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晚间,城中零散倭兵都已擒杀干净,被掳的朝鲜男女千余名也自倭人俘虏营放了出来,林凤致刚和赵大昕在收拾干净的行营中坐下,便听传报:“练光亭敌窟倭首小西清太派人乞和。”
众人都不觉哦了一声,知道这小西清太也算日本国一员大将,当年天朝大军仓促撤出釜山,便是遭到此人追击而导致大败,所以这回天朝攻城,将士颇有报仇之心,然而赵大昕和朝鲜方将领商议之下,围城战之前的口令却是:“若见屠义州城的黑山信幸,杀无赦!若遇小西清太,必须活捉,不得杀死!”
林凤致对此传令感到纳闷,朝鲜兵使金受益便特别解释:“说起这小西清太来,却是倭将中少有的主和派。当初世子自以为与平秀成结好,不提防他们背盟相侵,便是小西清太几番派人向世子报讯,请加防守,甚至告知我方详细防备方案——可惜世子全不听从,以至国家沦陷如此!”
他说的“世子”便是擅自自立为朝鲜国王的世子李夔,早在去年遭倭人擒杀,林凤致这时才知原来倭将中亦有主和主攻的派系之分,不觉暗叹一口气,心想兵部整日价远授机宜,却连知己知彼也做不到,如何决胜千里之外?自己若得平安回朝,非得参上一本,建议重新改革这军中制度不可——却不知道今生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因为这小西清太也算有惠于朝鲜,所以他派人乞和,众人便命放入来。来者乃是一个日本武士,递上名刺,其名汉字写作“小林羽一郎”,殷螭在林凤致背后不觉偷偷笑出来,心想我整天叫你小林,原来倭人中也有叫小林的?但通译解释,这二字却是姓氏,与中华文字形同音不同,读作“考八牙西”,颇是拗口。
倭人也使用汉字,华言却远不及朝鲜人普及,天朝与之开战,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也颇吃了些大亏,甚至还误将一个会倭语的光棍充作通译,被此人从中取利,两头欺瞒,误了好些战事。所以这回日本使者前来,大家与他对话的时候,便分外重视询问他所带来的那名通译。
那通译倒也爽快,自认本是中华之人,幼时为倭寇掳去,以至流落异域,所以问答之际,颇是多透露了一些消息。大家才知战报一直称倭首平秀成为日本关白,并不确切,平秀成早于天朝清和初年的时候就已将关白的位置让给了养子,自居“太阁”,据说其人年事已高,亲生儿子却又幼弱,手下将领又颇有不驯服的,小西清太之所以主和,甚至不惜向朝鲜透露军情、提供防备建议也想停战,也是忧虑主上后事难续,无谓在国外多所纠缠之意。
那通译道:“其实不止小西大人主张休战,就是在日本国内,也多有抗议的声音。这六年战争,国内也是空乏不堪,九州的男子都惧怕被拉壮丁,妇女哭泣不休,担忧将要守寡。近几年又有高人预言,此战必败,日本必乱,奈良兴福寺的高僧为之祈祷不安;军中士兵更是屡屡逃亡,岛津家部下甚至聚众哗变拒绝渡海作战。小西大人若得放归,必定再次力劝休战,有了这次平壤之败,太阁大人也未必坚持得下去了。”
那“考八牙西”又叽里咕噜的说了一番话,通译翻译道:“军中如今流传着某位大名(按,日本官职名,相当于领主)的一封家信:‘人人皆云:甘愿为僧,只要留得性命。我亦盼望有生之年重踏故国芳土,能饮故乡一勺水也好。’太阁大人已是六十三岁的高龄,正如风中之烛,倘有不幸,在朝鲜作战的将士们必然气势不振,败阵之余,俺等便连回到家乡的指望也没有了。”
听了这番话,军中众人不免聚首商议了一下,便有幕僚建议道:“狐死首丘,故土难弃,想来华夷都是一般,大人何不效仿丘迟劝陈伯之故事?”这是南北朝时的典故,梁临川王记室丘迟以个人名义作书给叛投北魏的旧友陈伯之,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句打动其人故国之情,弃战归降。那太阁平秀成是日本人氏,当然不可能归于天朝,这个比喻微有不类,但从其老衰欲归之情着笔,劝其休战归去,倒也似乎值得一试。
写这种书信当然是文臣之所长,所以在高子则要通译转告小西清太:“以我军兵力,何难一举歼灭你等?姑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暂为退舍,开你生路。”的时候,林凤致和赵大昕等人也彼此斟酌了一番,便由林凤致口授,与赵大昕以共同名义修书一封,让小西清太转交平秀成。日本武士领了书信,喏喏连声,伏地再拜而退出。跟着武将们也散去各理本职事务。
林凤致又与文官们议事一回,殷螭却很难得的没有一直陪在他身边,早早跟着袁百胜走了。等到林凤致到晚回营的时候,更加难得的看见他居然在灯下执笔写字。林凤致被他一贯的胡闹吓唬成惊弓之鸟,头一个念头就是这家伙难道当真想画两人的春宫?结果赶忙过去抢了纸笺一看,却是今日自己同赵大昕商量着,口授幕僚书写的那封劝日本太阁平秀成书。林凤致气不打一处来,问道:“你默写这个做什么?”殷螭随手揉了,便叫委屈:“咱们老是吵架,你几日不肯跟我说好听的了?我默写你的妙文消遣消遣都不行么!”
林凤致才不会信他满口胡扯,假装可怜,又展开那团纸笺将他重点默写的几段话默读一遍,皱眉思索,蓦地面色忡变。殷螭笑着过来抱住他,道:“别多想了,我也不会让你打哑谜,晚上我们出去溜达溜达,带你去个好所在!”
所谓溜达,也就是一同到城北牡丹峰,这本是倭军在平壤城外的一处驻守重地,被袁百胜攻陷后,峰上一直在收拾所俘获的军资,兀自乱嚷嚷地。殷螭带着林凤致走上峰顶一处亭阁之间,笑道:“本朝有位才子写了一部《牡丹亭》传奇,香艳旖旎;而这亭子修在牡丹峰上,便唤做牡丹亭——是不是咱们来携手同游的好地方?”
六月天时炎热,山峰顶上却是凉风习习,两人都只穿了单衫,黑夜中耳鬓厮磨,倒也真有谈情说爱的旖旎光景。殷螭一时倒不急于煞风景,正想先搂抱亲热一番,林凤致却偏偏不解风情,直接推开问道:“要我看什么?你说罢。”殷螭不满道:“这亭子里多合适,野战一回也是情趣,便不能做完了再说!”林凤致鄙夷道:“真是一肚皮龌龊勾当——你带了千里眼来登高,必定是有东西要让我看,大家都不是闲人,何必白消耗辰光。”
殷螭只好一面抱怨他没情分,一面解下腰间挂着的千里眼递过去,这物事是近年来从西洋传入,工部侍郎徐照又加以改进,更是合用。殷螭颇有几分顽童习气,发现这玩意儿居然能够将远处的情形尽收眼底,登时爱不释手,没事就爬到高处拿它张望四方,还得意洋洋同林凤致说过诸如“以后回京城爬上钟鼓楼,天天窥探人家起居——尤其专门捉你在家捣什么鬼。”之类的呆话,林凤致虽然不曾用过此物,关于其用途两耳里也灌得多了,所以拿了镜身,不多时便在殷螭指点下学会了使用方法,慢慢四顾俯视。
这牡丹峰算是左近较为高耸的一处所在,从透镜中望下去,平壤城便似展开躺在脚下,城外驻营也历历可见,因为是夜晚,只看见灯矩与烽火一片通明。殷螭又指点他从北向东看,道:“那是顺安,那是平城……对,再转一点,那是江东城……大同江的上游南江从下面横过去,再往东就是虎飞岭了,可惜夜间看不见——白天也只能看见山头,千里眼也望不清的,到底太远了。”
那一座座有些距离的城池都亮着灯火,仿佛明星一般自镜前掠过,到了殷螭所言虎飞岭的时候,忽然一顿,那夜间看不见的山脉所在处,影影绰绰闪着一片星星之火。
这片遥远的火光其实完全看不清楚,可是那一刹那,林凤致便已明白了那是什么,手上一震,千里眼便直直摔落。
幸好殷螭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抱怨道:“这玩意小袁军中也就一两架,你摔坏了,我以后还玩什么!”林凤致慢慢退了一步,嘴唇微颤,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夜风吹过他衣带,猎猎作响,朦胧中面色竟是死一般的惨白。
殷螭也微微吃了一吓,一把抓住他不许再退,说道:“怎么?隔着老远,才看一眼就知道是谁?你们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句酸话在此刻完全没有挖苦的作用,因为林凤致根本无心听他刻薄,只是凝视,只是沉默,很久很久,才说了一句:“寄不寄信,都是一般……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伪我手书。”
殷螭笑道:“本来我也懒得寄信,反正他都会来。可是难得见你写一回情辞并茂的文章,不寄将出去岂非可惜?我用你的字迹写奏折,安康看出来是假冒,那是因为文风不象;如今平秀成也是六十以外年纪,惜老劝归的文字,风格也差不多罢,你说他信是不信呢?”
这样的举动原是恶捉弄,于事体全然无所助,当然也无所损。殷螭一贯喜欢干作弄人的勾当,尤其是拿捏住对方的情——不管是爱还是恨,抑或同情畏惧怜悯——看准人家最柔软的地方打击下去,才叫既狠且准,而且避免硬碰硬的损失,此乃殷螭这样擅长左右逢源混水摸鱼的人物之最爱。
但是在林凤致面前展开他最怕的噩梦的这一刻,殷螭的口气却是无比柔软的:“别怕,还有我呢!我不是说过多少次,我决不会害死你么?我知道你千算万算,只防了我跟倭人勾结,没防到他另有奇兵,这一下赵大昕高子则不完蛋也要完蛋——可是你别担心,打得再乱,我也会好好护着你的,他呢,也不是来杀你的。这都是你的命里注定,你安心认了罢。”
命里注定么?林凤致在被他用力抓住的那一刹,几乎有个冲动,便是立即跃下峰顶,不要承受这逃也逃不过的厄运轮回。
可是到底还是立稳了身形,因为毕竟隔了这些年,隔了成长的光阴,少年的噩梦再深再痛,也不复是压垮壮年人的心灵重负。林凤致一时间竟自微微恍惚,想道:如果这是我的命定,那么我便等待罢,或者不待命运推动,自己便向前走,走到尽头去——见他。
是的,林凤致甚至这样觉得,殷螭与自己,并非命中注定,而是两个人出于种种原因,主动与被动的寻上门来,造成彼此执著胶结,纠葛难休;而俞汝成,才象是自己永远逃不脱的命运诅咒,无论如何兜兜转转,总是会横在道路之前,不期而遇。
此刻远在天际的星星火光,便是来日吞噬自己的烈焰。
真个是运命循环,无计回避!
如果说俞汝成是林凤致的命运的话,那么这命运对于别人,也一定是有如挟着风雷之势一般猛烈急骤,来得措手不及。林凤致在牡丹峰顶看到遥远处那支暗暗逼近的奇兵,便已经知道不妙,但业已无法挽回,连通知赵大昕、高子则有绝大危险的工夫都没有了——当夜他就被殷螭索性囚禁在了牡丹峰上,隔绝了与外界一切联系。
所以天朝平倭军接下来遇到的险情,委实可以说林凤致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他对殷螭的盲目回护,对同僚的有意欺瞒,对情势的估计不足,造成了高子则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先遇来历不明的奇兵偷袭,然后被同军袁百胜掩杀,最后又遭到网开一面纵其生路的倭军残部反噬,饶是高子则也算国朝名将,又怎当得起这三面夹击?一夜风云突变之下,平壤又复变作一座火焚血浸之城,高氏所领来攻平壤的一共四万大军,城内折损无数,城外逃散难计,剩下的都被袁军趁机吞并,扩充了殷螭的实力。高子则毕竟是老将,余勇可贾,带着主要将领血战厮杀,投向留守义州的营地去了;赵大昕则在中夜与大军失散,单骑逃亡,险些被袁百胜的部下擒杀,幸亏员外郎徐翰仗着火器精奇,领了一队人马回头来救,两个兵部文员被袁军阻断去路,只能往大同江下游逃窜而去。
殷螭对高子则不忙追击,却对赵大昕与徐翰这支逃亡队伍穷追不舍,并且未能追获的时候还怪到林凤致头上去:“就是你!你一定跟赵大昕他们私下里通过款曲,不然为什么还没有动手的时候,我以你的名义请他们来小袁这里,他们竟敢不来?多半是你暗地里教他们戒备罢?”
林凤致被他关押了几天,倒也没有跟他闹,只是嘲讽:“人家又不是我这般犯傻,明显有陷阱的勾当,何必来上当?再说你夺到手的已够多了,为什么还要和两个文员过不去!”殷螭笑道:“对啊,你上回说我想那五门大炮是做梦,我这个梦可不是做成功了?其他的好东西又怎么能不要?实话跟你说,那姓赵的是蠢货,捉住也是一刀砍了;徐翰这小子却着实是个人才,捉来大大有用!”
林凤致心道人家父亲曾被你打得半死,如今一家光沐天恩,对小皇帝的忠诚度岂是你这荒唐无道的废帝之可比?但殷螭一贯是自信十足的,林凤致也懒得去打消,自从被囚之后连门都出不了,天气又热,索性只穿着中单靠在榻边看书。殷螭照例过来不老实了几下,赞道:“小林,我最喜欢你这点——本来还道你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没想到你真乖巧,一点不给我添乱子,倒是很识时务。”林凤致被他怄得只能笑,道:“什么一哭二闹,你当我是无知村妇?”
殷螭自然不会当林凤致无知,相反他越是乖顺,殷螭越是防范,因为委实吃过几次亏,知道小林一旦变得乖顺,结果往往不是什么好事。但林凤致这回,显然是在错过一切可以逃脱的机会之后,也失去了反抗的信心,居然连拿乔也拿不住了,床笫间一任他索求,所以殷螭这几天十分得意兼满足。
由于满足的缘故,他也少了几分火气,跟林凤致说话常带三分和软,林凤致指责他到底跟倭人勾结的时候,他也不动气,只是柔声解释:“我可没勾结倭人,只是打算跟你那老姘头结盟而已——他和倭人有一腿,和我有什么相关?你不要乱栽我的赃。”
林凤致行动上乖顺,言语却仍是不放过讽刺的:“那你就是跟北寇勾结?左右你想成事,都是要借别人力量的,一样都是外敌,也好不到哪儿去!”殷螭笑道:“干吗每回要跟我吵架?唐太宗也借过突厥兵马,不是照样成为一代英主?我又不卖中原之地给蛮族,想要借一借兵,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林凤致冷笑道:“真个不读史书,满口胡柴!你也好意思和唐太宗比?不做了石敬塘才怪!你自己爱做儿皇帝也只管请便,国朝百年威名,岂能由你而坠?”
要是往日殷螭一定和他翻脸来吵,这时却颇有耐心哄着:“我也不过一说,又不是真借兵北寇,何苦动不动就将我骂成这样?跟你实话说罢,老俞这支兵,绝对不是蛮族兵马,而是他这些年里,自己在建州一带养的私兵。你可知他为什么在蛮族那里绝对不出头显名?就是为了将来好回国朝谋事。他在北边日久,是不是有借北寇兵马的打算我也不敢说,反正我自己,不会跟北寇去打交道的,你放心罢。”
他的话林凤致如何全信得过,只是鄙视,殷螭笑道:“我知道你在骂我趁火打劫,就中取利,那又怎样?反正跟倭人联手的不是我,投靠北寇企图借兵谋国的也不是我,全是你那老姘头一手干的,我不过趁乱分一杯羹罢了,还要将你送给他,戴上一顶簇簇新的绿头巾,这亏难道吃得还不够大?我也不是尽落便宜呀!”
居然将无耻的话说得颇带哀怨,林凤致实在气不动,只能嘿然。这几日间殷螭得手了许多原属于高军的人马与辎重,整日忙着与袁百胜收整,大部队暂未开拔,仍然驻扎在牡丹峰左近;而林凤致虽然被囚,却也知道俞汝成奇袭平壤之后,便与倭人残部联合,驻到了大同江对岸之中和城。攻战的当口或许也曾相距极近,却大约是由于混战之中不便分心的缘故,这个自己平生最畏惧的人,并没有前来索要自己,这使林凤致有短暂的宽慰感;如今虽然隔着一道江水,听殷螭的意思却还是不忘那笔龌龊交易,林凤致在沉默之中,也不免有一丝混着悲伤的恐惧。
殷螭向来没心没肺,却也偶尔会温存体贴,这个时候居然留意到了林凤致的情绪,于是晚上在床边满口安慰:“我不是叫你别怕么,怎么还怕成这样?你就这么不能见他?你八年前不是也落到他手里去过一次,照样好好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