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忽然带了几分暧昧,一手勾上林凤致颈项,悄声道:“连殉葬宫眷都舍不得的,怎么忍心得下自家宗族亲人?所以你这般装佯,实在无谓。不过说起来,我还真喜欢你的倔强样儿,勾人得紧。你问我为什么不杀你么?老实同你讲,我才要过你一回,还没玩够,怎么舍得让你死?”
林凤致一转头狠狠摔落了他手,却是一言不发。
豫王却只是瞅着他笑,说道:“你实在太嫩,以为今天跟我这般大闹,什么话都摊开来讲,我便怕了你?我可是熟知你脾气秉性的了,你若有一分证据,根本不会还来找我;你若有一点办法,也根本不会说这么直白。说到底,你越闹得凶,越是毫无底气——眼下这般,只能证实你一样:你实在已经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
他笑微微的又欺身抱了上去,说道:“穷途末路,无计可施,到这个份上,你也应该知趣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句话,其实十分有理——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
林凤致到了这个份上,心肠已是冰也似的寒,激动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了,慢慢挣开豫王抱持,退了两步颓然坐倒在榻沿,道:“是,我服输了——可是你也该记得我另一句话:我从来便不信命。”豫王笑道:“信不信又如何?反正你注定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林凤致一面自嘲的淡淡而笑,一面看见他已经在脱外袍,心里很清楚下一步便会怎样,却也无动于衷,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虚脱,忽然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事先没看过遗诏,却猜到有可能是让你接位?”豫王道:“多半皇兄跟你提过,有什么奇怪。”林凤致道:“对,皇上从前同我闲谈的时候,随口问过我,倘若让你做皇帝怎么样?你可知道我当时答了什么话?”
豫王笑道:“你说我的,能有什么好话?不过我倒也想听听。”
林凤致缓缓的道:“我当时答道:‘豫王无人君之望,不合为天下主。皇上若为子孙万代之计着想,便不当枉发奇论。’”
豫王一怔,随即便哈哈大笑,道:“这话也真象是你说的——可惜,我如今已是天下主,你的刻薄话,不灵光呀。”
林凤致嘴角噙着嘲弄的冷笑,道:“也可惜,直到如今,我还是这么想:你非但没有人君之望,也缺乏人君之器,不配为天下主!”
他抬起头来,眼底微微掠过寒芒,正色道:“大位初定,便暗害太子,罔顾骨肉亲情还罢了,竟然也不知顾及朝野舆情,不懂得收拢人心,平衡势力。为对手留把柄,给自己落污点——你狠毒不可及,却也是愚蠢不可及。恁般沉不住气,我倒看你大位能坐多久?”豫王笑道:“你倒教训起我来?你嫩着呢!宫里头的事你能懂多少?”
他卸了外袍,坐到林凤致身边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涎脸,搂住他肩头道:“说这些废话作甚?真煞风景。今晚可是你叫我过来,自己送上门来的,不好好乐一乐,你怎么对得起我?”但觉林凤致僵直着一动不动,显然不是个配合的样子,直接这般下手未免无趣,于是又柔声哄道:“好了,为这些事闹什么脾气呢?我跟你说,安宁夭折了,不是还有安康么?我本来就打算过几日再将安康过继为嗣,立作太子——皇兄生前不是说过要你做安康的先生?你现在七品衔,不便升得太快,我先升你做学士,然后提到太子少傅,把小孩子交给你照看,免得你老怀疑我暗害皇兄的子嗣,这样好不好?”翰林学士是五品衔,太子少傅则是正二品,从七品编修一路直升上来,确实可谓是飞黄腾达的速度了。
林凤致默然不语,豫王又问了一句:“这样好不好?”他才冷冷的道:“有什么不好?定王之母身份微贱,又因早丧未获品级,全无母党后援。你封他做太子,也无非是过墙梯,日后找个借口,随时便废了他,当真是好如意算盘。”豫王笑道:“你好多疑!怎么总把我想得忒黑心?安宁也罢,安康也罢,不都是我的亲侄儿?我哪有你这些狠毒的想头。”
林凤致不觉轻声冷笑,道:“你也知道是亲侄儿?那我奉劝你一句,你如今尚无子嗣,别忙着先害侄儿,好歹他们也是和你一母同胞的兄长所生,血缘最近。否则的话,我怕你刻毒事做多了,有朝一日绝了嗣,还得到外藩去过继,就成活报应了。”
豫王啧啧叹道:“好狠毒刻薄话儿!我才二十出头,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生?除非——”他已经贴到林凤致身上,手上摸索,开始老实不客气的解他衣带,厚颜无耻的笑道:“要我绝后,倒不是没办法——只消你夜夜缠着我,让我没工夫去生儿子,不就成了?”
林凤致闻言挑眉冷笑,道:“哪要这么麻烦?还有更加斩草除根的法子——你不怕我在床笫之间废了你,只管来缠!”
他挑眉的时候容光流转,傲气隐现,宛然又是素日那般难以驯服的模样,豫王看得下腹一热,猛地将他扑倒在榻间,呼吸急促的笑道:“你上了床就是雏儿,有什么本事废我?来试试看——这可是你邀我的。”林凤致想要推拒,却已挣挫不起,伸手抓处,将榻上帐帘一把扯了下来,绣帷垂落,登时将外界灯矩火光都隔绝在床铺之外。
文渊阁外负责皇帝安全的侍卫,自从看见这七品小员胆敢砸伤皇上龙体起,就捏了一把汗,偏生这位好色的新皇,又以“闺房情趣”为名,将一干护卫统统撵出门外,大家身上担着担子,不免都是提心吊胆,哪敢疏忽大意?起初听他们激烈争吵,事涉机密,大家不敢多听,都退到听不清说话内容的地方侍立,等到室中忽然安静下来,众人立刻警惕起来,又一起凑到窗格上侧耳倾听内间动静。
却只听见房间内一片粗重急促的喘息声,伴着床榻轻微的声响,偶尔逸出一声极低的呻吟,似乎压抑着极大的痛苦,却又隐约含着难言的欢愉。忽然一个声音低低笑道:“小林,我好不好?——想不到你也能被我弄得叫出声来。”对方却不回答,似乎是极力控制着不再发声,却仍然时不时便失了声,支离破碎的呻吟着。
似乎含着无比的痛楚压抑,却又抑不住本性的恣肆,于是隐约欢愉之中,却是深重的绝望无助。
众侍卫面面相觑之余,也不由得面红心热,都想:“原来果真是闺房情趣!只是这林官儿生得虽好,性子却未免暴烈了些,亏得新皇上竟好他这一口。”
良久良久,等到房中声息全部平静之时,满室的灯矩已经熄灭了大半,只剩屋角的满堂红上还隐约亮着几枝,照得床帐上暗影班驳不定,暧昧的一片红黄色。
林凤致筋疲力尽的自帐中出来,伏到案上汗流浃背,只是喘气。身后豫王的声音还带着未褪尽的□,不满的自帐中传出来:“怎么才做完就起身跑开?也不多让我抱一会儿,恁地不解风情。”林凤致只简单答了几个字:“口渴,找茶喝。”
他自觉一生也未曾如此狼狈过,哪怕是以前被俞汝成□之后,虽然凄惨,虽然跄踉,却仍然强撑着不肯倒下,这时却是从身到心的虚脱,仿佛熔化了一般的瘫软无力。随手在桌上摸到茶壶,也不找什么杯盏,直接对着壶嘴狠狠灌了几口,温茶落肚,才觉得失态迷乱的心境渐渐宁定。
豫王揭开床帘,笑眯眯的看着他大失风度,说道:“小林,快活罢?我敢打赌,老俞从来没能教你这么快活过——可怜你还说要废我,床上却只有由我摆布的份儿,要不要再过来试试?”林凤致这次答得更是简单,就是一个字:“滚!”
豫王大笑,道:“还是头一次听你说粗口呢,不错,我喜欢!过来罢,别顾自己喝茶,也给我倒杯来啊,你这屋子烧得好热,弄得人全身是汗,口干舌燥——莫不是你早就存心勾搭我?”林凤致顺手便将茶壶递了过去打发他。豫王叫道:“太不恭敬!喝过的残茶也拿来给我。”林凤致冷笑道:“你不是就爱喝我的残茶么?”
豫王寻思着笑了起来,说道:“小事你也记得这么清楚,难道是往日就对我大大有意?亏你在翰林院里还端着一副不理不睬的清高架子。”他接过茶壶,也学着林凤致的样子就着壶嘴,咕嘟咕嘟的几口喝到了底,这才觉得口渴稍止,又道:“方才你什么都乖,就是死活别扭不让我亲嘴,原来拿这个来补偿——喂,这么早穿衣服干什么?”
林凤致已经将散乱的头发绾好,重新穿戴整齐,抛下一句话:“五更天了,散卯回家。”豫王道:“哪有这么早走人的?五更天不是正好再睡会,喂……”林凤致已经头也不回的径直出门,将他的叫声关在了门扇之内。
豫王全身兀自汗涔涔的,带着激情之后的疲软,也来不及拦阻挽留,不由得摇头苦笑:“真是不解风情!”耳听林凤致回答着门外侍卫盘查,声音已经重新变得清明镇定,一路渐渐远去。他笑容忽敛,揭开手中茶壶的盖子嗅了嗅。林凤致爱饮香片,壶中也只有茉莉花茶的香气,并无异味。
那窨茶的香,竟如他的人一般,清淡而又郁郁。
冬夜漫长,林凤致五更天退了卯出宫门的时候,天幕上兀自黑沉沉的。没有月亮,繁星便分外灿烂,长街积雪反射着淡淡的蓝光,寒冷而萧瑟。他没有打轿,也未带随从,自己提着一盏纸灯笼,慢慢沿着街道走去,白雪上新凝的层冰,在靴底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响。
心思飘忽的走了一程,忽然抬头,才发现走岔了路,不是回寓所的道,却是不自觉走到鱼石街上来了。这里正是俞汝成的宅第所在,林凤致在京城三年,这条路不知走过多少次,已经熟悉得连道旁青砖都能数出来。甚至,在一开始师生初遇的时候,俞汝成还叫他曾搬到自己宅中居住,被林凤致婉辞之后,又替他在附近赁下洁净寓所,半强迫的逼他搬来。林凤致也住了一年有余,如果没有那些噩梦,师生关系一直不破裂的话,也许会一辈子这样挨近住着,密切往来。
他默默走过俞府大门,曾经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豪宅,这时业已被查封,门首一片死气沉沉,连门匾都被摘去了,惟余门口两个石狮子还如旧样。林凤致并未停步,只是对自己轻轻苦笑了一下,埋头继续前行。却忽听身后有声音唤道:“鸣岐兄?”
他回过头去,星光下只见一个便服长衫的士人在背后向自己拱手,他怔了一怔,脱口道:“吴兄?”原来这人却是曾经的俞党心腹、因举报有功而免遭处分,却至今在家挂职思过的翰林侍读学士吴南龄。
吴南龄本来只是三十出头的壮年,如今大约是受到仕途有碍的打击,面目竟憔悴了许多,倒还是保持着平日温文尔雅的笑容,走近来道:“巧遇巧遇,昨日我还向贵寓下了邀贴,偏生鸣岐兄有公干。”林凤致也向他拱手回了礼,道:“确实巧遇,昨夜小弟上值去了,本待回来拜访,不意这么早就相遇吴兄。”吴南龄笑道:“哪是早?待罪在家,日间也不方便出门,只好趁天未亮出来散散心,倒是鸣岐兄既然值宿大内,怎地退得恁早?如蒙不弃,去寒舍喝杯早茶暖暖身子如何?”林凤致微微一笑,道:“那便叨扰了。”
两人客空气气说着话,一时仿佛又回到了共同供奉翰林院的同僚朋友时光,吴南龄颇是热情,抢过林凤致手中的灯笼替他打着,两人并肩往回走。原来吴南龄的私寓离俞汝成的宅第也不甚远,却正在昔日林凤致住过的小寓旁边,两人还做过一年半的邻居。
路过林凤致昔日住过的寓所时,吴南龄有意无意的道:“这间寓所,自你搬走后便一直空着,至今还没有重赁出去呢。”林凤致默然,抬起头来看了看那所小宅院紧闭着的门,门旁还隐约似留着当年挂有自己官衔牌子的痕迹,门墙内一枝翠竹兀自斜伸出来,被积雪压得几乎拂到头顶。
他闭了闭眼,依稀想起门内翠痕满地,紫藤花架下还设有自己最爱的棋局,夏日携一壶香茶闲闲喝着,凉风动袖,十分惬意。恍惚记得当日有人说过:“喜欢不?我便知道这宅院合你脾性。”是谁说的呢?心中现在只剩下淡淡的怅惘,竟连恨意也疏疏落落了。
走入隔壁吴寓,因为熟识,没进客厅,直接到书房坐了。吴南龄唤起还在打盹的家人,先冲一壶酽茶,再烫酒准备几道早点来。他的夫人与林凤致倒也熟悉,并不避嫌,亲自下厨做了凤尾烧卖和荠菜三丝春卷,配着另几道京城小吃端了过来。吴南龄笑道:“鸣岐大约也有半年没来过了罢,亏内人还记得你的口味,知道你爱吃苏式细点。”林凤致一时无语,只能道谢,吴夫人怕他们有什么要紧话说,送了酒菜之后,便将家人也带出去了。
酒过三巡,林凤致道:“吴兄有何话说,此刻便请开口。”
吴南龄哈哈一笑,道:“鸣岐兄还是老脾气,单刀直入,想同你多叙几句旧都不成。”林凤致道:“昔日早已割弃,叙旧徒增伤感,何苦来哉——兄昨日特意相邀,想必也不是请小弟叙旧的。”吴南龄敬了他一杯酒,说道:“这也不然,此刻所要说的事,也算叙旧,也算论新。鸣岐可想知道,那个人,当日同你恩怨究竟为何?眼下又下落何方?”
林凤致惕然变色,欲言又止,半晌道:“朝廷钦犯,吴兄倘知下落,便当首告,其他的事,还望慎言。”吴南龄笑道:“鸣岐!如今私寓之中,言语出弟之口,入兄之耳,何必还谨慎如此,伪装如此?好罢,弟也一贯知晓兄台多疑,怕失言有所不妥,所以不敢说得——为了使兄台放心,便请见一见此人。”忽然起身向书房内套间的小门拍一拍手,说道:“鸣岐已经来了,请出来罢!”
套间门上垂着的梅红软帘一掀,自隔壁走出一个人来。
林凤致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看见门帘掀起时,霎时间脸色发白,一颗心跳得几乎跃出腔子,竟不知道自己是惊惶还是期待。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呵呵笑道:“鸣岐,好久不见!”一个熟罗长衫的青年汉子自内间出来,笑着向自己拱手见礼。
林凤致绷紧了的心忽然松弛,一时竟觉得微微出了身冷汗,这些情绪自然不曾表露出来,只是一笑:“原来是孙兄。”随即脸色一肃,喝道:“孙万年!你是钦犯,还敢潜回京城,意欲何为?”
在吴南龄家中出现的这人,赫然正是当日矫旨救出俞汝成,又随同他一道攻打皇宫的首乱份子、重要钦犯孙万年。
孙万年叛乱之前的官职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也算是较高品衔的清贵侍臣,但他的面貌与其说是文臣,倒不如说更象武将,酱紫的一张面皮,浓眉斜插,颇有几分威武之气。他性子直爽,听得林凤致呵斥,并不惊惧,反而大笑,向吴南龄道:“原来鸣岐还是这般嘴狠!”吴南龄笑道:“鸣岐,松遐兄冒死潜回京城,可是特地奉命见你来着,此刻又无外耳,何必恁般做套路,大家坐下来好说话。”
林凤致心头隐隐知觉这个“奉命”,必非自己愿闻之事,却不坐下,冷笑道:“吴大人,窝藏钦犯可也是死罪,下官倘若不去出首,怕也要连坐,二位见谅了。”孙万年大笑着走过来,拍拍他肩,道:“这可不然,鸣岐,你若想出首,也不说出来了。我敢来见你,便是因为恩相吩咐过:‘子鸾貌似刻薄,其实最是多情重义,你们二人与他无怨有恩,必然无妨。’——鸣岐,孙万年今日便把性命交付给你了,你爱怎地,尽管去做。”
林凤致心头有如狂风呼啸而过,一片混乱又一片空白,脸上却是冷冷一笑,道:“多情重义!小弟可不敢领此美誉。”孙万年叹道:“鸣岐,恩相看着你长大,我们多年知交,还不明白你性情?你是够心狠,却也太良善,恩相满门遭祸,连吴兄都避嫌不敢出头收殓,听说全是你一一收拾安葬,还做了水陆道场超度?恩相闻后甚是伤感,同我说道:‘当日逼死秋姬,我衔恨不葬,此刻想来,好生对子鸾不起。’”
林凤致只觉无比荒谬,原来自己陷害死了人家满门三十余口,无非收殓超度一下,便成了“良善”?冷笑道:“我是惺惺作态,买个良心平安而已,就毋须谬赞了——他逼死我母,我杀他全家,血海深仇,无可消释,别的话都不消说了。”
孙万年有点着恼,愠道:“鸣岐,到今日地步,你还恁地固执!你害恩相满门抄斩,难道不是锥心泣血之痛?就是这样,恩相悲痛之极,也愿意同你释恨讲和,你怎么便一直耿耿于怀?你难道至今不懂恩相对你的心?”林凤致喝道:“他对我有什么心?污辱我、玩弄我、逼迫我、囚禁我,让我走投无路、求死不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