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致坦白说道:“你一向异想天开,我也猜不出来,就不必猜了。”殷螭道:“不知道,你还敢跟我走!这般托大,难道就以为我不是你对手?我索性告诉你罢,可别大惊小怪——你许诺爱我,又跟了我走,就得听我发落,休想违誓!”
林凤致确实是猜不准殷螭的一向爱忽发奇想的心眼,但想他的意图,再怎么恶劣不堪、存心利用,自己也未必不能随机应变对付之,可是当听殷螭说出一句话后,林凤致竟然真的大惊小怪起来,猛地一把推开他搂抱,翻身坐起来瞠目瞪视。
殷螭带着三分得意,七分恶意,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我要把你送给你最害怕的人——我谈了笔交易,要拿你卖给老俞,换取他和我结盟!”
在听殷螭说出这个恶毒的打算之时,林凤致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委实活该!怎么能小觑了这家伙的恶劣本性?
的确是小觑了,要知道最早殷螭也是能够假痴不癫,从自己手上骗去遗诏的狠角——为什么会小觑他,大概就是因为自己最终斗倒了他,又整整圈禁了他八年,将他当作手下败将,就不免轻敌了,正如他做皇帝那三年将自己压得死死的,也就提防不到自己暗中捣鬼,到底翻天。
林凤致在世上最害怕、最不能面对的人便是俞汝成,这是殷螭所深知的;而林凤致八年前为了殷螭而舍身赴难落到俞汝成手里,简直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其中过程殷螭虽然不知详细,后果却也是亲眼看见的——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往事,殷螭能够说出将林凤致卖给俞汝成的话,就不仅是最恶毒的报复,也是最绝情的报复了。
林凤致基本上什么时候都能保持住的镇定态度,在殷螭这一句话之下也不禁崩解无存,竟自冲口而出一句蠢话:“你……你这样打算!怎么不早说出来?还哄我……”殷螭笑嘻嘻的道:“早说出来,你哪还肯跟我走,跟我做那么好?我可没有哄你啊,全是你自愿的。”
他居然还满不在乎的又来搂抱亲热,仿佛要把刚刚跟自己缠绵恩爱过的人卖给情敌的那句话,就是随口一说而已。林凤致心下却寒了半截,知道他并非玩笑——殷螭常常喜欢开玩笑,但以林凤致对他的熟悉,知道那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其实怀着至深的恨意与至狠的决心,不是玩笑!
林凤致一时间竟自茫然失措,下意识的推开他,急忙取衣来穿。殷螭这一次倒不再拦他,自己也开始穿衣服,竟还调笑道:“吓成这样干什么?你不是一直心里有老俞?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你那个什么清白相爱的傻想头也该打消了罢,正好跟他破镜重圆——我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不是坏主意,你应该谢我才是!”
林凤致正试图在一团乱麻的心情中极力理出头绪,急速考虑对策,也来不及回话。殷螭又道:“其实你这八年里,难道还少了跟他勾搭?趁我没理会的时候,你们也交过两回手罢?我看你们也够好事多磨的了,索性由我做主,一了百了——不过,你许诺一生爱我,这可不许食言,你将来便是和他上床的时候,心里也只能想着我!”
说来荒唐无稽、蛮不讲理的话语,背后却是多么残酷的心灵折磨——只是林凤致这时倒也无心理会,反而先抓住了别事,道:“原来……你真的和他有来往——竟知道他附了北寇!你们怎么接上头的?”殷螭得意笑道:“用你以前的话:‘我自有知道的法子,何必告诉你!’”
林凤致只能无语,原来殷螭所谓“交过两回手”,确实是真的,然而,也是外人很难知道的。
关外本有蛮族盘踞为国朝大患,前朝景宗还曾因为冒险轻出而被蛮族劫走过,成为国史上一大耻辱。但也就在景宗朝,当国能员为君主雪耻,反败为胜后将蛮族一直赶到穷荒之地,此后好几朝不曾为患。在重福朝的时候,蛮族又一分为二,留在关东的称东蛮,另一支则迁往漠北称北蛮,到蒙古争地盘去了,因此重福、嘉平、永建三朝,北方边关一直平安之极,绝无外警。
谁知到了清和年间,东蛮忽有能干首领出世,名唤铁儿努,据说他礼贤下士,用了一名汉人谋士之策,短短四年之间,不但收服了东蛮全体部落,而且兼并了北蛮,遂成为东至辽东、北抵蒙古的一枝绝大力量。这铁儿努野心不小,一旦完成本族统一大业,便即挥兵南下,直击国朝,要报前代被打败驱逐之仇。只因国朝几代以来北方守备空虚,又兼漠北那一带兵力十分不足,竟被叩关直下,一口气打到了京师城下。
那是清和四年,国朝最危急的关头,若非林凤致力保起用当时已待罪天牢的袁百胜,与位居天子太师的上柱国大将军、威武伯刘秉忠协力守城,坚持到了各地勤王军来援,只怕国朝便此覆灭于外族之手。但北寇虽在勤王军大至的情况下退走,却非战败,隔年又来了一次,仍然是直扫而下,幸亏国朝京师的兵力尚足,这次在距城五百里外便将他们击退了。因为这两次奇险,所以近几年小皇帝才在母后与老臣们的要求下,养成闻警即南下避难的惯例,朝廷上也因此一直有迁都之议。
这蛮族北寇,为什么短时间内得以如此强盛,自然与铁儿努所用的汉人谋士大有干系,但那谋士身份似乎极为神秘,国朝派出那么多探子,居然没有一个人打听得出此人来历——只有林凤致心知肚明,那人决非他人,就是自己的死仇,或者说是冤孽,嘉平朝出亡的前首相俞汝成。
其实北寇直抵城下的时候,敌营就曾派人传话朝廷,要缔城下之盟,并指名要求天子太傅林凤致亲往谈判。当时林凤致虽然不入阁掌权,却是朝野共知的幕后左右朝政的重要人物,所以敌方这个要求,看起来十分之有道理,全无私心。然而俞汝成纵使藏得再深,又如何瞒得过林凤致的知觉?何况若是轻率前往,肯定要被扣押不还,自己落入老对头的手中还是小事,朝廷无人主持,尤其无人敢于担保使用袁百胜,京城岂非危殆?所以林凤致的对策就是六个字:“不谈和,不投降!”俞汝成虽然使尽了计策,甚至派细作在京师朝野中使出反间、激将等计要逼他做使臣和谈,却也均被林凤致一一化解开去,坚决守城不出,到底赢了这一仗。
到清和六年北寇再至时,两人已经是第二次交手,因为林凤致防范得习练有素,京城守御得法,铁儿努也怕象上一次那般勤王军大集之后,险些被堵住不得回北,所以也就是在京城近畿抢掠了一番,便无意再攻。俞汝成到底是不出面的谋士身份,也不能硬做主张,所以第二次师生交手,算是点到为止。
林凤致离朝之前,兵部已经将北面守御加紧加重,料想北寇一时是再也难以象前两回那般得逞,长驱直入威胁京城了。自己又因别的原因提前告老回了南方,俞汝成也未必能伸过手来横跨半个国朝来捉拿自己——却万万料不到,俞汝成的手到底是伸了过来,而且,竟是借殷螭的手,捉拿住了自己!
殷螭对此,只是笑得恬不知耻:“当然,老俞就算派人潜入国境来对付你,最多也是杀你容易,活捉你难,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教你乖乖的自己跟着走?你这么爱我,也该成全我罢?要是现下想反悔,跑去官府出首求救,我可是假死的前朝皇帝,劫持太傅大人的要犯,估计你就算还想保我,安康也容我不得了——你怎么忍心害死我呢?”
说出这样恶毒无耻的主意之后,他还居然好意思声称对方爱他——林凤致只能气结无语,半晌恶狠狠的道:“你都这样了,我还不能毁诺?你当我傻?”
殷螭只是笑,伸手过来替他结衣袢,动作好不温存体贴:“你不会毁诺,你自己说过的呀——何况,你是真的爱我,说话再狠,做事再绝,到底也还是爱我,不管我做什么你也只能爱我,我知道的。”
林凤致简直气得有点晕眩,咬着牙喃喃的道:“我便不该跟你坦白承认!”殷螭笑道:“这就叫做风水轮流转——以前我是傻瓜,现下换你做傻瓜了。小林,其实你傻起来,要比我厉害的,你不承认也没有用。”
林凤致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犯傻,可是此刻,心下却只能一片隐约的无助,只觉得自己跌入了天罗地网,腾挪不出——因为殷螭笑得那么恶劣,却又说得那么透彻:“你最清高,跟我从来不屑于算计一个情字,我可不学你,我便算计你这个情字!你骂我也罢,踹我下河也罢,到最后不都是自愿跟我走?知道我粗心,你连怎么被我劫走都安排好了,我当然也乐得偷懒——”他话锋一转,又道:“你是不是后悔想逃?想要回头?成啊,毕竟是国朝地界,你又是当朝重臣,想个法子摆脱我重新回到安康那里,也是能的,我料安康那小鬼就算看穿了你串通我做戏,也不见得跟你计较——只要你乐意回去跟他纠缠不清!你当年做门生时跟老师上床,如今做先生又被学生肖想,倒真是现世报应得紧啊!”
宿命的悲凉感又笼罩到了林凤致的心头,正因为这层恐惧,自己才会冲动轻敌,跟了这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离去,却没想到,一桩桩堕入他算中!原来这家伙虽然一直不懂得自己,却着实懂得抓住自己弱点,当年利用自己的恻隐之心骗遗诏便是一个例证,如今,却是利用自己最不愿算计也最无奈的那个情字,拿捏自己动弹不得。
心头混乱之余,林凤致还是下意识的喃喃分辩了一句:“今上同我,哪有什么……你这人就会想龌龊事。”殷螭冷笑道:“我想龌龊事?也不知道是谁想!你提前告老还乡,连把我一个人丢在京城都不顾,走得那么匆忙,难道不是我那皇嫂找你,请你别毁了她的宝贝儿子?我殷家两代三人被你勾搭,你这祸害也做得够本了!”
林凤致只能望着他,脸上的吃惊慢慢变作苦笑:“你……你出来到底有几个月了?当真消息灵通。”
小皇帝殷璠所接密报,称殷螭圈禁的府第失火、庶人暴毙之日是四月初一,但林凤致当晚看到殷螭,便知道他出逃时间绝对要在安排别人替死之前——不然怎么能同密报差不多同时赶到江南来?本来殷螭被圈禁的八年,其一切事务都是交由林凤致亲自经手,供给无缺之外,也严密管束所接触的人事,说什么也不给他留下可乘之机。谁料到自己只告归半年,防范竟变得松懈至此,这家伙非但逃之夭夭做了亡命之徒,还暗中探得如此之多的朝中隐秘,谈了些交易勾当,这使林凤致在最初的惊愕愤怒疑惑过去之后,倒是喃喃抱怨了一下别人:“我便说设东厂无用——那批锦衣卫,都是摆设!”
殷螭笑道:“不错,这也算你的政绩罢?我做天子的时候,都不曾恢复东厂,到你们手上倒搞出来了,果真好经国手段!”
原来这东厂却是直接隶属于皇帝的一个部门,其人员称为“锦衣卫”,本义乃是侍从保卫御驾的仪仗卫队,但自前朝英宗皇帝起,将东厂交给内官管理,专门负责刺探朝野风闻、纠治有异心的官民,乃至于可以不经过顺天府、刑部与大理寺,直接逮捕犯人审讯定罪,算是一个特务——特权事务——部门。这样的部门设置,与太祖所规定的执法自有体统的祖制,实在有点违背之嫌,所以前朝设立东厂的时候,往往也是大理寺等部门十分不满的时候,认为皇帝这么做,其实就是不信任群臣,要给自己留有监视和处置的特殊权力空间。
殷螭的父皇重福帝在朝时,虽有东厂,却不甚使用,到嘉平帝即位,索性裁了东厂的月俸支出,将原本属于东厂名下的人员都安插到其他部门去,于是东厂名存实亡,四年下来,连东厂门口都长满了草,官民人等,谁也不用怕因为有什么捕风捉影的不法之事,不经过大理寺等部门公开审讯,就直接被皇帝逮去处死。这等清静简易、放手臣下的治国风范,也是林凤致等嘉平朝旧臣最为怀念的时光。
至于殷螭所谓“我做天子都不曾恢复东厂”,却是真实之外,带很大成分的厚颜吹嘘——因为说实话,东厂之恢复,正是他的永建朝开始着手搞的勾当。殷螭跟群臣一向不对,在位时又总想独断,哪里不想恢复东厂制度,好好整治一下不听话的臣子?问题是他在位时间仅仅只有三年,最后一年还忙着巡游留都与御驾亲征去了,前两年的时光,既要顶着群臣反对,又得精心挑选合适人手,以他一贯的疏懒劲儿,不消说是搞不出来的。所以在他手里弄出来的一点雏形,到清和朝正好方便刘后与殷璠母子接手,将东厂正式恢复建立起来。
然而林凤致听了殷螭这一句无耻自夸,却只能沉默,无心反驳。
以林凤致的治朝理念,一心就是求君主简易无为,群臣各自分权主事,最好谁也不能独断独行,互相制衡中达到平衡。他持这样的方针,自然不会赞成皇帝拥有过分私人的力量,越过正式执法部门而行使特权。可是不赞成是一回事,立朝中要保持人事之间微妙的进退分寸,又是一回事——林凤致也清楚,在殷璠没有长大亲政之前,刘后既不信任自己的族人,自身一介女流又无法制约群臣、处理朝务,那么只有依赖自己这个野心不重、忠心有余的扶孤大臣,可是完全的信赖,便是绝大的危机,如果自己的分量竟重到了对方没有一点砝码可以反制自己,那么双方之间便无法达到相对持平的合作。
所以在以殷螭的安危制约林凤致这一把柄之外,皇帝母子也必须拥有属于自家心腹的特权力量,林凤致不能反对,甚至不能插手,只能以默许的态度,使合作者之间保持微妙均势。
不过,这个号称皇帝心腹特务部门的东厂,居然在林凤致离开京城之后,连一个废居圈禁的殷螭都未曾看管住,委实太也无用——这使林凤致忍不住一面苦笑,一面腹诽了一下在自己和小皇帝都不在京城时,接管内外事务的刘后:原以为女人家做事更精细,没想到疏漏至此!
林凤致对刘后的评价,其实颇为复杂,尤其在殇太子的事情上,以殷螭从前的指责而言,就是:“你始终不放过我,却不追究她,难道就因为她是女人?”林凤致素来不好风月之事,当然不会有殷螭想象的那些龌龊念头,但也不得不承认,刘后处事,常常将决断藏在柔婉淑贤的贵妇风范之下,适当的时候还会在人前示弱,令自己无法拒绝与记嫌,正是这种女性的手腕,使林凤致很难将她当作敌人看待,相反却在长达八九年的合作之中,结成了较为稳固的同盟关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林凤致觉得可以谅解她的一些隐藏着的自私、狠辣、无情的行为,而从她身上看到合格的政治家、与得体的母仪天下者的标范。
大约有时也如林凤致私下里想的那样:自己与刘后,某方面来说可以算作同类人,同样的精明冷静,可以放弃私人的感情而着眼大局。比如说刘后未必不记着前朝自己与她丈夫传出的暧昧流言,却浑不计较的来寻自己合作,并且这合作不是过河拆桥式的利用,而是双方都能达到目的的双赢局面;又如刘后明明恨极了殷螭——林凤致甚至发现,她恨这个一度做了皇帝的小叔子,并不单纯因为殷螭抢了三年的皇位,而是她以女人家最敏感的心,察觉出嘉平帝对胞弟的那一份默默恋慕之情,哪个女人能不对丈夫的真正所爱恨之入骨?可是刘后照样也可以放弃这种刻骨的恨意,转而同意林凤致力保殷螭性命的要求,好拿这个人质来制约可以忠心扶持自己母子的太傅,用以平衡在废立事件中出力最多、有坐大之虞的刘氏后党族人的势力。不被仇恨蒙蔽心眼,也不被亲缘扰乱方针,这种行事准则,使林凤致颇为赞叹,合作得愈发默契愉快。
而两人的合作基础,就是辅佐扶持小皇帝殷璠——尽管目的不尽相同,在刘后,这孩子是保证自己地位的唯一依靠;在林凤致,却是完成先帝托付、赎回自己失策罪过的唯一人生目标。两人都可以说是从一无所有的地步挣挫上来:刘后曾经被兄长们所舍弃不理,冷清清在后宫挂着前朝皇后的头衔,险些孤苦终老;林凤致更是被殷螭当作玩物软困了三年,压制得几乎连喘息余地都没有。如此困境中结成的同盟,自然也分外牢靠可信些,自然,也就把那个作为唯一依靠和目标的孩子,当作了生命中最值得珍视的宝物。林凤致甚至私下大不敬的想过,虽然外面的那些关于太后与太傅有暧昧的谣言是全然荒谬错误的,但是,其实在对待小皇帝的情分上,自己和刘后,倒也真的好象在分担父母的角色,以至于宫中碰面聚首的时候,会使自己产生一家人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