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发浓厚,月亮也慢慢隐退,空余下一整片漆黑的天幕。游赏一夜的行人各回各家,在月光的抚慰下沉醉在一个个甜美的梦境之中。何景阳四下寻觅,兜遍了大街小巷,却始终找不出傅玄的行踪。眼看已近三更,不由得暗暗担心起来,生怕有什么闪失。突然,黑暗中一个阴影缓缓靠近、慢慢覆盖上他的身影,何景阳只觉得头上重重一击,便失去意识,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
再次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脑袋躲着一头小兽,恶狠狠地瞪着他,伸着毛茸茸的爪子刮着他的头颅,一下又一下。身体也一晃一晃的,仿佛置身一只颠沛不定的小船上。耳边回响着“咯噔咯噔”的尖叫,好像撒下满天的银针,一枚一枚地正刺痛他的耳膜。梦里他恍恍惚惚地堵上耳朵,紧紧地捂着,锐声的尖叫却透过手指的缝隙,缓缓地刺入耳中、无止无休。突然,身体重重一晃,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何景阳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下意识地抚摸隐隐作痛的后脑勺。慢慢的,眼前的黑暗逐渐消散,周围的种种也随之映入眼中。他正置身于一个密封的马车中,四周一团漆黑,识别不出具体的时辰。之前听到的“咯噔咯噔”声,正是从车厢底部传出来的。由马蹄声的频率判断,它正处于全速疾驰之中。
他抚上额头,只觉得莫名其妙。自从清醒到现在,不过三个月时间,他并没有与人结怨的经历。若是冲着何景阳来的,一则,何景阳之死,江湖上众所周知;二则,据传闻,何景阳常年体弱、深居不出,也因此年仅十五岁便与世长辞。这样看来,更不可能有结怨的机会。但若是涉及到自己之前的记忆,那么,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他重重地闭上眼睛,一时之间,只觉身心俱疲。
前因
耳旁模模糊糊地撞击着一个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切,透着莫名的紧张、执着。何景阳下意识地要睁开眼,却只觉得眼睛涩涩的,努力了好几次都失败了。慢慢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传到耳中,赫然是傅玄的声音,一声声地唤着“景哥哥,”仿佛一停下就再也叫不出口。
何景阳的头脑昏昏沉沉,他再想不到傅玄也横遭劫难,他想张口安慰他,告诉他自己没事,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虽然意识逐渐清醒,可身体却仿佛受到蛊惑似的,沉重地连手指也动不得。
渐渐的,耳边又交织着一片声的交谈,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三月的小雨密密地打在心上。慢慢的,傅玄的声音也逐渐远去,四周重新陷入一团静寂之中。何景阳不由得松一口气,意识也再一次沉沉睡去。
再一次醒来,只觉得身下软软的。他费劲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上。之前的眩晕、无力逐渐消失,但手脚还是麻麻的,仿佛某种麻药的后遗症。他仔细揣想了一番前因后果,似乎从华灯节失散开始,事情就脱离了正常的轨道。从突然被袭击、到昏厥中听到傅玄的声音,一切都发生的莫名其妙,让人理不清头绪。忽然,他无端地想到在华灯会上惊鸿一瞥的人,那个人明明素未谋面,可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却满载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太多他读不懂的东西。或许之前自己和他认识吧,何景阳无意识地想着。
突然,门开了。何景阳警惕心陡生,戒备着循声望去,只一眼却再挪不开目光。门口处,傅玄一手攥着门框,眼巴巴地望着。他的眼睛红通通的、肿肿的,好像刚刚痛哭过一样。脸色也蜡黄、黯淡,说不出的憔悴。本来样子便寻常,这样一来,显得更丑了。
何景阳的心隐隐揪疼起来,却依然微笑着望过去,轻声唤道,“小玄?”
傅玄低着头,眼睛躲闪不定,嘴里喃喃的说着,“景哥哥,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也连累进来。”
何景阳依然笑着说道,“你过来,你说,我听着。”
傅玄磨蹭着脚步,一步步地趋到床边。他望着何景阳,之前的忐忑、不安渐渐消失在对方安抚的微笑中,目光也一扫之前的沮丧而分外坚毅、果敢。他开口,语气平缓,仿佛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景哥哥,我是云起轩的少主。一直以来,玄晖宫、棠棣山庄被推为武林中执牛耳之人。其实,除了他们之外,江湖中还潜伏着另一股力量:云起轩和半塘楼。只不过,前者努力于发展武林中的势力,而后者则致力于庙堂势力,所以至今寂寂无名,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周书记载:距今百年之前,正值大夏王朝宗国颠覆、政权旁落、黎民涂炭,各地义军纷纷揭竿而起之际。当时,襄州、衮州、锦州、豫州等郡诸侯坐拥重兵、作壁上观,以坐收渔翁之利,逐鹿中原。而当今大周太祖许祖谋,以布衣之身,拔剑而起,以一人之力,转战大江南北。三年之内,海内诸侯望风而拜,最终一统中原,位居至尊。”
“许祖谋素以冷血、暴虐著称,手下之人无不惊惊颤颤,惟恐祸从口出、殃及九族。惟傅恭绰一人敢于冒死进谏,数犯龙颜,而终未获罪。傅恭绰美姿容、通古今。年方弱冠,孤身一人千里投赴太祖,两人一见倾心,不谋而合,秉烛夜谈、联榻而眠。傅恭绰素以智谋无双、才思敏锐见称于时,太祖起事,傅恭绰运筹帷幄,居功甚威。但为人木衲、不善言辞,情急之下,期期艾艾,口不能语,太祖每每一笑置之。后因废后之事,傅恭绰力劝不可,上万言书强谏。太祖异常震怒,屡上屡驳。最终,傅恭绰于朝堂上联合一众老臣据理力争,力陈其不可为而为之弊。太祖龙颜大怒,当场拍案而起、怒视眈眈。傅恭绰以死相迫、摔冠请辞,自此远离朝堂、不知所终。太祖意甚悔之,百方寻觅未果。晚年兴建念绰台,以缅怀故人。临终之际,有一素衣之人求见。太祖摒弃众人,与之密谈。后久无声息,众人推门而入,只见太祖已安然长逝,享年四十余岁,而素衣人不知所踪。”
傅玄顿了顿,目光中憧憬满满,仿佛正在缅怀那一个群雄并立、逐鹿中原的年代,“这些只是史书上的记载,至于真相,早已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中,但云起轩和半塘楼却正是因此而建。傅恭绰远辞之后,一手创立云起轩,并留下遗训:云起轩世世代代效忠大周王室。至于半塘楼,则是由许祖谋与傅恭绰合力创立。开国之初,大势方定,朝廷乃至民间有不少势力蠢蠢欲动。故半塘楼起初多从事暗察、刺探之事,及至四境安靖、海内归心,这才转而周旋于各政派错根蟠结的争竞间,并由王族之人亲手掌控。”
“起初,云起轩与半塘楼戮力王室,合作无间。但随后,随着云起轩势力的逐渐坐大,再加上历代执政王族的猜忌,导致双方摩擦不断,并最终分道扬镳、各自为政。半塘楼自此处处打击、时刻提防,但因忌惮云起轩一时情急下的鱼死网破,而始终未下杀手。两方僵持至今。”
“今上周世宗自继位以来,昏庸无能、横征暴敛,一味纵酒淫乐,坐视燕州、幽州落于瓦剌之手而无动于衷,致使海内怨声四起,民不堪其忧、士不言其政。近日更是变本加厉,竞全无顾忌、一意孤行,试图将云起轩一举剿灭。”
他顿了顿,眼睛无意识地望向远方,声音也慢慢低缓下来,像是叙述一个遥远而平淡的故事,“在我出生之前,云起轩盛传着一个预言,寅月寅时寅刻诞生之人,孤星入命、应劫而生,上克父母、下克亲友,整个云起轩必因此人而毁于一旦。而这个人,就是我。”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因难产辞世,父亲也因郁郁寡欢而一病不起,亲戚朋友更是避之惟恐不及。只有乳娘一直照看我、安慰我。五岁那年,连她也病倒了。我握着她渐渐冰凉的手,心里又紧张又难过,好像模糊地意识到她就要离开,不是暂时的分别,而是永远地离开。我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她留下来,让她留在我身边。虽然她总是凶巴巴的,动不动就大声骂我,但我还是舍不得她,不想让她就这样去了。她就躺在床上,望着我微笑。平日里她总是皱着眉头,提着耳朵骂我淘气。现在,我才突然发现,原来乳娘这么美,笑起来这么温柔。她反握着我的手,身体微微颤抖着,说话也断断续续、间杂着粗重的喘气声。她让我离开,离开云起轩。她告诉我,长老一直敌视我,一直想要除掉我。她告诉我,不要相信别人,不要相信一味对我好的人。她手心的温暖慢慢消失,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身子剧烈抽搐着。她张着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嘶嘶作响。她紧紧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却始终说不出口。她的眼神很可怕,像是要把我紧紧攥入怀中,让我再也不受任何伤害。终于,她走了,虽然她的手还留在我的手心。我紧紧抱着她,哭得很伤心。我试着吻她,吻着她冰凉的嘴唇,吻着她眼睛中的牵绊、不舍。我知道,又一个人离开我了,从此,我又是孤单单一个人。”
“第二天,我偷偷离开了,把乳娘一个人留下。我身无分文,一路上,偷过、抢过,乞讨过。打别人,也被别人打。一天到晚鼻青脸肿、蓬头垢面的。后来,我遇上师傅。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每天都有馒头吃。我点点头,把手交给他,我们就一起住到长乐镇。一开始,我以为换一个环境,或许就有人愿意靠近我,愿意分给我一点温暖,为此,我努力过。但终究,还是失败了。”
他突然笑起来,轻轻笑出声。阳光照到他的身上,涂抹上一层瑰丽的色泽。他俯身倒在床上,脸颊紧贴着棉被,声音闷闷的,“上次离开长乐镇的时候,师傅一定把我的病情告诉你了吧。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苦苦瞒着我,四下寻找药方。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这也是乳娘临终时挣扎着告诉我的话。从我很小的时候,长老就在我的饮食中添加一种慢性的毒药。他们害怕,害怕预言一旦成真,害怕云起轩毁在我的手上。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毒性便会发作。一开始,痛过一阵就好了。只要咬紧牙关、握紧双手就支撑过去。最近,越来越频繁,发作的也越来越剧烈。有时候,我以为自己痛得已经死掉了,可一睁开眼,却还是好端端地活着。或许,我连这个秋天都熬不下去。但是,能再见到你,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一直以来,我都盼着一个哥哥,一个真心待我的哥哥。现在,你就在我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但是,景哥哥,你来得太晚了,真的有点太晚了。”
何景阳的手顿在空中,停一会儿,又继续抚过他的头发。夏日的午后分外安静,风缓缓地吹过。
月下
房间里一片缄默,他们都没有开口,一时间只有风一阵阵刮过。何景阳半靠着床栏,目光无意识地凝望着窗外明媚的风光,和阳光下欣欣向荣的万物。傅玄僵硬地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把脸深深埋进去,后背微微颤动着。
或许他哭了,何景阳默默地想着,他一定很难过,连哭也不敢放声哭出来,只能一个人偷偷压抑到心底,忍了又忍,等到实在忍不住的一天,这才小心地哭出来,无声地痛哭。他的思绪紊乱起来,眼前突然交错纠缠着一些零星碎片,恍惚中他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孩子,一个不停微笑,笑得很美、很开心的孩子,虽然他一直微笑着,眼神却让人看了就难过地想掉泪。这个孩子是谁?何景阳茫然地想着,为什么他一想到这个人就觉得分外的熟悉,仿佛彼此有一种最深厚的血缘上的牵绊。
突然,耳畔响起说话声,何景阳蓦然惊醒过来,再看向傅玄时,后者已经直起身,恢复一贯的平静。
“这次,周世宗破釜沉舟,一意孤行。云起轩一时措手不及,之前埋伏于朝中的势力也纷纷临阵倒戈,合力围剿。各地的分舵也因消息的走漏而损失惨重,为了保存实力,暂时撤到长乐镇,”他突然笑起来,说不出的嘲讽,“现在,我才知道,长乐镇居然是云起轩的心腹重地。难怪我一直以来不受待见,难怪这么多年来他们并没有四下搜罗。原来,我一直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还自诩躲过一劫。至于师傅,他与此事无关,但最近却似乎察觉到某方面的蠢蠢欲动,这才执意要求你把我带走。只是没想到他们最终还是找上我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云起轩自我父亲去世之后,一直以来群龙无首,轩中大小事务一律由三位长老主持。这次,他们找上我,也不过为了稳定人心,顺便推个傀儡出面,以便到时候推卸责任、替他们顶罪。他们以为我不过是个孩子,拿各种甜言蜜语来糊弄我。只可惜,他们失算了。我恨云起轩,虽然它是我的祖辈一手创立的。但是,我的生命却因为一个可笑、荒谬的预言而被活生生地扼杀。我要亲眼看着它的覆亡、我要看着它一点点地亲手断送在我的手中。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反正时不久矣,我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
突然,他的眼神严厉起来,语气也透着一股隐隐的寒意,“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居然把你也牵扯进来。景哥哥,你放心,虽然我命不长久,但只要还剩一口气,哪怕死也要拼命护你周全。”
何景阳久久没有开口,只是望着傅玄微微笑着。
无月的晚上,繁星点点。何景阳信步走着,仿佛这样便可以舒缓一下连日来的重负。长乐镇的形势一日比一日严峻,唯一与外界相通的小路被中途扼断,导致镇上半月一次的集市被迫中止。之前,因长乐镇土地贫瘠,禾黍等作物收获甚微,故镇上之人多以药草等物与外人交换。眼下,外路中断,内储不足,虽然在云起轩的控制下逐日按户发放,但人心渐渐浮动起来、谣言四起。再加上其余三面重兵包围,更将长乐镇置于绝地,坐吃山空,距离覆灭之日一天天逼近。
忽然,只觉身后微风阵阵,下意识地闪开,但后背还是遭到重重一击。幸好对方及时撤回掌力,但胸口处还是闷闷的。何景阳又惊又惧,定睛望去。只见一个高挑的黑影从夜色中缓步走出,身姿说不出的曼妙、优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浑厚,悦耳的音色给他的话语平添了一股特殊的蛊惑,“你果然不是他。看来,他的确已经死了。”
何景阳心中隐隐刺痛,莫名地烦躁起来,禁不住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的一位故人,”他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仿佛突然听到极不可思议的话,“告诉我,你又是谁?”
何景阳刚要开口,却又紧紧闭上嘴巴。他突然迷茫起来,从他清醒的那一刻起,遇上的每个人都不停地告诉他,他是何景阳。可是,无论他怎么回想,都想不起任何蛛丝马迹。失去记忆的他,难道还是何景阳吗?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沉默中回荡着一声叹息,缓缓地擦过耳边,“我早该想到的,如果是他的话,绝不会这么无声无息。他回来的一天,必定是双手染满鲜血、身后追随着一大堆的游魂野鬼。他回来的一天,必定是向所有他恨的、爱的人索取报复、□裸的报复。”
“你不是他,你身上属于他的部分已经消失,永远地消失,”他缓缓地说着,黑暗遮掩着面目,整个人似乎都融化在夜色之中,“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一个月夜、月圆之夜。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着。突然,就听到刀剑刺入血肉的沉重的声音。我走过去,看到了月光下的你。你杀人的样子很美,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明明知道下一步就粉身碎骨,却依然决绝、果敢。我看到你跃起、下坠的身影,我看到你手中滴着血的长剑;我听到了血溅到风中的声音、听到了骨头一点点脆裂的声音、听到了临终之前粗重的喘息声。慢慢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最终只剩下你,孤单单地立在中央,身上溅满了血,不知道是你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然后你跪了下来,紧紧抱着倒下的僵硬的躯体,嘴里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你突然丢开尸体,跑到一旁,身体颤抖着,止不住地呕吐。”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你第一次杀人。当时,只觉得你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太早面对血腥而不知所措的孩子。这时,你察觉到我的气息,你站起身,冷冷地望着我的方向。你的目光犀利、敏锐,直指人心。突然,你笑了,问我要不要喝酒。我说,你还是个孩子。你没有开口,隔了很久才说道,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再是一个孩子。那天晚上,你喝醉了。一个人抱着酒坛,斜靠在树干上,盯着月亮傻傻地笑着。我过去抱你起来,你疯一样地推开我,口口声声地嚷着,不要碰我,我身上脏。我杀了人,流了很多的血,鲜红的血。我不是你的阳儿,你的阳儿已经死了,被我一步步逼死了。我好脏,永远都洗不干净,永远都回不去了。我已经什么都不是,已经没有资格去爱你,哪怕只是静静地躲到一边。血,到处都是血,你不要过来,我已经不配去爱你了。你一直嘟嘟囔囔着,后来就哭起来,一个人紧紧抱着自己哭起来。你哭得很伤心,好象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好象刚刚失去了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我站在一旁,望着月亮,圆圆的月亮。你不过还是一个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