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到底还是谎言将小太子哄了出去,殷螭到底也没有做成新花样。因林凤致心里不痛快,情事草草而毕,此后他便死活不肯再留宿东宫,宁可在家接驾。殷螭对此颇有微词,嫌半夜出宫太麻烦,总是想方设法逼他再宿宫禁,却均被林凤致挡了回来。
所以适才的话,林凤致根本没放在心上。午间赐筵之后,东宫官员纷纷退卯回家,他陪安康又闲谈了一会儿,哄着他跟傅姆回寝休息,便也打算动身出宫。刚走到庭中,却有一名小宫奴匆匆跑进来禀道:“林少傅,外面有位乾清宫的公公,候着少傅出去说话。”
林凤致一怔,快步出了东宫,果见宫门口有一个小黄门正等候着,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容色秀丽异常,虽然作寻常内监打扮,也掩不住袅袅动人之意。他又吃了一惊,脱口道:“紫云?”那秀丽少年抬头一笑,眉目间竟有一股凄婉之色,低声道:“林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少年紫云,本来并非宫监,却是南城相公堂子中的头名花魁,曾经上过前朝嘉平二年《凤城名花谱》的行院状元榜;而那一年首创的良家榜里,初中进士的林凤致也被好事无聊的寻芳客弄上了头名。虽然这一届名花谱未几便被禁毁,这名声到底如影随形,一度常使林凤致尴尬不快。
当今的皇帝殷螭,在前朝做豫王的时候,便时常微服去逛堂子,与这紫云颇有些露水情缘,到了登基之后,索性把以前常宠的绝色少年带到宫里胡天胡帝,因紫云容貌出众,善侍人意,又格外宠幸了些。不料时皇后忽然多管闲事起来,以“圣上既然专宠,何不长留宫禁?”的极贤惠极体贴的话语,逼令紫云留宫服侍——这个留宫,自然不是普通的留,而是必须净身做了内侍,方好长侍禁中左右。
林凤致至今记得那张皇失措的少年跑来寻自己,满眼是泪,惊得瑟瑟发抖,一个劲的哀求道:“紫云不想净身,求林大人向皇上说说情罢!”林凤致虽然被迫在私底下委身皇帝,却到底保持着自己的大臣身份,哪里愿意牵扯到后宫纠纷?若是别人来求,他早已正色峻辞,可是这紫云——
他当年被敬如父亲的恩师俞汝成第三度□,又目睹生母惨死,一度神志错乱,被拘禁在俞府半月之久,无数次寻死未遂。那时俞汝成也怕他想不开,于是命召来侑酒的紫云去相伴劝说。那时这个柔弱美丽的少年,紧紧抱着自己颤抖的身躯,含泪劝慰:“林大人,你哭吧,哭出来就什么都好了——命里注定要苦,没法子的事,也只能受落呀。”
然而林凤致是绝对不肯认命屈服的人,虽然悲苦,虽然崩溃,一颗心却始终如铁石般坚硬,无论如何哭不出来。
那半个月是毕生最痛苦的地狱,而地狱中唯一不住在柔声安慰自己的,只有这个身世微贱的歌童相公。他是奉命劝告,却也是真实的同情着自己,甚至不惜将卖身以来的血泪经历,娓娓的讲出来,告诉自己世上苦难太多,太早放弃这挣扎求生的希望,不应该,不值得。
林凤致平生最是刻薄狠心,却也最是恩怨分明,当年有过这般恩情,如今便不能不回报,于是极难得的向殷螭开口求情。其实殷螭本意也不想将宠童净身,用他的话来讲:“去了□,不就跟玩女人没什么两样了么?太没趣儿!”但时皇后撺掇了太后下懿旨,殷螭也懒得费劲去反对,对林凤致的求情便置若罔闻。最终紫云还是哭喊着被迫净了身,选入宫禁服役。不出时皇后所料,紫云一旦去了势留在宫里,反而很快就遭到殷螭厌弃不问,这秀色夺人的名花状元,落在宫中无人眷顾,也就是一个寻常小太监的身份了。
为此林凤致私下同殷螭狠吵了一场,殷螭听惯了他的刻薄话,根本无动于衷,反而笑道:“气什么?我本来就是没长性没情意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说我没长性,我怎么就偏偏对你有长性呢?玩了快三年还没腻,忒难得啊!”
他似乎也觉得这事颇是不可思议,居然思索着分析了一番:“你的脾气坏得要命,其实真没什么好玩:要说标致,也不是没人比得上;要说风情,你从来连跟我多睡一会都不肯,想换个花样都死活不答应,还有一堆怪癖……每回跟你做完了,都十分没趣,弄得我几乎再不想下回——可是却不知道怎么了,丢开几天又会想你,又巴巴的找你来做,忍你的性子。真不知是哪儿来的鬼迷心窍!你倒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林凤致给了一个狠毒的答案:“你是犯贱!”
这四个字使殷螭当场翻脸,怒冲冲的走了,此后竟一连半个月不曾来骚扰。林凤致乐得清净,可是只道他就此丢开手不来,却又不然,过了半个月后,殷螭居然又浑若无事的驾到临幸,笑道:“实在拿你棘手得紧:为床笫失和杀大臣,不好办;索性丢开又不甘心,太过便宜了你——我便认了犯贱罢!反正到床上,失便宜的还不是你?”
林凤致心底忍不住又腹诽了他一万遍“犯贱”,却也拿这厚颜天子无可奈何。所以他愈发坚信自己的说法:这个侥幸窃居大位、亲王出身的皇帝,确实既无人君之望,也无人君之器,不成体统,不成气候!
好在殷螭虽然没长性,对紫云到底还不算过分无情,没有将他拨到其他地方使用,而是留在了乾清宫里,让坤宁宫便欲寻这个小太监的岔子,也不甚方便下手。说实话殷螭其实对时皇后有些头痛,因为一来这桩婚姻是笼络势力而结,到底微带三分忌惮;二来他专好南风,一年之间临幸后妃的次数总加起来也超不过十回,皇后自婚后便长年旷居,用良心想想也觉得应该愧疚——所以每当时皇后在后宫搅出是非,他都睁一只眼闭一眼不加理会,有时还特意多给皇后一些薄面,比如适才一听坤宁宫有请,便即匆匆移驾而去。
林凤致自求情未遂之后,一直便没有再见过紫云,此刻忽见他来寻自己,不免惊疑交迸,随着他走到隐秘的去处,紫云便即向他屈了半膝,说道:“多谢大人当初为紫云说情!”林凤致心里内疚,急忙挽住他手,道:“其实……”紫云含泪道:“小人命苦,那也不消说了——大人当初为小人不惜触犯了皇上,这份情义,紫云一直心感。”
林凤致心道触犯了殷螭那厮是自己惯常干的,原本不算出奇,这时却也不好说什么。紫云忽然抓牢了他手,低声问道:“林大人,皇上是不是要你今夜留在东宫?”林凤致含糊道:“没有。”紫云道:“他一定会要你留下的——小人冒死,就是来告诉大人,今天晚上,东宫万万留不得!请大人即刻出宫回府罢!”
林凤致脸色微变,道:“这其中有什么缘故?”紫云摇头道:“其中缘故大人也不必知道了,不是什么好事。大人速速离开的为是!”
林凤致沉吟一晌,点头道:“好,多谢你的良言,日后必有补报——你是擅自来的罢?还是赶快回乾清宫的好,我也要出宫了。”安抚的拍拍他手背,又说了句:“好好保重。”便即抽手回宫。
紫云看着他走远,蓦地大声道:“大人,紫云知道你一向……一向不听劝的,但是今儿的话,求你千万要听紫云一回!”林凤致回头微微笑道:“我一向听劝的,你放心便是。快回去罢。”
秋日晴朗,大正午的阳光照在他大红官服之上,粲然生辉,更映得人如美玉,这笑容是如此温和明净,却又如此飘忽不实。紫云忽觉心中发悸,喃喃的道:“大人……只盼大人安好,莫要落到……紫云这般地步。”林凤致一哂,道:“我如今,还有什么别的地步可落?”说着已经返身向东宫大门去了。
六岁小太子安康,其实并不是林凤致想象得那样懵懂无知,至少在这个孩童的小心灵里,是自以为懂得很多很多的。
安康其实是个很寂寞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见过面的生母在宫里头地位不高,自己的地位所以也不高。那时父皇还在,如果皇后娘娘一直没有生皇子的话,那也会是还在吃奶的弟弟安宁做太子,自己就是个没人问的孩子罢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父皇驾崩了,跟着小弟弟安宁也夭折了,没人问的自己,莫名其妙的被大家叫做太子了——安康其实不懂得什么叫做太子,只知道忽然从南三所搬到一座叫做东宫的宫殿里来,服侍的奴婢多了很多,还变出一帮官员说是自己的属员,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寂寞还是很寂寞,改口叫“父皇”的皇叔父,并不是亲父皇,对自己总是爱理不理的;住在坤宁宫名义上也应该算作母后的新皇后娘娘,看自己的眼光更加有点凶,虽然面子上总是笑得很和蔼,但幼童小心灵里有着奇妙的直觉,大人们真笑假笑,他其实能分辨出来。
所以安康明白,这世上对自己真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也唤作“母后”的前任皇后刘娘娘,另一个则是天天来讲经的少傅林先生,而后者,感觉上还要更亲切些。
母后有些矜持,有些忧郁,虽然常常来探望自己,送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但因为要讲着宫里头那一套规矩,所以只能是疏疏离离的,每次都是叩头问安,然后在她旁边赐一个座,最亲密的时候,也不过被她柔软的手轻轻抚一下头顶,夸赞一句。安康不能坐在她膝上说话,腻在她身上撒娇——虽然没有母亲的小孩子,心里真想这么做呀。
林先生则不同了,名义上他是自己的臣属,每天见了面还得向自己下拜,恭恭敬敬的称“殿下”,所以自己便是没皮没脸的往他身上赖,要他抱,他也不能说什么——虽然这也好象不合做太子的规矩。但先生的脾气实在是好,不管怎么样都向自己微微笑,甚至有时他奉旨留宿东宫,自己闹着不肯睡觉的时候,他还会亲自过来在床边讲个故事,哄着自己睡着了才去安寝。因此安康很盼着先生来留宿,每次见他留宿都要假装怕黑闹一下,让他过来哄自己,小心眼儿里其实是促狭的。
林凤致大约也明白这一点孩子家的小促狭,却一直不失耐心的哄着——只是,他如果知道促狭之下,小家伙还懂得更多的东西,只怕也要吃惊不已。
因为安康其实隐约知道,每次留宿东宫的时候,先生心里并不是开心的,反而是无奈而又烦闷的。
在榻边耐声耐气讲故事哄自己入睡的时候,那双好看的眉头,会悄悄的打起结来,比星光还亮的眼睛里,会飘过一丝黯然的神色。虽然他用微笑掩饰得很好,安康却以一颗幼童最敏感的心,感觉到了。
先生烦恼什么呢,是嫌弃自己不乖吗?安康一开始有点小沮丧,但很快就发现了不是,先生对待自己,是真心真意的温柔欢喜;他的烦恼,却是为了别的——尤其当那一回,安康亲眼看见他受到父皇欺负的时候。
安康早就隐约听说先生留宿东宫的时候,父皇也会在深夜过来找他,不过小心灵里总觉得不会——父皇驾到,哪能没有喝道传令的声音?按照规矩,就算自己睡下了,也必须被叫起来接驾的,断不可能悄没声息的来,宫里头的姆姆伴伴们,又怎么敢如此怠慢圣驾?直到那一回,他才总算相信了那些私下说的话,父皇不但当真会悄悄的来,而且就是为了欺负林先生而来的。
尽管安康不懂得是怎么样的欺负,但那夜他其实在闯进去之前,已经听到里面在激烈的争闹,吵了什么话他当然听不懂,但先生压着声音说:“你不要欺人太甚!”的时候,却是从未有过的愤怒。而当自己闯了进去之后,先生忽然冲过来紧紧抱着自己,那般剧烈的颤抖,使安康敏锐的小心灵里,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他的悲伤无助。
不过让安康的小心灵不能理解的是,这样的时候,先生却并没有哭出来——尽管安康感觉到他其实很想哭——他却仍然是平静的笑着说话,哄着自己乖乖的离开,仍然掩上门去与父皇独处,忍受他的欺负。
但是在自己出房之后掩上门的时候,安康听到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有点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不许再闹了!”让他大为吃惊的是,说这句话的,竟然不是在自己进去之后,一直只是笑不说话的象个恶人的父皇,而是刚刚被欺负得几乎要哭出来的先生。所以至今安康还是很纳闷,想不通他们那回争闹,先生到底吃了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