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人做嫁衣裳,可笑可恨,无逾于此!
他最终却还是淡淡而笑,摇头道:“委实可笑可恨,却又有什么法子呢?木已成舟,况且我也不是叛乱的料子,俞相即使不能熄心,联手之说也是打错了算盘。”
孙万年只道他还指方才的“三不成”之说,于是道:“鸣岐,你也不需如此挂虑,恩相几曾做过没把握的事?吴兄这里,即使遭到奸王怀疑,却一时也无破绽可拿,日后自有升迁之法;你那里,纵使被他提防架空,却到底还是他身边留用之人;而安南方面……跟你实说,恩相也不会把赌注全押在安南小国之上。”
林凤致随随便便的“哦”了一声,道:“左右不过再勾结苗疆策应,或者北连辽东,东结倭寇?又或者扰乱一下朝鲜?他反正造反造上瘾头了,历年在内阁想是收揽了不少机密,搅国朝一个四分五裂,也不是没有能耐。”
孙万年道:“话已说彻,鸣岐,你究竟意下如何?”
林凤致斩钉截铁的道:“我只有一句话——不答应。”
吴孙二人相顾失色,吴南龄道:“鸣岐,难道你真甘心为奸王驱使,乃至甘心……为他所辱?听说先帝待你不薄,他却一即位便暗害了先帝的骨血,这般蛇蝎之人,又是好色凉薄之辈……你便是记得恩相旧恨,不愿相助也罢,难道竟不思倾覆反正,不想为先帝雪身后之恨,为自己报被辱之仇?”
孙万年也道:“莫非你方才说的什么‘乐意‘,还是真的?你当真甘心妾妇,还是他跟你……打得情热,教你死心塌地了不成?”
林凤致微微冷笑,道:“我不妨也实说了罢——我是定要倾覆反正的,却不会同俞汝成联手。”
孙万年道:“那你……”林凤致已经站起身来,说道:“他爱怎么由他,我自己也有自己的主张。二位放心,各行其是,我不坏你们的大计,你们也别硬拉我一道。我方才便说过,大家不是同道——就此告辞了。”
二人也都站起来,吴南龄还想有话说,叫道:“鸣岐!”林凤致已经走到门口,拉开通往院外的小门,回头一笑,说道:“最后有句言语,劳烦二位上复:借力外邦,倾覆本国,义所不为。我自有倾国手段,教俞相莫要错认了定盘星!”
此际晨曦未现,满天星辰却已隐退,只剩下东边天空的启明星熠熠生辉,而他这回头一笑时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比星光还更闪亮明锐。说了这句话,向二人一拱手,便径自离去。
吴南龄追送到院门口,却无法再说什么,只能看着他清瘦的身形渐渐隐入长街另一端。已交卯末时分,朝阳兀自未出,长街人声寂寂,一片寒冷,一片空旷,一片黑暗。
那是黎明前最暗沉沉的黑。
---------倾国第一部终-------------
“每次都是这样,做完了就跑,便不能跟我多睡一会——亏我还特地驾临你这少傅府来,在你自己家里,都撇下我一个人歇,恁地没情分!”
反手带上门扇,将这几句惯常的不满抱怨隔绝在门内,林凤致只是淡淡的冷笑,一面示意门外等候的内官可以进去服侍,一面已经头也不回的沿着回廊走去。这座院子内外都布满了大内侍卫,自家的佣仆反而早已被遣开不见。他也不再惊扰下人,走到府第另一端的水阁里,默不作声的自己沐身盥面,重新换过衣裳,方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腰背间兀自酸痛,周身也隐隐仍然留着欢爱之后那股酥软的感觉,然而盥面时铜镜印出来的面容却是平静无波,似乎适才曾在床笫间辗转呻吟的人并不是自己。林凤致对着镜中影子微微苦笑了一下,便即抛开。
这时其实全身乏累到了极点,但每次这样过后,都有大半夜无法入睡,索性坐到案前,挑灯研墨,往乌丝阑的纸笺上工楷写下一行字:“东宫经筵八月八日讲读第一:恭进《左传?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臣林凤致侍讲。”正待往下再写,想了一想,另取一张纸,又写了一行字道:“太子诞日,暂停经筵半日为贺,詹事府及左右春坊司以下宜恭进贺词。此示。太子少傅林。”取出一个印有官衔钤记的封筒封了,暂时先插入案上“待发文书”的插架里。
本朝制度,太子太师、太傅、太保,以及少师、少傅、少保等,名义上虽为东宫大臣,却一向并无专职,都是虚衔,只为其他官职的兼官、赠官和加官所用,并不专门负责教诲东宫之事,太子的学业,则一向是詹事府与左右春坊司的职责。前朝嘉平年间,因始终未立太子,这两处东宫官员也就人才不齐,职位多虚,所以当今上即位之后,特地擢拔原翰林院编修林凤致为学士,加太子少傅衔,专司东宫经筵侍讲之事。
这一年是永建二年,太子璠——小名安康,乃先帝长子,今上立以为嗣——今年年方六岁,岁初方开蒙,林凤致这个太子少傅,也就才上任大半年。
表面上加以正二品的高级官衔,丰币厚禄的被奉养着,实则除了陪伴六岁小太子读书之外,别无他用,甚至还不如在翰林院的七品衔掌管制诏、左右清议的权柄大——所谓明升暗降,架空实权,自己在嘉平末年就曾经料想过的,如今竟是一一成为事实。
当然,更难堪的事实是,除了白日间侍讲经筵,陪太子读书之外,晚间还要时不时恭迎圣驾。不管留宿东宫也罢,回到自己的少傅府也罢,只要圣意一悦,心血来潮,自己便得随时奉陪。所以林凤致也明白,被加这个东宫职位,无非是方便自己出入大内,同时方便成为禁脔而已。
这种尴尬的身份,甚至不是多么遮遮掩掩的,哪一次不象今晚一样,带着一批侍卫和内官来临幸,欢好时从来不避随侍的耳目?禁中自必流传已遍,只怕官场乃至民间,也都在悄悄的议论传说着吧——人生到了这个地步,委实屈辱难当,却又无可回避。
林凤致写不下去了,索性将笔一搁,靠着几案出神,口中兀自留着方才欢爱之后汗出口渴、狂饮了几口香茶的淡淡涩味,心内也不免暗暗苦涩着。
窗外水面上凉风阵阵拂来,送入一丝丝早桂的甜香,绿纱窗外虫声唧唧,银烛台上红泪盈盈,忽然扑灯的蛾儿飞来,嗤的一声轻响,小身躯焚入火焰。
永建二年秋八月初七夜,是个再平淡也不过的日子,一切都那么寻常,而又无奈。
次日却是小太子安康的六岁生日,太子并非今上所亲生,乃是新皇即位之初,为了安抚一些不满意先帝明明有子,却还要“兄终弟及”的臣民们,特意将兄长的儿子继为己嗣,立作太子。宫中都心知肚明这个太子无非是过墙梯,等到后宫之中一旦诞生下皇帝自己的亲子,多半便要有废立之举,大家都有几分势力眼,对太子也就当面虽不敢轻忽,趋奉得却也不够热切。比如这个诞辰,若非林凤致传令提醒,东宫中的官员便几乎都要忘却。
东宫这批官员里面,职位较高的乃是詹事府詹事张秉衡,以及左春坊司大学士温帆——因名字音近太子的正名“璠”,所以大家一般称其字为温春航——两人都是皤然老翁,侍讲时常常昏昏欲睡,其余少詹事、主簿、正字、洗马等员,职位空缺不少,还有人长年请假不来,剩下的也都无所用心。所以东宫之中,常常只有林凤致一人负责督讲,太子安康虽然年幼,却异常伶俐安分,还能乖乖听讲,其他陪读的人则每每在底下偷打盹儿,林凤致也懒待去管束他们。
这日因为传令停了半日经筵,讲书极短,倒教陪读们都振奋了几分精神。宫中所谓“经筵”,老规矩原是先讲经、后赐筵,众人对讲经都兴致不高,赐筵倒是一心等着领的,因今日课程短,离赐筵辰光还早,不免使大家人心浮动起来。正在这时,宫门口喝道传来,却是刘后鸾驾到了,登时官员全回避不迭,跪到院中台阶之下接驾。
这位刘后却是先帝的皇后,因无所出,先帝逝后将早年丧母的安康视若己子,常常过来探视。林凤致因主管东宫学业,刘后也就每次都特命他与安康一道进内殿赐坐,尊称“先生”,询问讲读情况。一个寡居凄凉,一个青年美貌,时日久了,不免也使内外传出些暧昧流言。林凤致在公务上向来比较端肃,耳闻风声,于是加意小心谨慎,今日便不肯入殿,只是在殿门口叩首答话。
刘后坐在殿内竹帘之后,声音遥遥传来:“先生免礼,哀家有些微寸物,奉上先生,敬谢教诲吾儿之德。”殿中侍女将物事传送出来,却是一个极精巧的宫样绣囊,装着几瓣香料。
林凤致悚然道:“此非外臣所敢领受。”刘后道:“无妨,这是时妃妹妹宫中所制,装的是安南国新贡的上等沉香,适才哀家给安康的诞日贺礼,也是一般的物事——哀家想着,没几日便是八月节了,正须香料,赐给先生宅眷供月也好。”她所说的“时妃妹妹”,却是先帝的时德妃,其堂妹时氏又做了今上的皇后,在宫中倒比刘后略风光些。林凤致听到“安南国”三个字,心中没来由的扯了一下,又不便说自己尚未娶妻,并无宅眷,只得叩谢接过。
刘后只略坐了一坐,便即起驾。众官员又伏地跪送,林凤致因是主管,则一直与太子恭送到宫门之外,鸾舆扬尘消失,这才起身。
安康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待母后去远,便扯着林凤致袍袖道:“先生,你的香囊给我看看,比比谁的更好看?”林凤致笑着取出,说道:“臣用不着此物,转奉殿下罢。”安康拿过看了又看,却又递回给他,道:“比我的稍好看些——母后赐的东西先生不受,母后会伤心的。”
林凤致正色道:“殿下!内外君臣各有分,此非殿下所宜言。”他难得严厉,安康吓了一跳,委屈道:“先生!”林凤致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些,于是向他一笑,温言道:“请殿下回宫罢。”安康拉着他道:“宫里闷,不想回去。”林凤致微笑道:“那臣敬陪殿下在左近散心走走。”安康欢喜道:“好啊,先生正好再给我讲个故事——不要刚才那样哥哥杀弟弟的故事,讲个牛郎织女的。”
他们出了宫门不回,东宫等待经筵的官员们不免又躁动起来,张、温两老朽坐在位置上垂头瞌睡,其余官员则有的议论林凤致和刘后,有的议论太子处境,有的甚至捎带到圣眷之事,正在七嘴八舌热火朝天之际,猛听门口又是一声传喝:“圣驾到!”众官员的嘴巴立刻上了闸门,乌鸦鸦一片拜伏迎驾。
前任的豫王、方今的皇帝——永建帝殷螭(从这一部开始,称豫王的本名殷螭),只带了两名随侍,闲闲进来,四望一看,便问道:“太子和少傅何在?”立刻有人回禀道:“林少傅陪太子在左近散心,想必不知圣驾莅临,臣等去寻他过来谢罪接驾。”殷螭拦住道:“不必,朕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正好朕也要走走,顺便看太子去。”
他说知道林凤致和太子去了哪儿,其实只是顺口说的,但绕过宫墙,却见前面林凤致携了太子的小手慢慢走着。殷螭止住随侍不许喝令,悄悄走到他们背后去,只听安康软软的童音问道:“为什么一年只能见一次,还说是欢喜长久?”林凤致道:“因为欢喜总是短的,分离和思念总是长久的啊——所以一年有一次相见,却又一年又一年永无尽头,不正是又有短短欢喜,又有长久不绝吗?古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便是这样的道理呢。”
他们所处的上方墙头正有一枝枫树探将出来,近午的阳光将树影投到二人身上,班驳不定。殷螭看见林凤致低着头向安康微笑说话,树影中漏下的阳光给他的侧面勾勒了一层柔光,显得异常温婉。他不觉脱口唤了一声:“小林。”
那两人登时吃惊回头,一起拜伏在地,林凤致口称:“陛下。”安康则道:“叩见父皇。”——其实殷螭原本是他的叔父,因为继嗣的缘故,父子相称,太子便称叔父为父皇。
殷螭笑道:“平身吧——小林,你适才那些话讲给小孩子听,他哪里能懂得。”林凤致起身,恭谨的道:“臣教诲失当,谢陛下指正。”殷螭道:“朕哪能指正林少傅先生——小林,别装了,今晚赐你留宿东宫,等我过来。”林凤致尚未说话,安康已经高兴起来,说道:“先生,今晚又可以陪我讲故事了?晚上好怕人,有先生就好了。”
林凤致也不谢恩,却低头向安康道:“殿下怕黑,宫里有老伴当可以相陪。臣是外臣,实不能留,殿下恕罪了。”安康颇是失望,拉着先生袍袖还想再求,已听父皇笑道:“你便是爱拿乔——现下站的地方你还记得不?这里是我第一次调戏你的地方。”
林凤致抬头看了看墙头枫枝,依稀也有点记起前事,殷螭道:“那日红叶都被吹落了一半,眼下却才泛红——我们认识以来,不知不觉都是第三个秋了。你跟我早就惯了,还装什么佯。”
林凤致脸色微微冷肃起来,向安康道:“得罪殿下,请殿下先移步回宫可好?臣有话向陛下禀报。”安康愕然,殷螭一笑,便也说道:“安康,你先回宫罢——朕有话跟你林先生说。”安康素来畏惧父皇,只得乖乖由殷螭的两个随侍领着回东宫了。
等宫墙边只剩下了两个人,殷螭便笑道:“好了,外人都赶走了,你可以跟我发狠了——我看你又是一副发狠相。”林凤致果然毫不客气,直接道:“我今晚不会留宿的,你别想了。”殷螭道:“怎么了?”林凤致道:“第一,我不喜欢在东宫;第二,昨晚才做过——连续两个晚上,你不腻烦,我还腻烦呢!”
殷螭哈哈大笑,道:“这事轮不到你腻烦——在东宫又有什么不好?你怕安康又撞见?小孩子家有什么好怕。”林凤致寒着脸道:“你让我做他先生的,便得给我一个为人师表的尊范。”殷螭道:“啧,好正经!说什么为人师表,你那位令师可不是有尊范得紧?”
林凤致脸色一变,转身就走。殷螭喝道:“站住!你脾气越发不象样了——仔细我灭你九族。”林凤致道:“你也仔细我忍无可忍!”殷螭好笑道:“你这话跟我发狠过几回了?我看你忍到今日,还是只有忍。”林凤致回过头来,道:“那你挂在嘴上要灭我九族,又灭过几回了?我看你灭到今日,也是灭无可灭!”
两人互相瞪视一晌,却不由得各自笑了出来。殷螭哂然道:“算了,不跟你斗嘴了。只告诉你:你要是今晚不在东宫,我怕你后悔莫及。”
林凤致挑眉冷笑,正要说话,忽听后面有人大声禀道:“皇上,坤宁宫恭请圣驾!”
既有外人前来,两人间立即恢复了君庄臣恭的假相,殷螭向来禀的内官问道:“皇后极少寻朕,莫不是出了什么事?”那内官吞吞吐吐的道:“奴婢不知……请皇上移驾坤宁宫,太后鸾驾已经去了。”殷螭皱眉道:“多半她们又闹乱子。”向林凤致道:“少傅好生训导太子,朕走了。”于是林凤致跪送圣驾离开,随后自回东宫。
虽然被殷螭威胁过了,林凤致却还是不想留宿东宫——其实上一次留宿,也不过就是两个月前的事,但那一夜的尴尬窘迫,却是至今记忆犹新。
留宿东宫的事当然并非只有那一回,差不多自被任命为太子少傅起,便时不时被赐留宿,夜里当然免不掉殷螭驾临。林凤致一向对他的纠缠采取避无可避、索性不避的态度,倒也安然受之。但平时殷螭一般都要到三更天才暗中过来,那一回却忽然心血来潮,天刚黑便即圣驾光临,还携了一本市面上新出的龙阳秘戏图册,兴致勃勃的要试新花样。林凤致同他上床已经是迫于无奈,哪里还肯再自辱一层,做这等床笫取悦之事?于是一个强迫,一个峻拒,拉拉扯扯闹了半晌,折腾得动静大了,结果导致尚未睡下的安康,也被惊动了过来。
殷螭临幸林凤致,从来不避随侍耳目,房门一般都只是虚掩,有时内侍误闯进内室,也不过就是被皇帝一笑赶出,并不责罚。这般养成习惯之后,外面的侍卫也就不怎么在意严防门户出入。安康是太子身份,身材又小,侍卫拦得不如何尽心,竟被他眼错不见推开门闯了进去,大叫“先生”,惊得林凤致将兀自纠缠不已的殷螭狠命推开,一时尴尬窘迫无比。
那时已经被扯得发髻半散,衣衫凌乱,全无半分平日的庄重风范。林凤致的性格矜持中又有一股狠戾劲,既然业已身陷这般屈辱处境,索性以更高傲的神气来藏起自己的羞耻不堪,所以倘若是被成人取笑,甚至这个模样被全体东宫官员所目睹,他也尽可满不在乎。可是如今撞进来的却是自己的学生,小脸儿上带着惊惶关切连问:“先生怎么了?”却不由不使他百感交集,愧恨难当,蹲下去紧紧抱住这天真无邪的孩童,禁不住颤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