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打住话头,笑道,“这是我们分别后的第一次重逢,下次见面不要再问我的名字,记住,我是许侃如。”话音刚落,便纵身跃起,口中曼声长吟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声音渐渐远去,直到消失无踪。
惊变
傅玄的眼窝深陷下去,衬得两旁的灌骨异样突兀,再加上连日来的不眠不休,更让整个人都憔悴不少。但当何景阳问起时,却总是一笑而过,连称安好,并劝他无须担心,自己多加保重为妙。
何景阳看着他掩不住倦意的微笑,也只得强笑欢颜,彼此维系一个平安喜乐的幻象,小心翼翼地不去戮破。虽然从下人无意的交谈中,已经隐隐猜出局势的严峻;从分量一日日缩减的三餐,也大致推断食粮的日趋耗尽。但是,既然傅玄情愿笑脸相迎,那他,也只得尽力合演一出欢喜剧。彼此都以假意相迎,所谓两假相逢,必有一真,总能够试探出真意来。可是,该来了,还是来了,躲也躲不过。
这天上午,傅玄提着食盒走进来的时候,何景阳正斜靠在床上,信手翻看手中的书。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抛下书,起身相迎。傅玄小心翼翼地把食盒贡到案几上,掀开盖子,里面的粥还升腾着白茫茫的雾气。他的面貌淹没于白雾,影影绰绰的,声音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景哥哥,过来吃饭。”
何景阳无端恍惚起来,下意识地定睛望去,只见天青色的瓷碗中盛着满满一碗热粥,虽然大米颗颗在目,但比起前些天的清粥,已经好太多了。眼睛一转,瞥到瓷碗旁的炭状块物事。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傅玄就小心地捏在手心,开心地说道,“这是好不容易才从厨房寻到的馒头,虽然样子难看,但味道还是可以的。景哥哥,你快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何景阳望着他憔悴小脸上绽放的灿烂的笑颜,不由得一股酸楚,他伸手把他揽到案前,笑道,“还是你多吃一点吧,我不饿,还可以支撑几天。”
傅玄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却是说不出的坚定,“景哥哥,你放心,我从小饿惯的,这点苦还挨得起。这次的事,都是我把你连累进来的。你放心,景哥哥,我一定护你周全。”
何景阳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着他的头发,缓声笑道,“既然你叫我一声哥哥,哪有做哥哥反倒承弟弟的情?不要固执了,快吃吧,你还是个孩子,饭量本来就大,至于我,多吃一顿、少吃一顿也没关系。”
傅玄愣愣地看着他,微笑凝在嘴边,身子僵到一处,半天没开口。慢慢的,他深深望入何景阳的眼睛,一遍遍地唤着,“哥哥,哥哥。”说不出的珍惜、轻缓,却压抑着难言的兴奋。
突然,门外响起骚动,他们下意识地靠拢在一起,朝门口望去。
何九渊与许侃如联袂而入时,看到的正是眼前的景象,何景阳和傅玄不自觉地靠拢,彼此说不出的默契、信赖。虽然傅玄因连日的劳累,而显得更加丑陋,但他们站在一处,却又是格外的谐和、自然。
何九渊的手紧紧攥住又松开,与许侃如交换了一个彼此会意的目光,便望向景阳,笑着说道,“阳儿,跟我回宫吧。”
另一旁,傅玄上前几步,逼视着许侃如,微笑道,“许楼主,这是我们傅、许两家的恩怨,我看就不必牵扯到外人身上。”
许侃如刚一开口,何景阳明显地目光一震,他听出来了,这正是月夜之下自称故人的许侃如。一时间,仿佛自己正陷入一个筹划已久的阴谋中,怎么挣扎也脱不开身。慢慢的,耳旁飘起一个声音,一荡一荡,忽远忽近,“景阳怎么能说是外人呢?这次我是专门为他而来。否则,单凭今上一人之力,又如何调动整个半塘楼的势力。再说,如果没有何宫主的援手,只怕未必能够侥幸得手。景阳,你说是不是?”
何景阳整个人愣在一处,只看见其他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却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笑些什么。难道说,这一切竟因他而起吗?只是因为这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就将傅玄乃至整个云起轩牵扯进来?他的目光恍惚起来,眼前的事物都影影绰绰,瞧不真模样。突然,他看到一个人向他走来,目光缱绻万千,可望在他的眼中,却萌生一股由生俱来的无端的恐惧。他的记忆一点点复苏,他渐渐意识到,这就是华灯会上邂逅之人,仿佛从遇上他的那晚开始,事情就逐渐趋向无法掌控的绝境。他看着他步步逼近、风华高彻,他看着他慢慢开口,可传到耳中,却模糊一片。渐渐的,声音一点点清晰起来,他听到他一遍遍地说着,阳儿,跟我回家。阳儿,跟我回家。四面八方全都回响他的声音,狠狠地撞到心上、耳中。
他突然害怕起来,从心底对这个人产生极大的恐惧,他要避开、远远地避开,终其一生都不愿与他相见。他捂上耳朵,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不是何景阳,我不是他。他已经死了,死了,我不是他!”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死寂无声。何景阳下意识地放下手,迎面望见傅玄投向自己的担忧的目光,勉强笑了笑,正要开口安慰,却只觉得喉咙嘶哑难忍,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何九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再次开口时,却平添一份怜惜,“阳儿,跟我回去。不要再任性了。”
何景阳拼命咽着唾液,滋润干涸的喉咙,隔了好久,才平静地回道,“何宫主,恐怕你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再说,难道何宫主也相信所谓的鬼神之说?”
“本来我是不信的,但是现在,却宁愿相信。因为这双眼睛,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何九渊微微笑起来,低声说着,“跟我走吧,阳儿,这次我再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半分委屈。”
何景阳的身子微微颤动着,他听出了对方话中的执着、果断。他只觉得荒诞,简直要放声大笑。仅仅一句他相信,便剥夺他选择的权力,掌控他的人生,还口口声声为他好。他的手无意中触到腰上的长剑,激愤的思绪顿时冷却下来,想不到傅玄赠给他防身之器,竟在这儿派上用场。
他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攥紧腰上的长剑,心神突然被另一股强大的力量掌控,全身疯狂地叫嚣着杀戮。一时间,他突然渴望鲜血,渴望死亡,他想听到剑身被血肉一点点吞没的声音,他想看着双手染满鲜血、殷红的鲜血,他想要眼前的人痛不欲生,他想要亲手毁灭眼前的种种。他的意识恍恍惚惚,一些话、连他都不懂的话下意识地从口中发出。他只觉得身心不受控制,仿佛受到强烈蛊惑,又仿佛身为一个旁观者,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却插不上手、说不出话。
何景阳握紧剑,微眯着眼笑起来,说不尽的风流蕴藉。他开口说话,字字句句抑扬顿挫、蛊惑万千,“何宫主,既然你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你面前,那么这一次,你也依然救不了他。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话音刚落,便毫不犹豫地抽出长剑,径自向颈上抹去。
“不!”何九渊仿佛遭到重重一击,身子剧烈摇晃起来,目光中满是祈求、恐惧。
何景阳的耳畔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整个人顿时惊醒过来。他看着从剑身一滴滴落下的鲜血,掉在地上,很快渗透进去,只余下一个浅浅的暗红印迹,可自己的身上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他茫然四顾,这才发现傅玄正倒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晕红一大片,而那把剑,傅玄赠给自己的剑,正插在他的胸口处微微颤抖。
何景阳下意识地松开剑柄,往后退了一步,身体因巨大的恐惧而战栗。他慢慢地记起来,他想起自己刚才的挥剑自刎,想起傅玄奋不顾身地扑上剑刃。他的记忆一点点复苏,他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扑上去,紧紧抱着倒在血泊中的傅玄,手指攥得发白。他下意识地叫着傅玄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傅玄依偎在何景阳的怀中,开心地笑着。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如同暗夜中的宝石,美的让人心悸。他勉强伸手盖上何景阳的眼睛,挣扎着说道,“景哥哥,不要难过。你没事,我就很开心了。不要哭,哭起来就不好看。不过,在我心中,景哥哥永远是最好看的。”
他的喘息声在房中分外的粗重,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眼睛中的光芒却越发璀璨,让人不敢逼视。他伸出右手,在空气中徒劳地挣扎着、摸索着,直到触到一个温暖的手掌,这才虚虚地握住,满足地笑了,“景哥哥,我不痛,真的不痛。从小到大挨打挨骂受惯的,一点都不痛。景哥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替我活下去。等到以后有了孩子,记得告诉他们,有一个叫小玄的孩子,会天天陪着他们、看着他们。”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身体在血泊中剧烈地抽搐着,他想要握紧手,却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眼前的物象渐渐模糊起来,“景哥哥,不要离开我,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景哥哥,不要走,等等我,带我一块儿走,我不要再一个人了,等着我。”他的眼睛突然睁大,身子猛烈挣扎着,仿佛有什么在撕扯着、吞噬着。突然,他笑起来,笑得说不出的甜蜜,他的目光久久停顿在虚空的一点,整个身子迅速松弛下来。
何景阳只觉得手心的温度一点点流逝,他知道一个生命正在远去,自己却无能为力。他紧紧抱着傅玄,拼命地摇晃着,温柔地唤着,却再没有一个声音乖乖地应着,再没有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再没有一个孩子全心信赖着。巨大的悲痛攥住他的心,他却哭不出声,一滴泪也掉不下来,只是心痛,好像心口被硬生生掏空一般。突然,一股黑暗覆盖了他,他在昏沉中丧失全部的知觉。
何九渊俯身抱起他,喃喃低语道,“阳儿,这次我再不会放你离开。”
莫黍
的记忆一天天模糊,虽然她只不过二十五岁,可印象中却仿佛过完了很长的一生。自从少宫主走后,宫主把她安置在身旁服侍。偶尔碰上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宫主一个人躺在卧椅上,默默地望着窗外投下的树影慢慢拉长、又缩短,常常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每逢这时,她的思绪总有些恍恍惚惚,想起之前的无数个下午,仿佛一闭上眼,就能够听到少主与宫主低声的交谈;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少主依偎在宫主怀中,默默地张望着窗外的景致。
有时,她送茶或者递手巾的时候,常常撞上宫主迷蒙的视线。他们对视着又很快移开,彼此在眼中读到一种思念的东西。他们知道,彼此都在怀念一个人,一个不愿意提起的人。
每次想起少主,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微笑,好像这样就可以不那么心痛。从小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由一个粉嫩嫩的孩子长成一个让人错不开眼的少年。明明她还活着,她这么一个活了这么久的人还活着,可少主却走了,那么小就走了,连声道别也不说。
她想起了那天下午,自从少主与宫主谈话后便一直躲在房中,谁也不见。她的房间就在少主隔壁,她待在房中,周围很安静,可却总觉得有人在哭泣,黑暗中一个人哭泣。她躺在床上,目光无意识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无情无绪的。
不知过了多久,光线一点点晦暗下来,房中的物事都影影绰绰、瞧不清模样。她的眼睛慢慢合上,身体疲倦地要命。她的意识悬在半空直打转,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她看到一只黑猫,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要摄走魂魄,然后跳上墙头,不见了。她看到自己一个人走在荒郊野外,只有头顶的一轮惨白的月亮瞪着她。她看到自己抱着一个小孩走啊走,走到双腿都累得走不动,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落脚地。怀中的孩子一开始还是呱呱大哭,后来哭得嗓子都哑了,只能从喉咙中挤出一两声哽咽。她紧紧抱着孩子,紧紧把他贴到心口,却只觉得孩子的身子一点点僵硬、一点点冰凉。她知道,这个孩子就要死了,她再也保不住了。她蹭着孩子的头发,无声地哭起来。这时,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浇透了衣服,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宫殿、金碧辉煌的宫殿。她欢喜地跑进去,身后溅起的泥水直打上小腿,很痛很痛,好像刀子扎上一样。她走进大殿,里面却空荡荡的。她高声询问,却只听到自己的回声撞到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她慌乱起来,慌不择路地奔跑,整个大殿都响彻着她“啪啪”的脚步声。突然,她绕到一个长长的走廊上,两边的门紧紧闭着。她好累,再也走不动。她一次次地去推门,却始终纹丝不动。就在她推到最后一扇,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时,门开了。她下意识地走进去,只看到一个人背对着她站着。慢慢的,那个人转过身来,望着她微笑。她只觉得再熟悉不过,却始终叫不出名字。她的目光仿佛受蛊惑一样,始终凝视着那个人,看着他眼中的道别,看着他灿烂的微笑,看着他缓缓张口,无声地说着,再见。她的心紧紧痛起来,一点点地揪紧,她下意识地去捂住心口,却发现怀里空荡荡的,孩子不见了。她的眼睛睁大,慌张地四下张望,可是没有,那个一直待在怀中的孩子不见了。这时,对面的人也一点点被黑暗吞噬,从头到脚隐没于黑暗之中,只有他的微笑,他从未说出口的再见一直盘旋在她的眼前。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得简直要活生生地裂开,她渐渐喘不上气来,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捂上她的口鼻。突然,她一个激警,坐起身来,心口处还在剧烈跳动、拼命撕扯着。这时,她听到门外传来惊恐的呐喊声,疯子!疯子!一声声地钻入耳中。她一身冷汗,突然醒悟过来,匆匆披上衣服,向少主的房中走去。
房间中一团漆黑,她摸索着朝床边走去。月光下,沉睡的少主显
得安详、平静。她颤抖着伸出手,只觉得触手处还有余暖,可口鼻间却探不到一丝呼吸。她屈膝跪下来,头贴着少主的心口,微笑着说道,“少主,你是放不下我吗?隔着千里迢迢的梦来道别?少主,你怎么就这么去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少主,不要紧,他们不要你,还有莫黍,莫黍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突然,门被重重地撞开,莫黍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贴在少主的心口。慢慢的,一团黑影仿佛生着脚一样,从房间的一端溜到这一端,直到整张床榻被黑暗覆盖。她抬起头,望见宫主,望见他眼底的绝望、死寂,仿佛亘古以来的沉潭,再激不起一点涟漪。她轻轻笑出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搂紧怀中的人,柔声说道,“宫主,你看少主睡着后多安静,就像小时候一样,乖乖的、不哭也不闹。”
她看到宫主的身体猛然打个寒颤,踉跄着后退几步。她有些疑惑,不知道宫主在怕些什么,可是宫主一向最疼少主,又怎么会害怕呢?这时,宫主再次走到床前,从她的怀中接过少主,微笑着应道,“是啊,乖乖的,不哭也不闹。”
她突然清醒过来,站起身,恭身行礼后退下。走到门口处,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最后一眼,只隐约瞧见月光下紧紧偎依的轮廓,说不出的默契、协和,却又透着千百年无望守候的苍凉。
第二天,她听说长公子、少宫主相继去世。她听说少宫主的外祖父徐楷第千里赶来,却回天乏力,只来得及看上最后一眼。她听说宫主悲痛欲绝,停馆三日后方才举行葬仪。
她微微笑着,依然像往常一样过下去,吃饭、睡觉、微笑,只是服侍的人由少主变成宫主,只是她更多地望着某一处走神。她的记忆一日日模糊不清,不少事情都混淆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有时候,喜滋滋地做一盘糕点,却突然意识到喜欢吃的人已经不在了,只好一个人默默地咽下肚。有时候,满心打量着天转凉了,早点拿出冬衣曝晒,却突然意识到穿的人不在了,只好照原样放回衣箱,任由它一天天腐蚀下去。她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直到那天,宫主揽着一个少年,向宫中的每个人宣布,他就是少主。
她这才想起来,想起之前盛行于宫中的谣言,自从长公子、少宫主相继离世,宫主心神大伤。后来,有一游方道士求见,并预言少主未死,而是附身于眉间痣、掌中砂之人。宫主起初将信将疑,直到与道士密室长谈后,便下令玄晖宫大力搜寻眉间痣、掌中砂之人。其间,也陆续送来几人,但都被否认,后来这事也渐渐不了了之。谁知道,居然真的找到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