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回是为着什么才落到俞汝成手里,又究竟是怎样才逃出生天?殷螭说话的时候是毫不考虑的,林凤致却不能不心寒——他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说了一句:“你……你可知那回他为什么没有逼我?”
殷螭道:“我怎么知道?不过你肯定有法子——他一直当你是宝的,你肯定有法子要挟他不许碰你,就象整天欺负我一样!”
林凤致只能微微苦笑,过了半晌,低声告诉他:“那回……我血症大发了,险些丧命。”
殷螭吃惊道:“当真!你可别吓唬我,明知道我最怕你吐血。”他拿过房中烛台觑着林凤致气色看了半天,终于松一口气得出结论:“你不是说过李濒湖将你调养好了,都已经四五年不曾犯过病了么?你也要自己保重,让我放心才是!”
林凤致便和他再也无话可说,挥开他在自己面前照个不住的烛台,自己回身往榻间倒下去睡觉。殷螭丢了烛台扑上床来将他压住,笑道:“小林,原来你也会求我的——你这样说,不就是恳求我别送你走?你到底是只因为怕他,所以抵死不肯去见他;还是舍不得离开我,所以连架子都摆不起来了?”
他一面自说自话,一面也开始毛手毛脚,感觉到林凤致反应有点僵硬,于是又加以甜言蜜语:“好了,别这样!求我都不肯说个求字,还又一回拿性命吓唬我——我不吃这套的,可是我到底心疼你,要么就不送你走也就是了!从来只许你伤我的心,我哪里舍得伤你的心?”
滚在床上纠缠一会儿,林凤致也被弄得面红微喘,头发散开,青丝洒了满枕。他半挣开殷螭抱持的手,低声叹息:“其实恨我……又何苦老是说这些话。”殷螭笑道:“恨你!我一直也没说过不恨你啊,难道骗过你半分?可是你当年恨我的时候照样跟我好,好完了忽然翻脸背叛,压根儿不顾我伤透心——如今我也不过依样葫芦,又有什么值得难过?”
他说起往年被辜负之情,林凤致便失了撑持的力量,身躯不由自主放得软了,殷螭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紧紧搂抱,切切情语:“下一回,再也别说你吐血的事了,我听了受不住的。你可记得三十岁那一年我误以为你发病死了,一下子就病倒了?我那时真是觉得天都塌了,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他轻轻的笑了几声:“你狠心,说绝对不会为我死,我却真的险些为你死过!我那一年许愿无数,发誓无数,想过只要你平安无事的活下来,我做什么都情愿,什么前事都可以不计较……那一回我真是决定永远不恨你了,你可知道?”
他牙齿去咬林凤致的发丝,说到最后,声音便有些含糊,林凤致的语声也不由得变得模糊低微:“可是到如今……毕竟还是恨我。”殷螭道:“恨?那全是怪你!我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再记恨你的,可是又继续等了两年,你还是不肯来和我相见——我知道我生病的时候你来看过我的,却偏偏只肯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来,为什么便不能让我真正看见你,哪怕一眼也好?等我清醒过来,家里人告诉我你来过……你一定不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有多恨,真的恨死你了!”
他在枕边撑起半个身子看林凤致,半晌凉凉一笑,道:“你离开京城,都没跟我打个知会,直接丢下我就走,我能不恨你?可是,我看见你之后,到底手软,比不得你心硬!你宁可一辈子默默想我,我却只要一辈子狠狠做你。”
那架烛台就被他丢在床前几上,这时兀自未熄,烛灯光焰印在他眼底,是两簇小小的火苗一闪一闪,林凤致不象他那般喜欢分心乱想,常常将念头转到不相干的东西上去,这个时候,却忽然想了一件全不相干的事:殷螭总喜欢自命英俊潇洒,林凤致从来懒得理会,不予承认,但有的时候,却爱看他的眼睛,委实黑而且亮,即使是夸张撒谎的时候,情意也真象那么深,委屈也真象那么重。
但林凤致到底不会说这些没相干的话,只是深深凝视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抚他肩头,这个动作便可以算作邀请,殷螭于是顺理成章的顺着他手臂下去,火热的吻落在他迎上来的唇间。
辗转缠绵一阵,衣衫渐渐褪去,因为天热,两人都已经流汗。殷螭在情热如沸的时候还不忘逗林凤致:“小林,叫我?”林凤致还没有到迷乱的时候,是打死也不肯出声的,只是咬牙喘息,殷螭又逗弄央求:“叫一声罢,我最爱听你叫我。”林凤致终究把持不定,轻声唤了他一声:“阿螭。”殷螭于是也柔声回叫了他一声:“子鸾。”
这两个字一出口,林凤致有如当头遭了一盆冷水,身体立时僵了,便要推开,殷螭哈哈一笑,缠着不放,喘气道:“叫了玩玩,也这么认真!别恼,我是想放心呀——你跟他无论如何也做不起来的,除了我,谁也不能让你心和身子都给,我真开心!”
可是除了他,似乎也没有谁会这样给人以身心双重折磨——殷螭开心的时候,也是林凤致隐然哀伤的时候,可是这时候,却无力将满心的不愉快发作出来,只能呼吸急促的由得他将自己带入那一片欢娱,而自己,也不无主动的去追寻激情中的至乐。
这一夜欢 情仿佛比平素都更加热烈持久,至少往日结束之后,林凤致都还有力气顾及一下自己的小洁癖,定要去沐浴更衣,弄干净了才肯睡觉,这夜却是实在累到不行了,居然在炎热的六月天气里,一身汗涔涔的也在殷螭怀里睡了过去。殷螭往常都会比他早入睡,这夜却是直到乏累不堪也没有睡意,欢 好的时候忘记放帐子,几上残烛犹有余焰,照见林凤致眉头半舒半展,还挂着几颗晶莹汗珠,这睡颜带着一丝无奈与忧虑,可是却又到底沉酣。
殷螭想到最早林凤致还坚决不肯和自己同榻而眠,后来终于同榻了,也常常在完事后背对自己睡觉,总要自己贴上去搂抱。可是这一回重逢以来,他睡觉的习惯好象悄然改变了不少,哪怕睡前说过:“天气热,离开一点睡。”睡着睡着也会靠近过来,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他总是在自己怀里,甚至主动抱着自己的腰间,将脸靠上肩头又或者索性贴着胸膛睡觉,因此殷螭常常取笑他假矜持,装得再正经,其实心里还是想自己去抱他要他。
林凤致对于这种说法是默认的,甚至有时也会自我责备的说出“我贪恋爱 欲,下贱无耻。”这样的话,对本人缺乏原则的回护殷螭之行为表示出嫌恶自厌。殷螭很不喜欢他这么说,因为一来这样简直是在贬低自己,二来殷螭也不觉得他只是在贪恋欲的满足——这样的沉溺于欲 海,与其说是贪恋,倒不如说是依恋,是一种彻底的痴心缱绻。
殷螭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个时候却放任自己多愁善感了一下,心道小林虽然心狠情薄,却也有着柔软易感的弱点,这颗心真正交付出来的时候,便是痴绝到底。也许是因为他一生太孤苦寂寞,也许是他委实太难得这般义无返顾的来爱,所以这样的依恋,其实可怜。
而忍心践踏他这样一颗心的自己,又其实可鄙。
夏天的夜晚总是极短,欢娱刚过,黑夜便逝,因此殷螭也可以说是睁着眼睛看林凤致直到天亮——虽然林凤致也不过只睡了短短片刻辰光。
天色薄明的时候,殷螭便已决意起床,将睡在怀里的林凤致推了出去,叫外面的兵卒进来绑缚了他,送往大同江对岸俞营。
林凤致被绑起来抬出去的时候,兀自头发散乱脸晕红潮,这形相恍惚便如他当年勾结刘秉忠举行兵谏,一夕欢 爱之后翻脸要殷螭投降,那般情到浓处时狠狠给对方一击的做法,到底又回施到了他自己身上,殷螭认为,这就叫做风水轮流转。
本来以殷螭的性格,这样的时候决无不说挖苦话的道理,可是那时忙着打点传讯,与俞汝成正式约定举行结盟仪式,居然来不及刻薄,又忽然失去了刻薄的兴致。所以他居然从头到尾都沉默,而林凤致也没有说一句话,竟是安然接受,导致殷螭颇觉失望。
按殷螭的想法,还是很希望看见林凤致惊慌失措,又或再象昨晚一样低声下气哀恳自己。尽管林凤致便是开口哀恳了,殷螭也不见得回心转意,但八年前自己何其悲愤欲绝?这时报复施出,对方却怎么能这般平静而认命?
而且何止是平静认命?林凤致被他推醒又绑起的那时候,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眼神里并没有太多悲伤,却是一种“便知如此”的了悟,这了悟的神色使殷螭恨不能一把抓住他逼问个究竟——究竟明白了什么!可是事情繁多,时间匆忙,这目光交汇也是顷刻错过,随即各赴目的地所在,一个主动,一个被迫。
所以殷螭百忙里还愤愤然想着:这一箭之仇,报得怎能这样不爽啊不爽!
情人是拿来出卖的,盟约是拿来撕毁的,履行了前一条行事准则的殷螭,使得情敌俞汝成也暗自生出极度的不齿;然而等殷螭实现后一个人生信条的时候,俞汝成业已来不及鄙夷,甚至来不及愤怒——因为殷螭毁约的速度和他送人的速度竟是一个大大反比,交易谈了近半年,才终于将人送了过来,毁约却连半日也不用,就直接翻脸如翻书。原来殷螭结盟的目的就是为了背盟,饶是俞汝成再老奸巨滑,也没料到他是这般的无耻又无信。
以俞汝成老谋深算的习性,当然也不可能对这个曾暗算过自己一记的昔日奸王全无防范,但这个时候殷螭势力才充,大业未成,急于扩张与拉拢的当口,应该是合作之心大于一切,不惜将情人都送来当作交换条件便是明显例证,又怎么想得到他竟是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居然在完全不应该动手的时候,就动上了手来抄底黑吃黑?
所以这次事件里,最吃亏的人绝对不是被当作货物出卖的林凤致,而是在结盟仪式上就被偷袭包抄、险遭全歼的俞汝成。他们结盟为了保持安全距离,乃是在大同江上摆开浮桥相聚,被对方狠狠放了一把火之后,还埋伏在对岸万弩齐发,成心想送人上路。俞汝成也算当世俊才,遇到这等恶劣形势居然还带兵突围而出,欲待回到中和城领了大军来报仇,却得急报:“平壤方面已渡江突袭中和,炮火猛烈,孙先生独力难支——此刻大营已失!”
所谓孙先生,指的乃是俞汝成最信任的心腹门生孙万年,被派留守大营兼看管新获俘虏林凤致。俞汝成考虑问题的方式没有殷螭那么怪异,走的还是正常人的路线,心知此刻便是不顾一切赶回大营抢夺林凤致,也是决无可能成功,徒劳折上自己一条性命,于事何补?他的私兵并没有全入朝鲜,还有很大一部分势力留在建州作为后备,这时失机,也只有果断弃此败势,迅速绕开中和战火,仍往虎飞岭来路逃避,同时急急召集建州余兵来援。
因此可怜俞汝成虽然得到林凤致,却仅仅来得及打了个照面,连扇这个心爱门生两记耳光,打他一个有眼无珠错付痴心的工夫都没有,就被殷螭的黑手又活活掐断缘分,岂非吃亏之极,能不痛苦郁闷!
可是这一日大获胜利的殷螭,却一样跳着脚觉得自己吃亏之极,痛苦郁闷,尤其是约定结盟的午时还没到,埋伏未战的时候,简直急得有如热锅上蚂蚁,一股劲儿追问袁百胜:“当真?老俞接了人就立即赴大同江了,没在营里多呆?”负责护送俘虏的人正是袁百胜的得力手下祁五,回答道:“俞相将林大人安到内营,就出来准备赴约了,大约一两个时辰后定会到的。”殷螭唉声叹气,只是自怨自艾:“想事不周!早应该将约定时间再提前一两个时辰才好,万一老俞禽兽起来,先做一回再出门,我这顶绿头巾,岂不是戴定了的?何况还是我自己把人送去的,日后也不好跟小林算帐,好不闷气!”
因为他的身份不宜早早公开,所以袁百胜不敢称呼为“陛下”,而改称“恩主”,他本来就与林凤致有仇隙,这时知晓林凤致非但与这位恩主皇帝有不可告人之事,还与前朝出亡的俞首辅也不清不白,心下不免愈加鄙视其为人,听了殷螭这几句自责,不禁问道:“恩主,难道还想那林太傅回来?还有用处?”殷螭恼道:“当然有用,要紧之极!我不过拿他做一回诱饵,还能当真便宜老俞?这么大的亏我是万万不吃的!”
袁百胜琢磨,便是钓鱼下饵,也难免不被鱼吃,如今反正自己已公然与朝廷军作对,林凤致也失去了当幌子的作用,闲人一个,丢弃了又能如何?不过恩主既然这般说,想必就是林凤致还有非常重要的利用价值,能助殷螭重夺大位的——袁百胜是老实人,虽然知道殷螭同林凤致夜夜同床,却并不懂得其间的情 爱纠葛,当然也不会明白,殷螭所谓的“要紧之极”,就是指床笫之欢,眷恋之情,万万丢弃不得的。
殷螭抱怨自己这回想事不周,其实他向来不是想事周全的风格,甚至干事还常常带几分凭直觉而来的莽撞,但是要说完全不想,也不尽然,比如干了一半回头不得的时候,想象力又会出奇的丰富起来,没准比林凤致这等行事缜密的人还要想得多,却往往不是想到好事上去。所以自怨自艾担心老俞会干禽兽事之后,过一会儿又想到另一个潜在风险:“不好,万一他这回真被我气着了,又跟老俞旧情复燃起来,不想再跟我,竟将我的谋划向老俞合盘托出,那么这次偷袭不是要失败?”袁百胜大惊道:“恩主难道向他透露过口风?”殷螭道:“我有那么傻!可是他也不傻——他能毫不反抗的被送去,我打赌他一定猜着了!不过……就算猜着,也不知详细,再说,他应该宁可在我这里也不愿意跟老俞的,总不会出卖我罢?”
袁百胜才信不过林凤致的忠诚,听了这话赶忙加派人手去侦伺对江光景,殷螭倒是相信林凤致若在两人中二选一只会选择自己,但想了又想,忽然不确定林凤致的心智起来:“他真有这么聪明,猜中了我的心思?他以前倒是机灵过,可是这回跟我重逢,一直犯傻得可以,并且错过那么多次逃走的机会,也绝对不是装的!常言道做人不能太痴心,一痴心必定傻不拉叽,万一他这次真的傻了,以为我当真想送他给老俞去玩,想着想着想不开,那怎么办?”
这个可能性却是比林凤致会出卖自己计划更大的凶险,殷螭立即回想起林凤致自称那回血症大发,又回想起更遥远的事情,林凤致曾告诉自己,倘若再被俞汝成侵 犯一次,定然会承受不住乱 伦痛苦而发疯。殷螭做事之前从来懒得做最坏的考虑,但万一事态发生,最坏的结果是由不得自己不想的:“他要是疯了,我还可以慢慢替他调养,就是一辈子不恢复我也不嫌弃;可是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我其实最怕他出事的呀!”
而且,就算最坏的事一件也不曾发生,按照计划林凤致只是被当作诱饵去俞营呆了半天,又完好无损(或者有损也不严重)的回到自己这里,以他脾气,又怎么会给自己好果子吃?殷螭觉得狠狠打击一次林凤致是件痛快事,到时候他被老俞吓得瑟瑟发抖,自己宛如天神降临、提刀带马冲进去救他出来更加是无比英雄气概,却忘了林凤致不是含泪待救的弱美人,而是发起怒来会揍得自己气焰全无、不敢还手的狠汉子,这场欺负他的行动,到最后必定是以自己反被欺负收场,岂不是倒霉加郁闷!
这些丢人现眼的话当然不好再向袁百胜说,只能放在肚皮里煎熬,并且随着时刻的渐次接近,行动的渐次开始,一颗心也禁不住跳成了忐忑两字。以至终于分头领兵欲待冲出的那一瞬,袁百胜看见他脸色发红又发白,一副情绪不稳的样子,于是好心建议索性换一下方案,由殷螭去对待浮桥会盟的俞汝成,而袁百胜去攻击中和俞军大营?殷螭咬牙道:“老俞奸诈老练,估计也只有你能对待他,中和还是我去!”——心里想的却是:“这种事我怎么能不亲自去?小林,你怎么也不能出事啊!”
这场袭击一如计划般顺利完成,连袁百胜担心的对方可能有备这种情况都未发生,分头突击都大获全胜,甚至俞军大营的抵抗比殷螭预料中的还缺乏实力,新夺来的国朝大炮又委实威力惊人,只轰得几下,营寨便破,俞军几员副将抵挡不住,各自溃逃。袁军手下忙着追杀与招揽溃兵,而殷螭不忙别的,先问了俘虏所在,便直冲向内营而去。
殷螭带兵冲入俞营内帐的时候,心里那根弦已是绷到了最紧的一霎,只担心看见林凤致业已遭受过凌 辱,正衣衫不整的倒在床上,甚至被逼迫得发疯自尽;又害怕看见他倒是保住了无事,却悲愤得无以复加,一见自己就要恨怒痛骂——殷螭是既怕他出事,又怕他发火,甚至从此不理自己,左右落不到好处,却偏偏要干这不讨好的事,所以不免苦笑着想:什么叫做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这回我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