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南龄见他们说得有些僵,于是隔桌伸手按住林凤致,劝道:“鸣岐,你先坐下,不要气急——你若记得我同松遐也曾出力帮过你,你便卖个人情罢。”林凤致也觉得激动得无谓,于是复又坐下,道:“是,当日若非二位,我也不能生出俞府,此恩此德,并不敢忘。”
孙万年也过来打横坐了,摇头道:“鸣岐,老实跟你说,要是早知你出来便会闹出这般大事,孙万年断断不会帮你逃出恩相府上。所以你也可以不记恩,只管跟我狠罢。”吴南龄正色道:“这却不然,便是知道鸣岐竟会如此,当日情形……委实是恩相做得太过,鸣岐那般光景,也不由得我们不帮。”
林凤致笑容微带凄惨之意,喃喃的道:“九月十五之后,他囚禁了我有半个月……你们若没有帮我,一切事也都完了。实话说,我如今也觉得,倒是不曾出来,落得干净。”孙万年不觉“哦”了一声,林凤致道:“我那时去死不远,如今虽生犹死,说起来,总之只欠一死,人生至此,还有什么话可说?二位若想为他说话,大可免了,我并不想同他释恨讲和。”
孙万年又有点恼了,拍桌道:“说你不懂,你当日跟豫王合谋逼恩相退兵的时候却又懂得很——你以为我们不知道那定是你的主意?你是明知道恩相无论如何不能看你死掉,才故意演那一出!恩相岂不知你弄假,可是看见刀插进你胸口,明知是假的也忍不住方寸大乱,功败垂成……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还口口声声说什么那时‘去死不远’,他压根儿不会害死你!”林凤致冷笑道:“是了,我懂,他是不会害死我——还没玩够我呢,怎么舍得让我就死。”
这句话是昨夜豫王说的,林凤致也不知怎么便会顺口说了出来,说出之后,心内羞辱不觉又加了一层,声音却放缓和了,道:“孙兄,吴兄,其实小弟最感激二位的地方,倒并非助我逃出俞府之事,而是在翰林院中三年相待情分。”吴南龄也不由“哦”了一声。林凤致眼睛不看他们,幽幽的道:“本朝风气不正,小弟又命逢华盖,动辄遭人轻薄取笑。记得昔年才入翰林院时,颇有几位僚友当面背后的讥评我面貌,当时二位义正词严的同众人说道:‘须眉男子,岂以色相见评?’这一句公道话,小弟是永生铭记的。”
他端起一杯酒,一仰头饮干了,苦笑道:“须眉男子,又岂甘心妾妇事人?世上尽有生不如死之事,他不忍我死,我也不会感激。”
孙万年忍不住道:“那你如今……”吴南龄向他急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把话头岔开。林凤致已知其意,冷然一笑,道:“如今又是一回事——我的屈辱往事,反正二位尽知,所以我也不怕直说:如今有人拿我取乐,那我也未尝不可当他是取乐。总而言之,都无所谓了。”
他这话说得神态冷淡,语气却颇是轻浮,孙万年气得拍案而起,大骂:“鸣岐,你也太不成话了!恩相的好意你不接受,如今倒是……倒是……还说什么堂皇话,你如今难道不是甘心妾妇!”吴南龄连忙又按住他,免得他一激动冲上去跟林凤致厮拼,劝道:“如今的事,暂且不提!鸣岐,你的意思大家理会得,不然当日我二人也不会冒着恩相嗔怪私下放你离开。可是,你若当恩相对你只是玩弄的心思,那便大错特错了。”
林凤致冷笑,吴南龄正色道:“鸣岐,这样的话说来自是悖乱荒诞,你也未必爱听,但是我二人跟随恩相最久,他素日对你的光景,甚至在你还未曾来京应举之前,我们都已经有所知晓了——他那般对你,确实过分,可是他心中本来并非轻贱于你,而实是爱你。”
林凤致继续冷笑了几声,道:“对,爱我的身子,也能算□罢——罔顾人伦,悖逆纲常,禽兽不若的爱,也算是爱罢。”
吴南龄长叹一声,道:“落到最后那般人伦惨变,你会这么想也难怪。可是最初,确实不应该这样的。”
孙万年想要插嘴,却被他以手势止住了。吴南龄顿了一顿,道:“鸣岐,若我记得不错,你是幼年时便跟随恩相读书,后来恩相因为得罪了你们族中学生,被迫辞馆,从此跟你分开,直到你上京应举才又重逢,分离了整整八年,是不是?”林凤致道:“是,那又怎样?”吴南龄道:“你可知道那八年里面,他断断续续的一直在寻你?他中举得官之后,不久便外放布政司——那时我已跟随恩相——还特意调来苏常一带的学籍户籍查询,不料只隔了两年,你已经不在本地,据说是游学去了。恩相为此极是懊恼,对我说道:他永世难忘离开虞山之时,你在江边拜送的光景,当时便曾发誓,倘若侥幸得志,一定回头来接你抚养成人。早知一去就人事全非,那当初无论如何也应该带你入京,便不至于分散了。”
林凤致不由得心头微微泛起酸楚,道:“幼年时他确实待我极好,亲如父子,我并不曾忘记。”
吴南龄叹息道:“那个时候,我也只当恩相是将你作儿子一般的看待。后来恩相在京任职,每届都不忘翻阅举子名册,只盼有朝一日看见你来应举。可是等到你当真来的那一年,因为你在别处入了学籍,又自己改了表字,恩相又怕是同名同姓,看着名册迟疑不敢确信,于是想先邀你过来认一认,谁知派人连邀三次,你都是回个拜帖,人却始终不来,你可知当时恩相有多气恼。”
林凤致道:“科场尚自未入,先去拜谒宰相,岂无嫌疑行迹?小弟少年意气,也不消说了。”
孙万年忍不住道:“何止意气!简直就是傲慢无礼,若是别个举子胆敢如此轻慢,你以为能讨得了好?只因为是你,恩相一忍再忍,甚至还笑着对我们说道:‘怕便真是子鸾,他从小便是傲气的。’——结果你不肯去拜谒,反过来要一品大员,降贵纡尊的亲自到你的下处去访你,这般眷注,这般恩情,你也不当作一回事!”
林凤致微微恍惚,心中自然清楚的记得那一幕:阴暗逼狭的客栈下处,甫入京师的少年正温习功课,拿着一卷书朗朗读着,忽然一回头,才见有人已站在门口静静望了自己半日,背着光看不清他神情,只听见他稍带激动的声音:“子鸾,果然是你——总算找着你了!”惊疑意外之下弃书拜倒,一声“夫子”刚刚出口,那双手已经扶住了自己肩头,带着微颤的温暖。
那样的喜悦和欣慰,应该是单纯无杂质的吧?明明是师生父子的感情,却如何会变味,如何能变质?
吴南龄长叹道:“之前我们一直没有见过,直到你中举后,在恩相府上第一回见到你,那时我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恩相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你自己大概不懂,因为你也没有好好看他望你的眼神。”林凤致咬牙道:“他离开的时候,我才十岁!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
吴南龄摇头道:“我们怎么知道?可是……你不是一直暗自怨恨他纳了你母亲么?其实恩相并非有意要纳秋姬,却是因为秋姬的面貌实在象你,出奇的象你,因此恩相在南京任上遇见她的时候,惊喜欲狂,不顾官箴给她脱了籍,此后独宠专房——当然谁也料不到她便是你母亲,而却是因此,我们一看见你,就明白恩相为什么恁般看重你,这决不是简单的师生父子之情。”
林凤致听他提到母亲,心如刀绞,厉声道:“我不管他怎么想!不管怎么,毕竟我们便是师生,便如父子!如何能有那等悖乱无道的念头!”
孙万年大声道:“以前你说这样的话,倒是有理,可是如今——你也看看你做了些什么事?……”吴南龄急忙拦阻:“松遐!”孙万年却还是嚷了出来:“已侍先帝,又事今上,你还不够悖乱无道!”林凤致冷笑道:“正是,正是,却不知如今和当初有什么相干?如今反正一来我无法回避,二来——”他敛眉一哂,悠然道:“世上的事,挡不过两个字:乐意。”
孙万年质问道:“那你当初为什么不乐意?”林凤致道:“不乐意便是不乐意,有什么道理好讲?”
他手中把玩着酒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成,反正大家都直白说了罢,你们的意思,无非就是:既然我如今都能辱身降志,以色侍人,当初为什么便不肯从他?既然我天生便该是给男人玩弄的命,为什么便不能供他玩弄,以报自幼及长他待我的深恩厚德,或者用吴兄的话来说,待我的一片相爱之心?”
吴南龄道:“鸣岐,‘玩弄’这话,说得重了——不过你既要直白说,索性便告诉我们罢。你的心思一向难测,若非如此,恩相也不会总是担心失去了你,以至欲令智昏,操之过急……反而将你越推越远。”
操之过急……越推越远?
“其实,他便是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会近他——可是我也不会远他。”
“你们问我为什么便是不能接受他的‘好意’么?对我来说,我不想要的,便不是好意;对我来说,过分的好意,不正常的好意,便是灾难;违反我意愿而强加于我的‘好意’,便是耻辱,便是怨恨。”
“你们说他不是轻贱我,而是爱我,尽管其行为乃是□逼迫;而我其实也可以说一句,我不是违抗他,而正是爱戴他,敬重他,所以我只愿维持伦常,清白无垢,不能玷污了这一份骨肉亲人般的可贵情谊。”
他持着酒杯,回顾吴孙二人,眼神微带凄凉,却又有几分自嘲,说道:“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妨也坦白承认一下。我少年时即孤身在外乡游学,自来也不知招过多少轻薄之徒的纠缠戏侮,厌拒之余,有时竟也会生出无可奈何之想:倘若我命犯下贱,非得与男子纠缠情爱之事的话,那么,我心目里最想要的,便是夫子那样的人物——可是!是象他那样的人物,却不能是他本人,万万不能!”
吴孙二人都不由张口结舌,孙万年道:“这……这算什么道理?”林凤致凄然一笑:“这难道不是道理么?我心里面,一直将他当作亲生父亲一般看待的啊,我确实爱他,却是无关情爱,而是敬爱,而是仰慕,无论如何不关风月,更匡论乱伦悖理之情。”
他的笑容变得更加苦涩,道:“我生而丧父,从记事起便是他手把手教我读书认字,教我做人道理,在我心里,那便等同于父亲一般。我一直信任他,依赖他,丝毫没有提防过他会对我有什么不伦的念头……因此,接连两次遭到侵犯,对我而言,简直是天都塌下来的大变,我一生中最珍贵美好的东西,就这么被他践踏□了。他事实上逼死了我的母亲,而他的行为,也等同于杀死了我心目中的父亲。”
“就算这样,在我母还未被他逼上绝路之前,我还是一度心存幻想,想要给双方一个能相处下去的局面——你们不是也指责过我先毁诺,所以才招来他翻脸的么?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想毁诺,我真的想过,如果他从此收手,不再逼凌我,那么我便拼着一生孤单,一生被束缚,以弟子身份侍奉他也是好的,也算报答恩德。可是,他的态度,实在让我不能信任,害怕无比,我若不逃离摆脱,再无别路。”
再饮一杯酒,辛辣之气上冲,竟使眼底微微泛出了泪光。人生原是一杯苦酒,既然选择了饮下,便义无返顾。
“待到逼死我母亲的时候,我们之间,已经决无转圜的余地了。你们不解也罢,指责也罢,我便是这样,我有我的底线与分寸,不能逾越,不能悖逆。”
他目中泪光渐凝,平静的望着二人:“所以,不管他待我的心意究竟如何,事到如今,我同他也只能是此恨难释,无和可讲。二位也不劳劝说了。”
三人都沉默了一阵,孙万年颓然道:“鸣岐,其实我来之前,恩相便已料到你多半不肯听劝。他自出奔之后,一直叹息,说平日太忽略了你的心志。他本来道你没有那般坚毅果决,所以才会以为只要强势逼迫,总有一日能让你低头——就是秋姬的事,他也想错了,本以为你们母子早就成仇,你口口声声的‘继父’之说只是借口,秋姬又闹得太厉害……他再也没料到你还有那般孺慕之情。”林凤致冷冷的道:“他本来便不懂得何谓亲子伦常。”孙万年道:“算了!说到这个地步,委实不用说了,由得你罢!”
林凤致却忽然伸出手去,道:“孙兄的另一使命,便请交付。”
孙万年一愕,冲口道:“你怎知道?”林凤致道:“他既遣你来,不是光为了劝服我讲和的,多半还有别的事情罢?孙兄口舌也只如此,他自必不敢尽皆仰仗,要以笔劝——我倒也想知道,他如今还有什么谋划?”
孙万年瞪着他,半晌才失笑道:“鸣岐,恩相本来吩咐过,若是劝服不了你,便不能将信给你,后来却又说了一句:‘便是不说有信,子鸾也多半要追讨。’——孙万年真是服了你们这点灵犀了。”他素来说话直白,这时却半促狭的取笑了一句,说着便自贴身处取出一封密缄的书函来,双手递过。
林凤致接过撕开封筒,抽出厚厚一叠信笺,起首一行字便是:“子鸾贤契如晤。”端肃中带三分森然风度,仍是那自己已经熟悉得刻到骨髓里的字迹,他心中竟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读了下去。
这时天色犹自未明,屋中尚暗,吴南龄将烛台移到他前面,让他方便读信。红烛火光印到林凤致玉石般的面颊上,竟然也染上一层微红的薄晕,但这脸上的神情却始终是漠然不动,默默无言的看完了信,便伸手对折撕开,又对折撕了一回,放在烛火上点燃了。
孙万年直看着信纸完全化为灰烬,这才问道:“鸣岐,你意下如何?”林凤致不答,却自语般的道:“原来是跟着南疆贡使混出国门了——写信时尚在路上,此刻多半已到安南了罢。”孙万年又问了一句:“那你意下如何?”
林凤致淡淡的道:“不如何——他要是还在京城,我便通知刑部捉拿;既然已到化外之地,难以拿获,我也只有奉劝一句:南国温暖,正堪养老,其他的心思都省了罢。”
吴南龄微笑道:“鸣岐,何必如此矫饰?就算你仍旧怀恨恩相,但他的意思,也未必不是你的眼下的打算——你如今处境,我们有什么不知?料你也不是甘心的。”林凤致道:“甘心什么的,都是笑话。然而他有他的意思,我有我的打算,不是同道,也决计无法同道。”
他正色看着吴孙二人,道:“直说了罢,他的谋划有三不成:安南撮尔小国,纵使有心与天朝作乱,又能有几分胜算?我虽在朝,不久定会被严厉防范,明升暗降架空实权,有什么能耐相帮作反?吴兄未曾追随他叛乱,还以举报之功继续留任,自然是他埋伏下的棋子,我都明白,殷螭又何尝不能猜觉?——他谋反谋顺手了,却不明形势,不知进退,委实荒唐可笑!”
吴孙二人听他言语中竟然直呼今上名讳,颇带轻蔑之意,不觉互相看了一眼。孙万年坦率,便道:“恩相的策略,自然远远不止这些,你若应允,日后定能知道——鸣岐,既然你也痛恨篡位奸王,联手又无损失,何不答应?”
林凤致不答,孙万年又道:“鸣岐,豫王此人,实在心黑大胆,就连恩相当初也不免着了他道儿,还懵然不觉,直到他接了大位这才省起种种破绽——你可知当初我怎么能矫旨释放恩相,以及从谁那里得知先帝提前写给你的特赦?这些都是先帝身边服侍的窦公公私自传递出来的。那时我们还当他是恩相收买的人,但奸王篡位之后,却提升了他做大内总管,其中奥妙,你也可以猜想到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奸王本来并无实权,一步步暗中谋划,却全是我们互斗给他的机会,最后窃居大位,并非实力,只是侥幸得了渔翁之利而已!你可还记得恩相逼宫?伙同我等、私传兵符的那梁辰,其实也不无与他勾结、望风骑墙之嫌,大约正是因此,他才敢坦然在宫乱之时留在养心殿以示清白无辜,还同你合谋演戏逼退恩相——恩相明知你们在演戏,却到底怕他真杀了你,最终忍心不下;你也多半只当是紧要关头演一出,却不知他十拿九稳没风险,乃是戏中之戏!我们大家闹了一场,竟然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岂不可笑,岂不可恨!”
林凤致想到宫乱那一日挺身做人质的时候,原来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在演戏,可是就是演戏罢,如何又能那么逼真?风着实的冷,心着实的悬,那疯狂呼叫“子鸾”的声音着实的撕心裂肺,插进胸口的那一刀着实的痛……紧接而来的那个夜晚,又是着实的屈辱与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