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一】----梦里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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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致听多了他的无耻言语,业已听到无动于衷,只是冷笑了一声。豫王道:“你不打算向我报复,那是因为想死;而我偏偏不能让你死,还得你帮扶我,所以更加要求得个心甘情愿,日后才用不着怕你报复——要怎么样才能愿意,你说句话罢。”
林凤致忽然道:“若是非得说不可,王爷,前日我说过与俞汝成约定的事,你也知道了。”豫王问道:“莫非你也想来跟我约定一回?不碰你,你就一辈子陪我?这种话,你明知也是敷衍应付,我是最坦率的,不耐烦哄你。”林凤致道:“正是信得过王爷坦率,所以才想请教王爷一句,究竟你们这样人,要身要心,是更看重哪一等?”
豫王忙道:“等等,你先说明白,什么叫做要身,又什么叫做要心?难道若是我肖想你的身子,你便不肯尽心辅佐我?”林凤致冷笑道:“辅佐与否,那要待朝廷降命,果真有令,便是公干,下官焉敢不尽心。”豫王问道:“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凤致并不回答,豫王自猜自想了一回,大笑道:“我才不懂你的机锋,要我实说,跟公干无关的话,当然是要身子的比较实惠,心算什么狗屁?又当不得取乐,原是一钱不值!”
林凤致微然一笑,道:“正是一钱不值。”
他抬眼瞧向豫王,眼底似讥似笑,道:“因此什么自愿欢喜的话头,王爷也收起来罢。王爷想要奏请,自管请便;这等事原是朝廷调拨,何必絮絮不休来问下官。”
豫王长叹一声:“你这人恁地无趣,太无趣了!”
他站起身来,说道:“算了,本来想找你解闷,没承想只有更闷。我还是去干我的正事罢,唉,你可知道?礼部定然同我有仇,居然专门派小王干杀人的勾当,实在忒没趣。”林凤致不由得问了句:“杀人?”豫王道:“后宫殉葬啊,前日我不是同你说过么?总共二十三人,明早上路,今晚先把吊床准备好,这等事竟然分派给我,你说可不是太缺德么?”
原来本朝承前朝之制,自太祖起便定下以皇帝生前陪侍过的无子女妃嫔以及宫女“生殉”制度,其中若已封高等品级、以及娘家有功勋的妃子可以“恩免”,其余都要殉葬已故皇帝。历来殉葬人数有多有少,比如前朝文宗皇帝仅仅殉了七名妃嫔,而以渔色出名的高宗皇帝死时竟有六十多名宫眷殉葬。殉葬时要将所选妃嫔宫眷带入一间大堂,扣上吊床,活活缢死,实在是极其残忍的事。林凤致熟读朝典,自然知晓其中过程,不觉微微打了个寒颤。
豫王叹道:“本来皇兄生前体弱,少近宫眷,说什么也不该有二十三人才是,可是时妃仗着自家品级高免了殉葬,倒来撺掇母后和刘皇后将殉葬名册多添了十来人,所谓最毒妇人心,我当真是信了!”林凤致道:“王爷为什么不向太后据理力争?这事外臣置喙不得,正要王爷说话。”豫王道:“这可不是笑话?皇兄的内眷,哪里容得我进言?私下跟你说罢,母后当年也曾多逼了父皇十几个妃嫔殉葬,连养过三个公主的郭贵妃不当殉都殉了,这种事岂肯听我说话。”
他谈起这事,颇多感慨,不免又多唠叨了几句,道:“四年前父皇驾崩,殉了四十一名妃嫔,其中委实有许多可怜的,有人连侍寝都未曾侍过,只因父皇平时多赏识了几眼,遭人嫉妒,造册时硬将名字弄上去,好不冤枉!又比如郭贵妃,养了三个公主,除了五公主早殇,阿九和十五妹当时还小,母女抱头痛哭,最终也被生生拽进去行刑,更是好不悲惨!皇兄当时求情无效,便同我说过,待他大渐,定要留诏废了这殉葬之制——没想到皇兄去得太急,竟连遗诏都没来得及留一封,他若有知,定不安心罢。”
林凤致默然,良久道:“皇上未留遗诏,实是大憾,却也无可奈何。”
豫王叹息道:“是啊,太遗憾了。”
林凤致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冷然道:“我一口气断送了俞汝成满门三十余口的性命,俞党牵连怕也不下百人,背负着如此血债,王爷若当我还会为区区三十二名宫眷动心,未免把林凤致想得太善良了。”豫王道:“嘁,你天生是个狠心人,哪敢要你动心?我也不过发发牢骚,该杀人时还得去杀,你自管休息罢,我还是干正事去。”
他刚转过身去要走,却听林凤致在背后叫道:“王爷,留步!”
豫王停步回头,只见他慢慢抬起头来,脸色雪也似白,眼中却是一股破釜沉舟的神气,说话声虽然不高,却是毫不迟疑,一个字一个字缓缓的道:“王爷,如你所愿——皇上在生之时,确实留有遗诏。”
皇上在生之时,确实留有遗诏。
这一句话在林凤致心底已经沉埋了好几日,甚至已经打算一直沉埋下去不再提起,此刻却终于说出口了。说出来时下定了很大决心,说毕之后却忽觉平静异常,不再犹豫,起身便披外衣。豫王还在惊愕当中,瞠目结舌的问道:“你……你做什么去?”林凤致只简单答了一句话:“去养心殿,取遗诏!”
豫王把林凤致藏在宫中养病,没敢藏在自己所居的花萼楼,而是挪到了长年闭锁的景福宫,从这里到养心殿几乎要穿过半个后宫,林凤致当然不认得路,这等大事也不便叫上随从,豫王只好亲自充当领路人,以及顺手扶一下病后还未出过门、走路脚下虚浮的林凤致。他满腹疑惑,有无数话要问,但是见到林凤致眼中燃烧着一股决绝的勇气,又把问话都缩了回去。不多时便一前一后的来到养心殿外。
这时嘉平帝的遗体早已移灵至乾清宫,养心殿外只剩寥寥几名侍卫,豫王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了他们,与林凤致进殿,林凤致也不多看,径直便奔向屏风之后的御榻,按下书格机关,登时满满一屉市井话本弹了出来。
这些话本豫王倒也眼熟,却是他往日没事,在市井中觅到有趣的龙阳题材艳情故事,便即袖到宫中与皇兄同看,共博一粲,这些书他随拿随丢,自家府中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没想到皇兄竟如此隐秘又如此整齐的收藏在一处。想到从前兄弟嬉游之乐,也不觉眼中酸了一下,随即奇道:“在这里?”
林凤致不答,伸手向书底一路翻找下去,忽然手上一顿,失声叹了口气,道:“果真在这里!”
他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杏黄卷轴,慢慢缩回,那卷轴开口处封着朱红火漆,印着嘉平帝的专用钤记,旁边并有一行小字:“朕若大渐,付太后豫王亲启。”
豫王心头大震,不自禁伸手去接,却见林凤致牢牢捧定,并无递给自己之意,他有些激动有些纳闷,颤声道:“小林……”只见林凤致双眼瞪着自己,眼底一片雪亮的光,忽然厉声道:“豫王殿下,遗诏所言,我并不知情——但无论怎样,你断不可负先帝重托。”
他话中隐隐似有风雷滚动,神色逼人,豫王竟觉眼目眩晕,退了一步,失声道:“皇兄……托我什么?难道……要我……”他声音颤抖,“监国”两个字只在舌尖打滚,却不敢说出来,本朝制度,历来无亲王监国之例,倘若嘉平帝竟写下这样的遗诏,委实是惊人之至了,难怪林凤致神色如此严重。
林凤致只是瞪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并不知情!但无论怎样,你也断不可负先帝重托。”
豫王定了定神,勉强笑了笑,道:“好罢,莫非你要我发个重誓?——你明明也不信誓言。皇兄到底有什么意思,你还是让我先看了罢。”
林凤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终于恭恭敬敬的将卷轴递到了他手里,退开两步。
豫王飞快拆开封口处的火漆,急急展开,只见文字甚长,格式工整,从“朕躬叨位四年,素无功业”这样的套话说起,一直写到免殉葬、蠲徭役等等身后善政,确实是一篇中规中矩的遗诏,看起来决非仓促而写。豫王熟知皇兄的字迹,知道他往日只要喘疾一作,写字笔画就会有点颤抖,此刻但见诏上一手柳体间架丝毫不乱,便可知这诏书一定写于他发病之前——那时连林凤致还未入宫。皇帝心中到底有什么想法,要提前那么久写下遗诏,却又偏偏谁都不告诉,只让这个陪了自己一个月的臣子知晓?
他一目十行的读下去,读到最后一行,蓦地面色剧变,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心头热血翻涌,几乎喘不过气来。
太惊人,太震撼,太不可思议!
在如中雷轰电掣的当口,豫王的心思居然还飘忽了一下,想到皇兄临终之时,目光凝注到榻前垂泪的自己身上,口齿含混的喃喃说道:“阿螭……莫哭了。”当时自己泪眼模糊,已经看不真他最后的模样,可是如今想起来,却顽固的觉得,他眼底也一定闪着泪光。
为什么写下这样的诏书,却不告诉我?为什么早已有这样的意思,却全然不透口风?为什么到了最后,还只是暗示一个相识不久的近臣知晓,倘若林凤致一直缄默不提,岂非这惊天秘密就此沉埋,自己便要失之交臂?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疑我,还是信我,还是轻我,还是重我?
他忽然觉得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回过头重读了一遍,不错,还是那一行字,明明白白,毫不含糊,连字迹都无一丝凌乱,写字的人定然坚定之极,执著之至。
豫王想到皇兄往日,简直是过分温柔胆怯的性情,除了最后与林凤致联手铲除俞汝成一役堪称狠决——然而这分明大部分出自林凤致这刻薄狠毒之人的策划——平时就连重话都不敢跟群臣说一句的,每次臣子们一闹事,一争执,豫王便可见他揉着太阳穴哀叹头痛,小心翼翼的不知道该摆平哪一方才是。
犹记他登基之初,说了句“议立皇太弟”,结果招来群臣分党结派的互相攻讦战,于是又慌忙将之搁置,过后他也是那样含着温柔胆怯望着自己,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得,自己当时笑着安慰:“皇兄宽心,臣弟原也没有这等枉念。”其实心里,不是没有怨怼的,你既然没有担当,又为什么要忽发奇想,把我推入风口浪尖?
这样优柔寡断毫无胆气的皇兄,若是能在遗诏里冒着违反常例的风险,写下“豫王监国”的话,都已经是破天荒的大胆,豫王看见林凤致那般严重的神色,也隐约猜觉皇兄可能破格大胆了一回,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破格至此,大胆至此。
恍惚间目光下垂,飘到书格中被林凤致翻乱的一堆市井话本之上,堆在最上面的却是一卷《弁而钗?情烈记》,忽然想起自己袖了这本书来同皇兄赏鉴,自己笑嘻嘻的批点着里面的淫词艳句、浓情蜜爱,皇兄却悠悠叹了口长气:“好勇气,好痴心——朕是及不上的。”
这个时候,豫王蓦然觉得,当时自己只顾着拍桌笑得前仰后合,记挂着□段子,却没有回过头去仔细看皇兄的眼神,实在是很遗憾的事,或许,竟错过了很多很多。
总是柔和含笑的皇兄,多愁多病的皇兄,听自己肆无忌惮大讲猥亵段子时,还会微微泛起羞涩红晕的皇兄,他沉默着凝视自己的时候,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种种般般杂念,犹如狂飚般在豫王心底急速掠过,却又急速远去,片刻连痕迹也不剩了。这时压根儿细想不到许多,只一恍惚,便即喜悦之情充塞胸臆,什么伤感悲哀疑惑,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蓦地抬头看向林凤致,脱口道:“竟是这样!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林凤致一直看着他,和他目光一触,登时涌上一种奇异的神色,似是了悟,似是惊惶,似是绝望,好象担心已久的什么可怕事情终于得到了证实,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豫王一时有个错觉,感受到他情绪冲动,几乎象是要冲上来将自己手中遗诏抢去撕碎,不由得自己也退了一步,护住遗诏,又问了一句:“你想做什么?你难道早就猜着了?”
林凤致脸色苍白,身躯颤抖,却到底什么也没做。良久良久,他才慢慢退开几步,一正衣冠,伏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礼,朗然道:“微臣林凤致奉诏,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嘉平四年十一月十六日己卯,奉仁宗大行皇帝遗诏,嫡弟豫王螭即位,仁宗次子安宁改名珩,立以为嗣。明年改元,年号永建。
国史实录里,修上这段话的时候,业已离新皇梓前即位之日过去了一月有余。这场即位,自然不似实录中记载得如此轻描淡写,却是波澜动荡、朝野震惊的一桩大事。
本朝制度,虽然也有过兄终弟及之例,却是前任皇帝绝嗣,这才由嫡弟继位,再没有过这样的例子:皇帝明明有子嗣,遗诏却指定弟弟作为继承人。所以当日豫王一拿出这封遗诏,朝内登时一片哗然,甚至有固执守制的老臣,激烈叫出:“此为乱命,断不可从。”的话来,自然,反过来也不无乐意从命的臣子,于是分成两派,势成水火,争执不休。
在激烈争辩与强烈分歧当中,最终能奠定豫王即位大局的,却是多亏了太后母家刘氏一力坚持。本来兄终弟及,最为吃亏的要算故帝的皇后,虽然本朝制度不许母后临朝,但主少国疑之时,先帝皇后抱子继位,却不免也会比往日多几分权柄,所以刘皇后本意想立嘉平帝所遗的无母之长子安康,便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此刻豫王即位,刘后家族本该失望,但太后也是刘氏,且又最为疼爱这个小儿子,本来心心念念怕的就是儿子要被逼得出京之国,如今喜出望外,哪能不大力支持?已故刘太傅的几个儿子都在重要部门任职,权衡之下,决定舍弃妹妹而帮扶姑母,于是豫王即位,首先获得了最为强而有力的后党声援。
原本朝中继位呼声最高的乃是嘉平帝次子安宁,豫王采纳后党建议册封先帝的二位皇子,长子安康为定王,次子安宁则过继为嗣,立作太子,也就堵住了其母族王御史一党之口。德妃时氏一族也是功勋之后,又与后党有亲,豫王正好元妃薨后一直未娶正室,于是火速议定册立时氏族中另一嫡女为后,明春大婚,总算又把这一支势力收纳。
兄终弟及之命,自然也触动了嘉平帝另几个庶弟的心,离京城最近的燕王首先上表,语含刺探,颇有不服帖的味道隐藏在恭肃从命之后;同时山海关守卫、天津卫、榆林塞卫等几处京城近畿的营守,以及留都南京的文武班子,先后奉进表文,都怀微妙疑惧。而朝中兵部在嘉平帝时期就一直没能定下新任尚书,不免也是闹攘不休。
如此之时,豫王显出虚心下礼的一面,三次降敕,又亲自上门拜访,终于劝得前任赌气告退的朱光秉同意征辟起用,复又就任兵部尚书之职。朱光秉倒的确是一把辣手,先把老部下们严厉整饬了一顿,又联络了京城五营守备,同上贺表,向天下明确告知效忠之意——这才算把各地藩守的些微觊觎之心从明面上给打压了下去。
至于朝中实在哓哓不休、难以收服的老臣,豫王几次三番被他们抵制之后,终于惹翻了一贯的暴躁脾气,寻个借口,先将出头最厉害的几十个青年官员各判了十廷杖。嘉平帝在位时宽仁柔懦,四年未曾动用过廷杖,禁中收藏的杖具都找不全了,执金吾打板子的手法远不及前朝先辈们熟练,这区区十廷杖自然打不死人。饶是如此,当几十名官员拖着血淋淋的双腿,杖毕叩阙谢恩之时,却也着实惊骇了一下百官。从此之后,大家上朝都战战兢兢了许多,这时才真正明白,那个好脾气任得群臣起哄闹事的仁宗皇帝时代,原来是一去不返了。
确实是一去不返了——朝政大局尘埃落定之时,已经到了十二月末,离年终已近,嘉平这个年号,也即将改元成为“永建”了。
二十六日这一天,林凤致病假结束,终于回到翰林院销假,接手“仁宗大行皇帝哀册文”的撰录工作。
林凤致在奉进遗诏当日便出了宫,豫王本来还想留他参议朝政,他只是疲倦淡笑道:“我其实不想拿遗诏给你,只是事已至此,回不得头。其余的事,我委实帮忙不得——我也只会些设局陷害的勾当,不是平天下安人心的料子。”豫王忙着接位,一时也无法和他多所纠缠,只得放了他归寓。
所以当外面即位风波闹得沸沸扬扬时,林凤致却在寓所独自又养了一个多月的病,其间豫王大位已定时,也曾几次遣心腹内侍小六秘密招他入内,他都托病峻辞。直到年底,眼看病假已经超期超到不能不回销,翰林院几次派人催问,这才回来告罪销假。
推书 20234-06-30 :念我的名字----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