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三】----梦里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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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袭击来得迅速无比,徐翰虽是年少从军,却哪有军中高手迅若奔雷,连身形都未动弹,便已被袭到了身前。那袭击者刀光织成密网,防御极严,料想徐翰手中铁匣便是盛有飞针短箭小刀毒砂等暗器,也伤他不得——却不料匣口吐出的,乃是一溜火光,伴随着一声巨响,震得众人耳中都嗡了一声,便见一蓬血花飞溅出来。
这两下都来得快速之极,那袭击者出招时大家好歹还看见了刀光如雪,而徐翰这武器却是毫无征兆,只是一声响过,便见尸横就地——因为去势太猛,俯冲倒下,竟不知道受了什么致命伤,只见到一片血泊四散洇开,从服色身形来看,才知道死的乃是张虎臣。
殷螭喃喃的道:“这是什么玩意?好不厉害!”
年三七和祁五虽是久已随军,却也回答不得。徐翰仍站在门口,因为相距得近,张虎臣的血溅了他半身,他也毫不在意,虽是少年文员,却颇有杀人不眨眼的风范——微微抬手,匣口对准阁中诸人,倒是回答了殷螭的疑问:“我这‘掌中雷’手铳,从来不长眼认人的!谁还要来试试?”
诸人都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国朝近年来军中也常常使用鸟枪火铳,但这类火器一般式样笨重,又多是霰弹,既不便携带也杀伤不强,哪见过如此精巧便携、又如此威力强大的手铳?看来徐氏父子精研火器之名,真是名不虚传。
祁五是老行伍了,知道的毕竟多些,低声道:“火铳一发之后,必要填药,趁这当口可以冲杀出去!”但说归说,又怎敢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赌一赌这前所未见的手铳是否与寻常火铳同一类属?殷螭反正没有冲杀出来的能耐,年三七乃是朝廷派遣,并非反叛,当然也不会赌命,于是大家只是一动不动站在阁内,只怕一动做了手铳的靶子。
这时下面已经接连奔上人来,都是堡中心腹护卫。徐翰指着诸人,喝道:“丢下兵刃,自己出来就缚!”他只有一支手铳,阁内每人却都觉得他瞄准了自己。年三七头一个空手出来,祁五也不敢拦阻,心里有点慌乱,不知道是否也要弃刀投降?殷螭忽然叹了口气,松开了林凤致,道:“这小子狠得紧,你出去罢!我也不强拉你死。”
徐翰叫道:“林年伯,出来罢!圣上有命,只消杀了贼党,定不追究大人之罪,大人只管安心!”
林凤致却并不动步,反而微微挺身,将殷螭全遮在身后,叹道:“下官……委实罪重,有负天恩,也是无可奈何。”
他的举动使徐翰大惑不解,一时静默对峙,外面人声喧嚷便清晰传入。殷螭忽然一笑,说道:“徐员外,省省心思罢!他哪要你们救?外头都动手动脚好不热闹了,你还尽堵着我们几个作甚?”
徐翰听那声音也知道多半是袁军护送林凤致的那批兵士业已作乱,倒也并不惊讶,赵大昕的声音已经从下面传了过来:“区区五百人,就想夺我险山堡?赵某已向九连 城烟花传讯,高将军刻下便要派人平乱,尔等武艺再强,也要死无葬身之地,还不速速就擒!”
殷螭大笑,道:“赵经略跑路的脚快,传讯的手也不慢!还就怕你不求援——我们来的时候,袁将军早已带兵突袭九连 城,你当就这头鸿门宴是个大阵仗?袁将军突袭天下无双,你再发个急讯求救,扰乱军心,大家便等着高子则的坏消息罢!”
这一句话终于使赵大昕和徐翰都变了颜色,林凤致心内暗骂:“只会危言耸听,什么突袭天下无双?你封的?”但袁百胜长于突袭,在征讨安南时便已名声远播,军中尤其知悉,这回他带兵突袭九连 城,高子则纵使早有准备,也会分外忌惮,再加上险山堡后方来个讯息告急,非使军心大乱不可,胜负实所难料。
林凤致一时也不知道是该骂殷螭诡诈,还是恨赵大昕缺乏应变才能,这般行事糊涂,当初兵部怎么会推荐他担当大任?不过,自己不谙军务的糊涂劲儿,估计也与这位同年差相仿佛,实在无可怨怪。何况这时身份尴尬,于双方都是非友非敌,无法说话,只能继续默不作声,由得殷螭得意洋洋,赵大昕和徐翰忐忑不安。众人一时僵持,都在等待消息。
然而消息却来得格外的快,过不片刻便听阁下急报:“赵大人,镇江堡回讯!”赵大昕心内慌乱,语气却保持镇定,问道:“高将军如何回话?”下面禀告道:“高将军言道,事体有变,立即便要派人前来,有要事与赵大人相商。”
这一个讯息却是出人意料,“事体有变”四字虽是急切,却并不是个凶险的光景。象林凤致这样不懂军情事务的,头一个念头便是:“莫非袁百胜已夺九连 城,又发此假讯来赚险山堡?”赵大昕等人却知道军中的烟花传讯之术,每一军有每一军的特殊约定,绝不外泄,这样的讯息是假冒不来的。可是在袁军业已打上门去,同室操戈的当口,高子则不忙着抵御,却派人来后方商量要事,又是唱的哪一出?
但高子则所谓要事,却的确显得紧要,这个讯息报来片刻,大家都听到了大虫江下游的号角之声,沿岸飞速传来。这号角声乃是高军的紧急传讯之意,一闻此响,无需通传,报讯人便可在军中长驱直入。只听那响声越来越近,急切凄厉,竟充满了不祥之感。
这时赵大昕已顾不得内事,快步下阁去逆迎报讯人去了,徐翰也不好再拿铳指着阁内,只是带人堵在门口,继续监视。殷螭也不管他们,拉着林凤致到窗边往下看,窗下便是大虫江滚滚急流,只见堡外丛寨次第打开,一骑飞乘层层冲入,这急骤的光景,仿佛马尘中都迸出烟火星来。
这般急切紧要的关头,连堡中内斗的双方都已停手,大家缄默不言,都等着高军的急讯——大约只有殷螭是例外,还不忘跟林凤致胡说八道。
他的胡说八道,当然是属于表功一类,趁众人都全神贯注于外面,便悄悄的凑上林凤致耳边,说道:“小林,适才我可是替你挡箭来着,生死关头我头一个想到你,你说我好不好?我又对你好了一次,你怎么报答我?今晚别赶我下床了罢?”
他说情话丝毫不避忌人,虽然声音放得极低,到底身畔祁五也听见了,不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殷螭浑不在意,又笑嘻嘻加了一句:“不要又冷笑,老是怀疑我的心!我是真爱惜你呀——你就是我的心肝宝贝,我怎么舍得你受一丁点伤?”
林凤致听了他这句肉麻话,胃中泛恶心,身间起寒毛,登时生出想要一脚将他踹下大虫江去的心——可惜还未付诸行动,下面的急报已一叠连声传了上来:“请林大人下来,赵大人有要事相商。”
祁五刷的一声抽刀,拦在林凤致身前,外面的人连忙又道:“两位护卫也可同去,带刀同去!实是有事相商,高将军与袁将军业已停仗讲和,赵大人也不至于相欺。”林凤致讶了一下,不觉问道:“却是何事?”
徐翰已经听了属下禀报,便即走上来亲自回答:“年伯勿疑,是高将军传讯请年伯共同拿个主张——隔江来报,倭屠义州,李敬尧血书求救,言称义州城二十四万余百姓性命,便在我天朝大军指掌之间。”
清和八年六月初八己未,倭屠义州。
林凤致自来熟读史书,历代记述乱世烽烟的光景,也少不了见到攻占敌方之后来一个“屠”字,然而青史上虚飘飘一个字,读的时候也难以掂出沉重的分量,直到这回亲自眼见,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屠戮殆尽、妇孺无遗”!
脚下所踏的土地,是火烧血浸过的,踩上去靴底还似乎带着腻腻的湿滑感;触目能看到的废墟,到处堆积着一层层断肢残躯。这满地尸骸中竟很难找到一具完好无损的,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头颅仰面朝上,面目上都带着惊恐惧怕的神情,是那般痛苦挣扎——遭过大屠杀的义州城,分明是一座血池地狱,竟自安置在人间!
而这地狱,此刻却是静穆无声的供天朝平倭军高级首领们来观看。废墟尸骸之间迎上来的乃是李敬尧,后面跟着的几名年轻将领是他的子侄女婿,这一干朝鲜将领都是全身浴血,满面木然,过来施礼。李敬尧声音嘶哑:“小邦不幸,遭此大难,天朝肯予援手,五内铭感……末将愧以这等凶事,惊动诸位大人。”
天朝诸位自林凤致以下,一时都无话可答。头一个打破沉默的竟是袁百胜,他忽然向侧冲出两步,双膝跪倒,手指抓了一把带血的泥土,喉间发出低低的嘶泣之声。众人不知道他怎么了,赶忙上去问的问劝的劝,袁百胜只是垂头跪着不肯起来,这身经百战的名将,一时竟身躯颤抖如风中落叶。众人只见他跪倒的所在,有一具也不知道被斩成了几段的婴尸,血污中跌着一只小小断手,兀自圆润可爱,手指中还抓着一支糊得看不出花样的拨浪鼓,再旁边,则是半截赤 裸的女尸。
林凤致突然想起来,殷螭曾经说过袁百胜的身世,乃是福建沿海地区人氏,其村落遭到倭寇洗荡,这才愤而投军。他的父母亲人,想必也是这样被残忍杀害,眼下这光景,多半触动了他少年时的伤痛罢?
然而袁百胜这么一嘶哭,一直在强撑着的朝鲜诸将也终于忍耐不住,纷纷跪倒,放声痛哭,狂呼大叫。天朝众人听不懂他们的言语,但这股悲痛欲绝的情绪却是感染人心,义州与九连 城仅一江之隔,两地百姓颇有互相来往通婚的,天朝平倭军中也有不少是本地军户入伍,与朝鲜人多有牵丝扳藤的亲戚关系,这时救援来迟,目睹惨状,已觉得悲愤,哪堪这一哭动心?霎时间随着首领而来的士卒们也一片声的哭泣出来。
这一片哭吼声,自血污中远远传了出去,惊得四下乌鸦啊啊乱飞,而满天间,则是死沉沉的铅云如压。
李敬尧在夺回义州城之役中受了几处外伤,目睹同胞这等惨状又深受打击,但毕竟是老将出身,还能支撑得住,由女婿崔实扶着来向林凤致、赵大昕等人继续申谢,感激天朝方面大举出动,才能将倭人击退。林凤致一直默然无语,听赵大昕答了几句客套话,忽然上前一步,单膝跪倒,郑重道:“李将军,我方延误战机,救援来迟,误了义州百姓,何敢当谢?”
是的,“延误战机,救援来迟”!李敬尧血书求救,乃是六月初五,倭人的屠戮才刚刚开始,而天朝大军终于出动,却是直到初七才渡江攻击,其间的两日两夜,便在怕担责任的迟疑不决之中,白白耽误了过去,致使倭刀之下,又平白多添无数冤魂。所以受到李敬尧等将领的感谢,却只能觉得这是无言的谴责,不得不屈此一膝。
他的官衔要高过赵大昕与高子则,而小皇帝的密旨不许外泄,只有赵大昕与徐翰寥寥几人暗中知晓,军中其他人仍当林凤致是新委派的最高首领,因此他这一屈膝,赵、高二人也亦屈了半膝,却不是面对李敬尧,而是对着满城残骸,郑重行礼。高子则乃是高东华长侄,已是奔六之年的一员老将,没有亡伯的儒雅风范,却是一派稳重坚毅的神情,这员老将守在鸭绿江边数年,一直受束缚不能出战,心中早已憋得紧了,这时便不禁大声道:“李将军只管放心,林大人已亲上揭帖,请求皇上加派神机营来援——徐员外业已赍书渡海,新制的神威大炮指日便至,定要替你们雪了此恨!”
然而纵使此恨可雪,这业已丧生的十几万冤魂,却又岂能复活?林凤致抬起头来的时候,自觉天地间都是血与火在奔流,竟是自己这三十二年生命之中,从未领略过的残酷——哪怕是曾经跟随殷螭出征西南,哪怕是主持过京城保卫战,也终究不曾亲身上过战场,不曾亲眼看见尸横遍野的惨状。何况之前的战役,自己所知的都是军人死伤,这次目睹的死亡者,却多是无辜平民!
倭人这次屠戮义州,其中原因据说是义州百姓反抗激烈,但选择与天朝仅一江之隔的重镇下手,自也不无挑衅与震骇之意。其退出义州城,与其说是被击退,倒不如说是心满意足的离去,留下这座血池地狱给朝鲜与天朝双方以示威。林凤致不知道这样的示威,是否反而令武将们激起深深的复仇怒火,自己的心底,却是委实充满惊骇恐惧与不安。原来自己到底是文人,就如早年同殷螭说过的一般:“乐太平而厌乱世,不愿意在有生之年,亲历兵火锋镝之苦。”
可是上天偏会作对,越是不愿意遇见的,今生便要加倍的遭逢——所以林凤致站起身来的时候,是微微苦笑着的,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心志软弱,便告了罪:“下官有些不适,恕失礼了——此处也不是商议军情所在,刻下便劳烦诸位率兵卒安葬遇难百姓,傍晚共至大营议事。”
高子则作为被文官系统掣肘多年的战将,暗自对文员不免有一种不满,这时眼见林凤致脸色惨白,一副支撑不住要去呕吐的样子,不觉生出轻视:“闻说林太傅厉害,原来也只是虚名,本人却是恁地文弱!”面上当然不好表露,于是答应着与众人打躬相送,林凤致也还了礼,婉拒了赵大昕加派的护送,只由那个素来形影不离的英俊护卫陪着,踏着满地血污向城外去了。
他心神混乱,步下却越走越快,接连转过几处断垣,离开了赵大昕诸人的视线所及,殷螭便在背后笑道:“小林,别装了,我知道你压根儿没被吓着!”
林凤致停了脚步,霍地转头瞪着他,脸色仍是苍白,目光中却犹如燃了一团火,半晌才咬牙说了一句:“你……你好自为之!”殷螭道:“怎么了?好好的又派我的不是?我这几日可什么都没干。”林凤致厉声道:“你敢说——敢说你什么都没干!我问你,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今日这般,全在你算中!”
殷螭登时叫起撞天屈来:“这话从何而来?倭人屠城,难道还是我指使的?你也太爱冤枉我了!”林凤致怒道:“休要抵赖!你若不是早知道有这场屠城,怎么会将时机安排得恁地合适——你是算定了高将军并不知道袁杰已随你反叛,更不知道我被你们劫持,虽有怀疑,在这等情势下也只好联手共御外敌!你不就是一直打着六万大军的主意?”
他问得咄咄逼人,殷螭便笑了一笑,道:“好罢,我不抵赖,你也别栽赃!我便承认我早知道罢——可是知道归知道,我又不能拿着刀去逼倭人屠城,这里再惨,也不是我杀的,你尽跟我发火做什么?”
林凤致一时恨不能眼光里放出刀来劈杀他,可是手还未抬,殷螭便向旁躲了开去,道:“怎么,又想揍我?我这几日挨你的揍也挨够了——我跟你说,我又不是打不过你,不还手,只是我舍不得打你,你不要客气当福气!”林凤致怒极反笑,道:“遇上你是我晦气!你连这等惨无人道的事也算作机会,还有人心没有?”殷螭道:“那又怎么?老实告诉你,我一个月前就知道这边要屠城了——可是我也不过早知道一个月而已,我又不担当平倭大任,又不做朝鲜父母官,管他们的死活!干什么要问我讨良心?”林凤致骂道:“恬不知耻!”殷螭冷笑道:“要知耻也轮不到我,你先问问你自己!你们不是比我更不象话?我还不过知道个虚消息,你们可是眼睁睁看着倭人屠城,却在那里扯皮拖延两三天,断送了这些人命!你还好意思跟我来吵?”
这句话真将林凤致给堵住了,因为殷螭所言是实——当日赵大昕遵奉小皇帝密旨安排陷阱失败,过后却不但没有继续想办法捕拿林凤致与清除劫持犯,反而隐瞒了林凤致的待罪身份,请他来共同主持军务,其实也就是一个目的:希望能以林凤致的官衔身份,一力承担责任,在军中通过救援义州的决议。
赵大昕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已经算是暗中担了很大罪责,只仗着皇帝的旨意乃是口谕无据,并且自相矛盾,将来也可推脱开去;可是他却不知道林凤致心里,担负着更大的罪责——林凤致心内清楚,如今知道袁百胜已随殷螭反叛之事的,除了皇帝、太后便只有自己,小皇帝那边有所顾忌,不敢张扬此事,自己却又为情所挟,无法揭穿真相,那么一旦同意高袁两军联合抗倭之请,便相当于将刀把放在了袁军手里,同时又蒙上了高子则的眼睛,谁知道什么时候,高军便会被狠狠捅上一刀,由平倭军变成叛乱军?
殷螭一向不擅长于精密设局,这次的谋划却是惊人的妥帖细致,几乎让林凤致怀疑他背后另有高手出招,并且这场博弈,自己业已在被情牵制中落了下手,只能左支右绌,无力与抗——却又不能不尽量设法腾挪。
推书 20234-06-30 :李追泥人记----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