴,您就是怪我我也要说,从我们的行动失败上来,沃里亚并不是一个‘小小的’,他很有智谋,仿佛能洞悉一切,就像……就像教父那样,更可怕的是,他比教父年轻多了。‘强龙难压地头蛇’,虽然克拉莫不算能与K帮那样大帮相抗衡的组织,可是我们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动手脚,总是犯了忌讳的。我看这事儿还是先跟罗马那边汇报一下,如果能和平解决那就最好……”
“不可能的,”我打断他的妄想,“沃里亚已经识破了麦克的真实身份,知道了他是教父的儿子,而且也知道了把他弟弟阉割的人就是麦克,还有,沃里亚有非常大的野心,他想利用这次机会扩大克拉莫的势力范围,而握住了麦克这颗好棋,你以为他会轻易撒手吗?何况维托也落在了他的手里。他会好好利用一番,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可是……这还真棘手哪,”他搓了搓手,“不报告教父,您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抬头望望夜空,月亮似乎远了一些,被云彩遮住了一角,看上去不如先前圆整明亮。
“按他说的办。”
对着沃里亚的月亮,我笃定地说。
和乔治回到公寓我先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便马不停蹄进行我的营救行动。
我让乔治在三天后与弗朗西斯探长匿名联系,把k帮在那不勒斯的三家毒品加工厂的地址、规模、人员部署等一些基本资料泄露给他,希望他能多调些警力,或者和当地警察合作,在沃里亚接收这三家工厂后,来个一网打尽。我想沃里亚再能洞悉一切,也想不到我会抱着两败俱伤的心态与他交换条件。既然必须舍弃,那就让谁也得不到。
但是乔治相当反对我铤而走险的做法,用工厂交换麦克少爷的性命固然没有什么可惜,可是让警察也掺和进来就不那么妥当了,即使警察因工厂制造毒品而逮捕沃里亚,他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且一定会把k帮也牵扯进来,到时狗咬狗,警察又完全掌握证据,那不是两败俱伤吗?
我当然清楚乔治的担心,可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佩洛在他们手里多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我也十分了解沃里亚的为人,即使用这些他感到满意的条件交换,佩洛也很难活命,没有谁希望事后还被仇家的后代追杀,这就叫做斩草除根。所以我必须再给沃里亚制造些麻烦,让警察插一脚,拖延些时间也能帮助我争取更多力量救出佩洛。至于今后面临被调查的危险,那是以后的问题,凭借教父在政府部门渗透的力量,要化解并不算困难,眼下救人最要紧。
我又想起那位对克拉莫无比仇恨的作家来,不知道他的书有没有出版,如果出版了,并成功地在民间煽动了仇恨黑势力的火焰,也够沃里亚焦头烂额一阵。
乔治说书早就出版了,已经投放市场,只等着血腥的黑幕在每个那不勒斯公民手中被揭开,那些史实丰富的邪恶事件,通过一个个铅字,会变成利刃直插克拉莫心脏,如果能煽动游行,示威或者暴乱就更好,这样就逼得官方必须投入更大的精力与克拉莫对峙,那时沃里亚非气得炸肺。
我笑着直夸乔治干得非常不错,虽然我们打入克拉莫的行动失败了,但是外围的这一创举还是给沃里亚放了一个冷箭,让他猝不及防。
我让乔治继续留在那不勒斯,我要赶在明天回一趟罗马的教父哪里,搞清楚为什么他这段时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在这个当口罗马那边出了问题,营救佩洛的行动就会陷入僵地——没有教父的协助,我根本无法成事。
沃里亚还指望我提着教父的头来为他扫平吞并的道路呢,我可不能让他的希望落空。
当然乔治并不知道我回罗马是受了沃里亚之命,我只告诉他我回去请求支援,教父手下有一队训练有素的秘密暗杀集团,而我就是那个集团的头号指挥者。平时没有重大动武事件时,这些集团的成员都分散在全国各地,有着自己公开的身份:政府职员,教师,商人,医生,大学生,超市收银员,裁缝,甚至退伍军人。他们是教父秘密组建的一支精良的小型部队,各有个擅长的领域,有些是教父经营多年插入国家机关的楔子,例如那位政府职员,有的是因为怀着对现世法律不能维护弱势者尊严的仇恨而加入黑暗势力的,例如那位教师和商人,有的父母本就是k帮成员,其子女也顺理成章成为成员之一,例如那位大学生,还有的,对一成生活感到乏味和厌倦,想寻求改变的,例如超市收银员和裁缝,而那位退伍军人,则是教父早年的好友,为了助好朋友一臂之力,自愿给自己的勋章抹上一抹浓黑。
这些人,我从未谋面。我只在教父的授意下向他们发布命令,而不用亲见本人,他们会在接收命令之后,自动汇集在行动实施地,干完之后再立刻解散。为了身份保密,他们彼此之间互不知道对方底细,作案时也蒙着面,连相貌都不能透露一分。如果有一个人暴露了,就会立刻被取代,而那个人也会自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除了教父,只有我才知道他们的公开职业,但也仅此而已,连他们真实姓名也是保密的,只用代号联络。教父为他们配备了世界上最精良和先进的武器,每次任务都能漂亮完成,可以说弹无虚发。
教父给了我随意调遣这支队伍的权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只使用了这架秘密武器三次:潜入中央银行盗窃,爆破一座私人大厦,还有,扫平一个与k帮结下仇怨的帮派。
为了救出佩洛,我准备即刻调遣他们,把他们在一天之内集中在那不勒斯。为此我必须回到教父那里下达带有k帮印章的任务书。
而沃里亚的第二个条件:杀教父。根本不成立。
我想摆脱教父,可是我并不想要他的命。
他是我的养父,也是佩洛的生父,我不想再让佩洛因父亲被杀而继续生活在仇恨中。还有,我要从他那里知道,我父亲的死跟他有什么关联。
夜袭
从公寓出来已是凌晨两点一刻,按照与沃里亚的约定,我要先赶往位于西区的汽车修理厂的工厂,在那里等着与安图拉会合。
我开着车在空旷的马路上飞奔,足足有一百二十速,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必须与时间赛跑,如果在后天日落前我能提着教父的头来见沃里亚,佩洛就能安然无恙,如果太阳落山后我还没有赶回那不勒斯,沃里亚就会立刻要了他的命。我曾对他表明我是个守信用的人,但我隐瞒了后半句,我只对和我同样守信用的人遵守承诺,明知沃里亚铲除k的野心,我仍做君子,那就是助纣为虐。所以我只须在后天太阳落山前带好那支精良的秘密武器,直捣克拉莫巢穴救出佩洛,我的承诺就可以终止了。
所以,我与时间赛跑,所以,太阳,请你晚一些升起,让黑夜尽可能地掩护我完成我的使命,当一切终了时,我愿永生生活在没有阳光照耀的地方。
我到的时候是凌晨三点过五分,迟到了五分钟,安图拉已经靠在车门上点烟了,仍是让人窒息的冷酷,竖起的黑色风衣领子,随风飞舞的衣摆,烟头的亮光随呼吸明灭。
“你迟到了。”他看了看表对我说。
“是你太准时了。”
他眼中略过一刃肃杀。
我暗暗心惊,如果再迟到一些,说不定他就会立刻报告沃里亚,中途有变,那么我将成为被追杀的对象。
“汽油不够了,路上弯到一个加油站加了些汽油,所以,咳咳,迟到了几分钟。”
我弯起拳头放在嘴边以遮掩病征,避免被对方识破那副外强中干的身体。
“他……带来了吗?”
“嗯。”安图拉一转身拉开沃尔沃面包车的拉门,立刻从里面鱼贯而出十二个身强力壮,手持重型冲锋枪的黑衣男子。最后两个下来时,搀着一个被蒙着头的人——
他个子虽不矮但身形瘦弱,穿着深蓝色的恤衫,下身穿着灰色西裤,衣服和裤子都皱皱巴巴,好像经历了一场摔跤运动,被那两人搀扶却仍摇晃着,从车上下来时因为脚软差点跪在地上。
“打起精神!”安图拉朝他厉声喝斥,从他斜睨的目光中我看到了鄙夷,仿佛面前的人比出卖耶稣的犹大还为人不齿。
我立刻认出,那个被蒙着头还遭到喝斥的可怜人,就是维托。
沃里亚果然抓了维托。
我的脑中自动搜索出一个结论:维托执意要跟我来那不勒斯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找沃里亚报仇雪恨。从眼下情况来看,不但仇没报成,连自己也成了沃里亚手中的牵线玩偶。
“维托!”我轻轻呼唤他,安图拉破天荒地颇具人情味,让手下摘掉维托的面罩,维托的眼睛紧闭了一下缓缓张开了,借助袖珍手电的微弱灯光,我看到他虚弱、憔悴而惊恐的脸,他突然瞪大眼睛尖叫着:
“救我!救我!”
然后发起狂似的,和安图拉的手下扭打成一团。
两个强壮的男人好不容易才按下他,拼命地抽他耳光,维托痛苦地呻吟着,嘴里还喃喃自语:“我不放过你!我不放过你!”
我再也无法忍受,冲上去把那两个凶狠的暴徒推开,抱起他支撑不住下滑的身体。
“维托,我是皮耶罗啊,你怎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被沃里亚抓住的?”
他的目光涣散,在我的摇晃下终于慢慢聚焦在我的脸上:
“皮耶……罗?”
“是!我是皮耶罗!”我用力点点头,希望能用这响亮的肯定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他似乎真的从我这里获得了力量,脸部的表情不再是惊恐。
“皮耶罗啊,快回罗马,找教父,告诉他沃里亚打算暗杀他,让他小心提防!”他急切地握紧我的手,生怕我从他掌心飞走,就失去了最后一个希望。
“喂!你们不许交谈!”
一个暴徒命令我,朝我后脖颈砍下拳头。
“住手!”在铁拳即将到达我虚弱的身体上时,被安图拉硬是接了下来,那个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与莽撞,急忙撤回手臂向安图拉赔罪。
“是,安图拉大人,小的鲁莽!”他一面点头答应着,一面畏缩着退开.
安图拉用眼角瞥了瞥维托,对我说:
“他也是个半死的人了,如果有什么临别赠言,或者对上帝祷告的话,且听一听,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要死了?!
怎么会!维托不过看起来虚弱一些,憔悴一些,可也不至将死啊,安图拉倒也真会危言耸听。
我低下头更加握紧维托的手,柔声在他耳边说:
“维托,你想说什么回去再说,现在先休息。”
他痛苦地摇摇头:
“皮耶罗,没时间了……还记得我们在火车上说的话么?我,命中注定,要再次回到他的身边……不是爱,而是恨,是恨让我又去找他,让我离不开他……我没办法为自己和家人报仇……杀不了他,我根本杀不了他,他简直是个魔鬼啊……”他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他逼我泄露帮里的机密,我没有……因为我感激教父,就像我感激强尼,是他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皮耶罗……如果你能见到克蕾丝,告诉她我不是个好丈夫,我对不起她……如果强尼问起我,你就说,就说……”
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把我的头压得更低,凑近了说:
“就说……我从没爱过他,让他忘了我吧!”
泪水顺着他虽然苍白却依然英军的面庞滑落,他绝望地从我怀里慢慢坐起:
“他们也威胁了你么?”他低下头想了想,立刻说:“是不是……麦克少爷也被抓了?”
我点点头。
“唯一能救他的只有你了啊。”
我再次点头:“嗯。所以他们带你来这,我们的毒品工厂,沃里亚要接手工厂,我跟他说,必需我们两个同时到场,工厂的负责人才会为我们打开通道。”
他笑了一下,轻声说:“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再耗费力气了。”
“别这么说维托,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强尼他一定很惦记你。”
“强尼……”他的眼神突然明亮起来,本来苍白的面庞也有了血色,他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夜空,自言自语道:
“皮耶罗,我还是幸运的,能遇到他。”
我注意到他的双手和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便叫他不要再说话,集中注意力休息。
“是该休息了啊。”他呢喃着,把头转向身边安图拉的一个手下,低声说:
“皮耶罗,我不会再被他威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