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所以当去年刘后单独召见自己,不失委婉、却又单刀直入的提出,为了殷璠的将来着想,自己最好离开朝廷,让这孩子从过度的依恋、与隐约的荒唐迷恋中早早解脱出来,那个时候,林凤致惊讶震骇之余,是仅以家长身份着想,来答应另一位的要求的。
自从殷璠即位之后,刘后便很少再称呼他的小名,只有偶尔在背后与林凤致提及小皇帝的时候,才会以“安康”称之,这样的称呼,会使谈话更象充当父母角色的双方在商议家事,无形中也拉近一些距离,说的比较无所顾忌。林凤致至今记得刘后声音中透着忧虑,自垂帘后传将出来:“安康对先生,确实是信任依赖之极,可是孩子大了,也到了快要大婚的年纪,有些不该想的事也难免会胡思乱想起来——先生当年为我母子忍辱负重,种种恩德,这孩子哪能不记得?如今他渐渐懂事……”
林凤致只能顿首于地,心中一片羞愧,又一片悲伤——确实,正是因为当年的忍辱负重!
自己一直以父亲般的慈爱来对待安康,按理说,他也应该以儿子般的孺慕回馈自己,于情于理,都不应该产生人伦之外的念头。可是,当年让这孩子亲眼看见过的、被殷螭纠缠玩弄的经历,不会不给他的小心灵留下深刻的印象,大约正因为如此,等他年纪长大,情窦渐开之后,便不自禁的弄混了本来应该纯粹无杂质的师生之情,搀杂入一些或者出于好奇、或者出于冲动的非分念想来。而自己的师长身份,从小就对他影响甚深,八九年来他的生命中一直以自己为第一人,那么这种混淆不清的情谊,在混沌未凿的少年心里,会愈发固执热切——林凤致当年对俞汝成的不伦之情逃避得惟恐不快,如今轮到自己做先生,如何敢再来一次不伦,自己的身份还换作了老师?所以不待刘后再说,他便当机立断的告老还乡。
刘后说出那层担忧的时候,其实只是发现了儿子的一些苗头,殷璠并不曾来得及对先生说什么做什么,所以林凤致回乡之后,有时也会在想,是不是我们做父母的心操得过了,以至于草木皆兵?但这样的宽解想法,终于在前晚殷璠一句冲口而出的言语之下,化作齑粉——原来,刘后以女人与母亲的身份所察觉到的,完全不假,小皇帝的确一直记得自己和殷螭的事情,竟然也以不该有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乃至要求起自己来;到底,自己摆不脱当年屈辱的印记,逃不脱宿命的轮回!
这样复杂纠结的感情,自然难以对殷螭言说,何况心中还隐含怨怼——若非他当初为了羞辱自己,毫不避忌旁人耳目的强迫欢好,尤其一度常常逼自己在东宫过夜,以至于被这孩子撞见不该看的,怎么会害得自己如今又落入一种尴尬境地?然而这些话,便是说出来,也只能惹得殷螭哈哈大笑一场,丝毫不会愧疚的,所以索性不再同他说这件事,只是苦笑着喃喃自语:“也罢……我宁可毁了自己,也不能毁那孩子的——我同你走便是!”
殷螭笑道:“是啊,这么好的先生,不枉了当年皇兄将安康托付给你——反正老俞已经毁过你了,不妨再去和他一续前缘;安康还是小鬼头,咱们的恩怨怎么能牵扯他呢?我也是你的知己,所以才出这主意,不然的话,我干吗不拿你去胁迫安康?我还是挺厚道的罢!”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敢去胁迫小皇帝和刘后,纵使胁迫了也无用——林凤致默默腹诽着,却也懒得直接揭穿。既然落到这境地了,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跟他赌一赌随机应变的能耐,不信便没有法子,在不害了他的情况下,也能保得自己平安。
说来说去,自己到底还是把他的平安放在第一位——哪怕他口口声声要以最恶毒绝情的法子报复自己。所以说,被拿捏住命门的人,就是无奈,谁让当年自己表白,自己承诺,将最大的弱点暴露了给他,如今岂非活该!
原来有情的人,是最悲哀的。
林凤致想着可以随机应变,在斗法中双保平安,眼下看来这念头倒也不是十分行不通,因为殷螭并不能在捉住了自己之后立即就将人打包送往关外俞汝成处,还得同自己一道慢慢行过长途。甚至殷螭还必须先扩充了自己的势力,才能有筹码去跟俞汝成谈个结盟,不然的话,俞汝成完全可以在得到林凤致之后便即翻脸不认人,为什么要跟个全无势力的人联手?
而殷螭所欲扩充势力的步骤,则是林凤致早猜想到的,并且心中有一两分把握,觉得是自己可以阻止之的,所以当殷螭说要往辽东去的时候,林凤致也无异议,一半被他强迫,一半却也自己顺从的跟着他走。
从南直隶往辽东,路途极长,单靠步行自然行不通,何况朝廷方面虽然因为顾忌着不能泄露废帝未死之事,不好公开缉拿殷螭与找寻林凤致,却也一定派出东厂秘密搜捕,要避开锦衣卫耳目也不容易。但殷螭倒也神通广大,带着林凤致到了苏州府后,便有事先准备下的从人与马匹候着,他也不要从人跟随,只是逼林凤致和自己一起换了普通行客的服色,拿了伪造的路引凭信,二人改名换姓的一道上路。
殷螭被圈禁了八年,旧日的纨绔习气消磨了好些,品位却仍没什么长进,乍与林凤致重逢就抱怨对方装得老气横秋,将本来的秀美容颜都掩饰住了大半。如今林凤致自愿跟随任由发落,他的庸俗本色立即发作,强逼林凤致不许再蓄须不算,还故意挑选华丽时兴的衣衫,硬将林凤致往翩翩少年的角色装扮。林凤致对他这等无聊的嗜好,十分啼笑皆非,一向庄重惯了,穿得如此轻俏实在全身不自在,不免也提抗议,殷螭倒是振振有辞:“谁让你总是仗着比我大几个月,念念不忘的想做我哥?我非让你扮年轻,看起来比我小十岁才行!何况我可是要将你送老俞的,那老不死的从你十岁就盯上了你,多半喜欢你青春美貌的模样,你要是打扮那么老气,没准他就胃口全无——我岂非就捞不着结盟的好处了?”
这个无耻恶劣的打算,自从他那日公然说出来之后,便是每日不忘的挂在嘴上刺激林凤致。按理说既然打着这样见不得人的狠毒主意,也应该暗暗进行,将林凤致哄到了地头再出其不意的反面无情也不迟,说得这么早又这么直白,难道就不怕林凤致不肯同行,半路逃跑?不过殷螭的想法往往与常人不同,他的歪理就是:“除非你狠得下心去出首我,不然倒看你逃得出我行监坐守?再说,要是一路哄着过去,那么长辰光,我都累得慌,也白白让你心里舒服,倒不如早早告诉你——反正你也精明得紧,想哄也哄不长久的!”
懒得长久哄骗,是表面原因,要以这样的话来反复刺激伤害对方,才是本意——可是这样的话天天挂在嘴上说,刺激效力却也日渐减轻,林凤致从一开始惊怒,继之有点伤感,到最后居然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竟自听若不闻安之若素起来。当然,戒心是不能完全消除的,林凤致并不认为殷螭会因为自己关押了他八年而洗心革面,也并不认为他会在获得自由之后,便忘记了仇怨和野心,变成深情厚意正人君子一名。
林凤致从来不算计情,殷螭却专爱拿情这个软肋来下手挟制对方,看起来是多么不同,然而,却有一点是相通的,就是,谁也不会为了情而改变自己的风格。林凤致不曾为情放弃过责任,殷螭也不曾为情反思过应该如何待对方才是真正的好。所以,林凤致爱得悲观而无奈,殷螭却爱得自私而无赖。
如今殷螭仍然是自私无赖之极的——林凤致最为气结无奈的地方,就是这家伙居然能够一面口口声声要将自己卖给情敌换取利益,一面却在赶路的时候也决不放弃享乐,并不管林凤致听了那些绝情残酷的话之后有没有继续欢好的心情,也不管投宿的地方是客栈是庙宇、乃至失了宿头在野外休憩,他都厚颜无耻的纠缠不休,甚至强迫交 欢。每次心满意足之后,又都不忘拿出卖林凤致给俞汝成的话来过过嘴瘾,这样的态度,使林凤致颇有点怨愤的想道,原来时隔八年之后,自己竟又一次沦为了他的玩物!
这句话他不但想了,而且在殷螭又一次享受完了之后,不无抑郁的失口说出来了。但殷螭对此就是一笑:“你不是爱我么,这事还能不由得我?就算我又拿你当玩物罢,这回也跟以前不同,是你自愿的呀——你不要说得这么伤心,难道想装个可怜,让我对你心疼,心软?”
林凤致是从来不向人乞怜的人,也是几乎不流露出伤心之情的人——即使真正伤心的时候,他也一般是以冷笑和淡漠强撑起自己的尊严,决不示弱,要别人同情怜悯,简直是一种对自己的侮辱,何况殷螭故意这样,其目的还不是折辱自己!所以当殷螭恶劣的笑着的时候,他也就冷淡的笑,不再说话。
可是,他不向殷螭乞怜求得对方心疼心软,殷螭倒是很会拿旧事来提,让他心底酸楚,恼恨不起来——比如有次林凤致在乏累烦闷的时候,又被殷螭强迫了一次,因情绪不佳兴致欠奉,完事后竟觉得身体痛楚,心情痛苦,冷着脸躺在床上不理会对方,殷螭便拿前两年的事来说话:“小林,还记得我们都满三十岁的那一年么?你一定不知道我那一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一直记得你说过你活不过三十岁,还是因为你到大理寺受刑的缘故——你去大理寺找打,那是活该,原本跟我也没关系罢?可是那一年,我却是后悔死了,我为什么要下旨让他们狠狠打你,害你短寿?你要是短命死了,我怎么办?”
他说得颇有悲伤之意,林凤致再不想理他,也不得不开口,叹一口气道:“我早就说过,我若死了,会在死前替你打点一切——决不会弃你安危于不顾,你又何苦?”
殷螭恼道:“呸,你便当我那一年是担忧自己?真是全没良心!”他语气稍带激动,道:“你平日管我那么紧,通常我都要隔一两个月,才能知道一些外头的消息,我又弄不清你身子调养好了没有,怎么能不担心?那一年,我每天睡里梦里都是怕的,就怕在我还不知道消息的时候,你已经在外头悄悄的死了,我连见你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他声音中竟有一丝哽咽,显然当年确实是担惊受怕过来,如今尚有余悸,林凤致这时候也没法为他强逼自己交合的事恼他了,于是勉强忍着身体痛楚,主动伸手揽了揽他,说道:“那一年……我不是几次传话告诉你,我挺好的,别担心么?”殷螭道:“你那么爱强撑,那么爱撒谎,又不曾来见我让我亲眼瞧瞧,我怎么信得过!小林,你便是真的死了,也决不会同我知会一句的——我太知道你了。”
他居然还笑了笑,又道:“那年我忒好笑,还误听了传言,犯过一个大傻——我听说朝中有位太傅死了,就以为是你,后来才知道,是温太傅,不是林太傅。”林凤致道:“哦,是温春航老先生,临终官赠太子太傅的。”殷螭道:“是啊,所以说我好笑得紧!一听说上个月有位太傅出了殡,我都要疯了,那天下着大雨,我奔出去拼命砸门,只盼他们放我出去看你一眼——看不到人,看一眼灵位坟墓也是好的——可是,大门外面守得死紧,我在自己家里,就是死活叫不开门,出不去。”
他侧过脸来看林凤致,笑容微带苦涩:“结果,那一年你活得好好的,我却害了场大病,险些死掉,你说一个人犯傻,还能到我这样的地步么?”
林凤致默然,良久道:“是,如今你怎么待我,怎么恨我,都是有理的,我不怪你。”
殷螭倒又笑得无所谓起来,道:“你别当我是跟你说软话,要你难过!我知道你那时也是关心我的,我生病的时候,你还特意亲手做了饭菜送来给我,叫我安心养病。那阵子你忙着退北寇跟老俞交手罢?还有闲心想到我,真是难得——却就是不肯来见我!你也太守诺了,守的还是我逼你许的诺,所以我就算死了,也是活该,没法子呀。”
其实林凤致是破过誓言,悄悄去探望过殷螭的,并且还在病榻边连续守过两夜,只是那时他正在高烧,昏沉中毫无知觉——然而在这种时候,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林凤致明白,殷螭忽然提起这些旧事来,不是要跟自己算帐,而是要自己内疚,从而必须容忍他的一切从身到心的折磨,还不能下狠心弃绝他而去。
这是比形影不离的监视看守更深重的束缚,林凤致何尝不想毅然逃走,悄然躲避,免得被他日日强迫折磨,最终还有可能被当作货物出卖交易?可是摆脱殷螭的监守或许还有法子,摆脱这样来自心灵方面的疚与痛,决然离弃,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殷螭用以困住自己的,其实无他,就是一个情字。
哪怕他业已绝情,却不肯停止向林凤致索要所欠负的情意,态度执著得象一个债主,而加利滚息式的精明与贪婪,又更象一个高利贷商人。林凤致偏偏又是恩怨分明的性格,虽然以前也曾说过,倘若是强加于我的好意,便是灾难——这是指俞汝成单方面的爱与欲而言的,对殷螭声称的相思相爱的苦情,自己也完全可以冷硬的以这一句话拒之,不认为是需要偿还的恩情,可是,在自己也有情的时候,并且为这份情而心头酸楚的时候,这句话如何说得出来?
所以林凤致只能默然忍耐,忍得几乎不象是自己平素决不屈服的个性。比如殷螭说完这番话之后,便不顾他上一场情事做得身体痛楚,又纠缠强迫来了第二次,害得林凤致次日下床的时候都微觉步履蹒跚,可是又不能耽误殷螭的行程,还得强撑着骑马赶路,在晚上终于落店投宿的时候,已经忍痛忍得连下唇都咬破了——偏偏晚上还是逃不掉殷螭索求的,还必须尽量温存的回应,同时忍受身与心双重被蹂躏。
他们是四月十五从南直隶常熟出发,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到北直隶沧州一带竟然也只用了二十余日的时间。林凤致实在佩服殷螭的精力:一面忙着赶路,一面每夜都不断床笫之事,日夜都要劳累,居然毫无疲倦之态,还似乎因为这样的满足,显得精神越发振奋健旺。林凤致这几年遵循李濒湖的告诫,一直清心寡欲,才能保得终于活过以前太医所言的三十大限,并且将身体调养到康复状态,因为养生也颇懂了些医理,知道房事不节简直就是在自己戕生,这一阵被索求得过度了,果然也有些腰酸腿软的不适感觉。可是如何这个养生的道理,到了殷螭身上,就全然不管用?难道这八年委实关得他紧,憋得他狠,以至于发泄起来,比常人更加生龙活虎?
这样的情形其实以前也有过两次,一次是亲征途中,一次是回京决裂之前,前者是殷螭想找补的索求,后者却是林凤致出于偿报的献祭,那两次也都搞得林凤致辛苦不堪,尤其是那一个月的献祭行为,几乎去了林凤致半条命。但以前不管怎样,却似乎又及不上这次的痛苦折磨——不仅仅是因为身心同受折磨,而是殷螭在精力超常人之外,心理也好象大大的超过了常态,竟可以称之为,大大变态。
殷螭变态的表现便是,以前他绝对不会做、或者很少做的事,现下居然乐此不疲的来干。比如这家伙一向最讲究在床笫之间要找到真正的乐子,就得双方都享受欢愉滋味才是妙境,所以他从前并不太喜欢暴虐行为,一般都尽量温存软款的调弄把玩,除非心情十分不高兴,又或想要惩罚对方,才会偶尔在气头上粗暴一回,让林凤致大吃苦头。可是这回逼林凤致同行的一路上,却逐渐有将暴虐当作家常便饭的不良趋势,并且这些暴虐往往是没来由的,不是心情不爽,也不是林凤致有什么得罪到他的地方需要惩戒。以林凤致的敏锐感觉,殷螭施暴的时候,心情竟非生气,而是极好,带着一种恶意的快慰心态,这样的光景使林凤致身体吃苦之外,心里也非常痛苦,觉得隐隐害怕起来。
又比如,到了北直隶地界之后,殷螭大概是要等候一些同党的消息或帮助,行路放慢下来,便开始另一轮新鲜折磨方式,便是逼林凤致和他尝试情事上的新花样。这在早年他将林凤致当玩物时便曾经兴致勃勃的想搞过,但因为林凤致死活不肯,殷螭便也没有逼迫到底,这时却一面以力相强,一面以情相挟,肆意践踏起对方的尊严来,每每以最令林凤致感到屈辱的姿势与方式来交合,并且津津有味的享受这种折辱的快乐。林凤致属于洁癖和怪癖兼而有之的人,被他逼迫着干了决不愿干的事之后,刚刚做完就忍不住恶心呕吐,吐到厉害的时候,多年不发的胃疾竟也有发作的势头,第二天便脸色青白胃中隐痛,什么都不能进食。这样的时候殷螭倒也会感到心虚,于是可以温存两三天,然后接着想坏点子,享受一种恶意的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