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决地,仿佛那里是地狱的入口。
“砰——!”
无声手枪摔落在地,一同撒落的,还有鲜血和脑浆,模糊一片,飞溅在我的脸上。
他倒在血泊中,再没了呼吸。
他的双眼充着血丝,那里仍有余尽的泪,混着鲜血,从他的眼角涌出。
曾经那样在日光下光彩照人的美丽如花的人,却偏偏选择了最惨烈的死法。
安图拉咒骂着自己怎么没看好手上的枪,对手下大发雷霆,责怪他们这么多人也没一个人注意到维托自杀的念头。
我无视他们的愠怒,抹干脸上咸腥的血滴,把维托的双手轻轻叠放在他的胸前,然后默默祷告,祝愿他的灵魂能早日飞往天堂。他走的时候,将会带走另一个人的心。
我没有太多悲哀,这是他的选择,我尊重他的选择,可能他觉得只有如此,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我拍拍盛怒的安图拉,平静地跟他说:
“有我就足够了,三家工厂的负责人全部听命于我,维托只不过作为第三方到场,如果事出紧急,我一个人也可以通过。”
什么必须我与维托两个人同时到场,这只不过是我试探沃里亚是否捉了维托的借口,如今斯人已去,活着的就更为重要,我只能把维托的惨死暂抛一旁,为我要守护的人竭尽全力。
在简短的通话和确认之后,工厂带有密码锁和身份识别装置的厚重合金大门为我敞开了。
我走在第一位,安图拉紧跟在我身后,然后是他的十二个手下。
我带着他们神色从容地找到总控制室,东区毒品工厂的负责人里奇正坐在那里,随时监视一切异常举动,对我的深夜来访虽感到奇怪,但也没有丝毫怀疑。
“皮耶罗少爷,教父那边有什么特别交待么?”
里奇是个精干的人,精瘦中等身材,红褐色短发,总喜欢穿一套奶白色的西装,里边配着黑色丝织衬衫。
“呃,有。据调查克拉莫最近可能对我们的工厂有所注意,所以教父派了人手过来,以加强安全防护。”
里奇朝我身后张望了一下,冷面的安图拉没有引起他的怀疑。
“那太好了,最近警察也查得严,害得大家只能在夜里开工。多个人手就多分放心,请问这位是……”
我介绍到:“他叫安图……”
“叫我安,”安图拉谨慎地打断我,没有报出全名,“我负责警卫。为了得到准确的数字,我想清点一下工厂的所有警卫力量。”
里奇点点头表示赞同:“这是应该的。我这就把所有人集合起来让您过目。”
“就是这样。”
里奇通过呼叫器把负责警卫的人都集中在了室内广场,然后带着我们也来到那里。
“负责安全的人力共有三十人,科研人员十人,他们在各自的岗位没有来,还有一些后勤保障人员,以及负责运输的人,大概有……”
他停下数了数,“有四十七人。”
“嗯,很好。”
安图拉点头称赞,下一秒就举起了枪。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东区地下毒品加工厂室内广场的大理石地面上,就横陈着几十具尸首。几乎一瞬间,几十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我的缘故,血溅当场。
我忘不了里奇临死前因为疑惑而瞪大的双眼,几十发子弹贯穿了他的身体,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以下,惊恐着挥舞着双手倒在地上。
“原谅我。”
我望着他们,默默地说。
安图拉留下几个手下把其他人也控制起来,和我一起赶往其他两家工厂。
如法炮制,我利用了他们对我和对教父纯洁的信任,把他们一网打尽。
终于在天大亮之前,大屠杀结束后,安图拉亲自押送我到机场,和我一起乘上飞往罗马的飞机。
归途
当天上午我在安图拉的“陪伴”下到达了罗马机场,他租了一辆福克斯黑色轿车,由我驾驶,一同来到教父的庄园。
车停在铁门前,我一眼便望见了在院中扫地的玛丽亚,心开始跳得快了起来。
初秋的天空一碧如洗,偶尔有几只野雁悠闲飞过,远处群山叠嶂,红褐色的庄园依然在阳光的照耀下静穆伫立。虽然这一切万分熟悉,仿佛时光流逝也不能带走一丝痕迹,不知为何,我却感到这怡人的宁静中隐喻着莫名的萧索。
“不许耍花样,不许离开我一米的范围,如果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我就立刻通知沃里亚大人,干掉那个斗牛小子!”
安图拉用枪指着我的头,交待完我必须遵守的协定后命令我鸣笛。
“嘀嘀——”
汽车喇叭声在静谧的庄园四周格外刺耳,玛丽亚惊惶着扔掉扫帚,向门口搜寻着望过来,在可能看清楚我的相貌后,她慢慢笑开了,最后激动地一路小跑朝大门飞奔。
“皮耶罗少爷是你吗!”
我推开车门从车里走下来,笑呵呵地看着她,并张开手臂欢迎她:
“是我啊,亲爱的玛丽亚,我回来了!”
她眨了眨眼皮,红着眼圈任我抱着:
“谢天谢地,您终于回来了,您不知道我有多惦记您。”
我轻轻的摩挲她仍宽厚温暖的脊背微笑地说:
“我也想念您呢玛丽亚,我的家人都还好吗?父亲大人他在吗?”
“他们……”
她欲语还休,支支吾吾地吞吐起来,神色看起来有些悲伤但又似乎在遮掩。我正要她多做解释,安图拉也推开车门从车里走下来,玛丽亚发现他之后立刻警觉:
“少爷,您还带了客人?”
一想起安图拉,我本来变明朗的心情顿时扫兴得阴霾一片,有些心虚地说:
“是啊,他叫安图拉,我在那不勒斯结交的一位……熟人”
听说是我的朋友,玛丽亚立刻卸下了警觉,爽朗地笑道:
“原来是少爷的朋友,那也一定是位好人了!”
安图拉阴恻地看了我一眼:
“皮耶罗的朋友就一定是好人?”
玛丽亚高声解释道:
“一定!少爷很少带朋友回家,跟他一起回来的,都是很好的人,都是绅士呢。”
绅士?我自嘲地笑了笑,这位善良淳朴的女仆爱屋及乌地,把所有和我有接触的人都自动归为“善类”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心中所谓的“好人皮耶罗”某一天也会领一个冷酷的杀手回家吧,可是物以类聚,这位好人皮耶罗先生也绝非善类,与安图拉无异,不过是只披着人皮的狼。绅士?哼。
我笑着低头看了看我脚上的皮鞋——优质的派克皮鞋,已经跟了我多年,平时我总是精心保养呵护,纤尘不染,可是奔波至今,无暇擦拭,它已泥土斑斑。
为了避免尴尬,我要玛丽亚打开铁门,好让我把车子开进庄园的车库里。我无心欣赏久违的家园的美丽景色,在玛丽亚高涨的热情的迎接下,进了家门——
克蕾丝一身浓黑的长裙,胸口簪着一朵白色雏菊,黑色的装饰帽纱下,一双本来灵动的大眼睛也仿佛失去了颜色,唯留四周一圈乌黑,看上去就像几天没有睡觉。她失神地坐在沙发里,手里摆弄着一个小物件。她的对面同样坐着强尼,也是一副落魄疲惫的神色,一身黑色的西装,扣子全部散开,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
见我进来,他们一起抬起头紧张地看过来,发现是我后,都张大了嘴巴,然后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我的突然回归,很让他们吃惊吧。
克蕾丝最先反应过来,迅速合拢了嘴巴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这才发现她手里摆弄的物件,正是教父从不离身的烟斗——教父爱烟斗如命,此刻在他女儿的手里被肆意摆弄,如果他人在,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拢遍全身。
“皮耶罗?”
强尼神色闪烁,先叫了起来,显然他也没料到我没有预先通知就跑了回来。
我朝四周望了望,发现客厅里边的套房内隐约可见摆满了白色的鲜花,还有。——花环,我不能十分肯定。
克蕾丝看到我身后的安图拉更加局促起来,脸上露出一丝恐惧的神情,不过转瞬就恢复了平静。
“皮耶罗,你回来怎么也不事先通知我们?”
她尖着一贯的嗓音问我,还是难改的霸道语气。
“事出紧急,来不及做那些……父亲呢?”
克蕾丝看了一眼强尼,强尼站起来,指了指我身后的安图拉问道:
“这位是谁?”
“安图拉,我的一位熟人。”
两次介绍,我都没有说他是我朋友,因为在心底我根本不想把沃里亚身边的人当作朋友,在他下令杀了那么多帮里的兄弟之后,我更不能视他为友人,甚至,当他是仇人,即使他也不过是履行职责,即使我只是说谎,我也虚伪到了只在言语上下功夫,好慰藉我那被愧疚每时每刻噬咬的心。
我没有动,依然让安图拉隐藏在我身后,在教父这里,他的出现是不荣耀的。
安图拉微微冲他们点了点头,克蕾丝眨眨眼睛,而强尼看起来并不太喜欢他。
“父亲呢?怎么没见他?”
我发誓,我问这句话时,纯粹是有些思念我的教父,而不是急于找到他的人,好方便安图拉逼着我干掉他。
强尼插着裤带低头沉吟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指了指里边,对我说:
“他在里边休息,你自己进去看他吧。”
我疑惑地慢慢了走了过去,敲了两下虚掩的房门,然后小心翼翼地推门走进去——
教父他神色安详,双目炯炯的望着前方,两片薄唇微微抿着,嘴角似有笑意,那是混杂着老人的慈爱,领袖的威严,为人的恭谦和教父的宽容的一张面孔,此时正静静地被挂在白幕墙的正中央,等待敬爱他的子民所瞻仰。
“父亲他前天半夜,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凌晨四点半死亡。我们忙着办丧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我沉默着望着教父炯亮的眼睛。
他接着说道:
“皮耶罗……你也知道,父亲的心脏病有好几年了,前几天我们有笔生意被警察给搞砸了,损失很严重,父亲一怒之下,心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变得非常脆弱,谁知道,还没过两天就去世了……我……”
他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我安静地聆听着教父是如何告别辉煌的过去,不甘地迎接死亡的全过程,心乱如麻。
我试图摆脱他,从我小时候第一次来到这个教父的庄园的时候,我就试图摆脱他,我在心里诅咒他,绝食,整夜不睡觉,与强尼打架,捉弄家庭教师,甚至偷偷剪坏他吩咐罗马最好的裁缝给我做的礼服,不知为什么,我总隐隐感到我父亲的死与他有莫大的关联,也许导致我父亲被杀的那个元凶就是教父,这种感觉到最后竟变成了一种偏执,带着这种偏执我步入了少年、青年、成年。在教父的悉心照顾下,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有大学法律专业的文凭,却没有快乐的童年,父母的死亡是即使教父这般既严厉又慈爱的养父也无法弥补的缺憾。我愿意替他杀人,愿意干坏事,是因为冥冥中我想利用我的行为增加他的罪恶,我十分笃定他死后一定无法上天堂,所以我努力的诅咒他下地狱。可是,如今他却没有任何预兆地,死了,我感到了愿望实现后苍凉的空虚,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三十年的生命都与教父紧密相连,虽然他不是我的生父,虽然我恨他把我变成一个刽子手,可是不得不承认,我仍深爱着他,这种爱和我对他的仇恨交织着,让我痛苦不堪。
他死了,我恨他,却不希望他死去,起码现在不希望,因为那是——
我的教父。
我仅有的父亲。
“遗体呢?”
“拉去火葬场火化了。”
“这么快?”
“这是父亲生前的愿望,帮里还有很多杂事等着料理,我只能尽快去办,你知道,还有许多事等着我。”
悲伤过后我稍觉宽慰,既然教父已死,沃里亚就不用指望我提着老人的头回那不勒斯了。
“皮耶罗,你知道,父亲他生前曾立过遗嘱……”
强尼吞吐起来,“他的财产除了我、麦克和克蕾丝继承,也有你的一份。”
我不语,对于他即将宣读的遗产分割我没有一点兴趣,钱财也把,权力也罢,我都打算拒绝。
“我们住的这座庄园他留给了你,还有他还在美国的俄亥俄州为你买了一块土地,他知道你喜欢马,打算在那里盖一座马场,我联系过了,马场还没有建好,将来你亲自过去监督他们完工,就可以有一座自己的跑马场了。此外,还有父亲名下九所贸易公司的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哦,马场是么?……”我为教父的关心而感动,他的确非常了解我,也非常爱我,可是他再不知道,我宁愿不要马场,只要他活。
“你们呢?你们得到了什么?”
“克蕾丝得到了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还有一家早年父亲为她投资的一家百货商场,现在归她名下了。而我,同样是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麦克也是。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父亲把他捐给了慈善基金会以及罗马的孤儿院。”
“那么……”我知道最重要的——
“K帮呢?归谁?你还是麦克?”
“这……”他搓了搓手,似乎很难启齿,“由我和麦克继续经营……皮耶罗,我知道你处理和管理帮中事务的能力比我和麦克都强百倍,可是父亲他知道,你的真实心意,并不愿与k帮为伍一生,所以他给你完全的自由,去做你喜欢做的事,父亲他很体谅你,不是吗?”
所谓的自由,这就等于把我一脚踢开了。
对于k帮,我的感情是复杂的,我愿意被合法合理地一脚踢开,但不是现在,在教父死因不明,佩洛身陷敌营之时,我还需要借助它强大的黑暗力量。
“也就是说,现在掌管帮中事务的,是你。”我一语挑破面纱,没时间再与他捉迷藏了。
强尼讳莫如深:
“不,是我,和麦克。”他特意加重语气,“但是麦克在你去了那不勒斯之后也跟着失踪了,如果他在三天后父亲葬礼之日再不出现,即相当于自动放弃继承权,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任何时候都有他的份,但是葬礼上如果他还不来,那么k帮就不需要他了。”
“这是你的决定?”
“帮中三位元老的决定……皮耶罗,”他摆出一副俨然帮中老大,或者说教父那样的面目来,用教父对教子的口气向我宣布,“你不该有疑义。”
这是来自西西里黑手党纯正血统的威胁,他以安东尼奥教父嫡亲长子的身份,命令一个从血统和继承上都不受欢迎的虚假,退出他的家庭和权利之争。
“当然。”
我毫无疑义,我也没有资格去疑义,可是我有发言权。
“我想麦克他总会想说点儿什么……”
“皮耶罗!”他突然靠近我,表情变得狰狞,本来端正沉默的五官因为威胁而错位扭曲,这是他感到危险时唯一的表情,我了解。
“那个斗牛小子是不是老头子的亲生崽很难判断,老头子相信我可不信!随便哪里找来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认定是自己的儿子再委以重任,老头子他是瞎了眼。反正老头子已经死了,那小子连鬼影也没,我劝你不如识相些,安安稳稳去过你的马仔生活,别再跟黑道扯上麻烦,否则我可难保帮里那么多弟兄的枪支,哪一支会为你走了火!”
我忽然想起维托,如果他还活着,看见这样丑陋的强尼,还会不会依然留恋。
我不理他的恶语相向,满脑子都是维托自杀前的惨状:他的双眼充着血丝,那里仍有余尽的泪,混着鲜血,从他的眼角涌出。
“他……要我转告你,”我把声音放得低沉,以显示我对死者的敬意:
“他说,他不爱你,从不爱,要你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