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不觉也惊得噤了一晌,暗道:“好毒的计策!没想到老俞这么黑心——下次小林再敢骂我,我定要教他闭嘴,先骂他老姘头去!我才不过窝里反抢回我自己的东西,老俞干脆连国都卖了,还货卖两家。”然而想到可以截杀安康这小鬼头,也不免全身毛孔都舒泰,最好当着林凤致的面将他的宝贝学生宰了给他看,让他要为那些正统啦明君啦背叛推翻自己,都去见他的大头鬼!
至于杀了林凤致奉为君主的小皇帝,林凤致会不会履行他忠臣的职责来个殉节,殷螭才不会去想的,就是想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殷螭一向是不往坏处想的,甚至无比乐观的认为林凤致的生命力强悍到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死——所以尽可以狠狠折腾。
坏事不会因为不想就不发生,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殷螭却往往要事到临头才发现,甚至到了无可挽回,才惊痛不已。
这一次难以挽回的坏事,却是倭人翻译提醒的——殷螭到底没有应允倭人的提议,却也不象上两回断然回绝,只是含糊着说句眼下不管,打败神机营夺取武器才是当务之急。于是日本武士便即告退,那通译到底是中华人氏,临走时想想便提醒了几句:“恕小的多口,阁下若能招降是最上策,若是招降不得,便得当心——听说天朝军中,是有严厉规定不能让火器丢失的,所以一贯装有自毁装置,威力越大,自毁的时候也越是破坏惊人。上次天朝釜山之败,自毁了三门大炮,连我方都被炸死炸伤百余人,因此阁下万万不要迫得太近,免得两败俱伤。”
殷螭到底被关了八年不曾从军,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在通译走后便不禁询问袁百胜如何避免对方自毁火器,袁百胜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安慰道:“恩主勿忧,往日那火器自毁,也是在平地交战之中,没法携带时便放引线引爆而逃,所以才伤到对方;如今我们距离得远,他们又逼在死路上无法逃走,怎么自毁得起来?那引线最长也是半炷香工夫,平地上兀自每每来不及躲开,在这绝崖上面,除非他们不想活了,才会干引爆的事!”
殷螭听了这样的话,却如一盆冰水当头淋将下来,全身战栗不已,半晌哑声道:“完了!你……你不知道,他那个傻子……会这么做的。”
是的,林凤致确实是傻子,殷螭虽然吃过他无数次亏,却仍执意认为小林就是傻子——他有时会很识时务,被自己挟制着便认命顺从,乖乖任自己欺负不闹腾,可是,这样的识时务,是为了隐忍着终于逃脱,去做以殷螭眼光看来其傻无比的事。
比如明知不敌还来作对,一心想拦阻自己造反;比如已到绝境还死撑不肯投降,苦苦支持着最后一点力量。
决裂到再无可能才来表白心迹,情愿接受相爱不相见的惩罚默默痛苦一生;明明只要低头认命便可以快活无忧,却死活不肯放弃是非原则。这些愚蠢之极的事,使殷螭鄙视无比又恼火万分,拒绝予以理解,却又明白,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林凤致也就不是林凤致了。
所以当袁百胜以蔑视的口吻说除非对方想找死才会引爆时,殷螭却是霎时间有如被雷电劈中,全身都剧烈颤抖起来,因为——找死,或者说宁死不屈,正是林凤致在是非关头会做出的一贯选择!
殷螭从来不以林凤致的是非为是非,却也明白眼下这等形势,委实到了林凤致的底线所不能容忍——除了他一贯反对殷螭为了夺位想要造反,使得国朝内部大乱之外,殷螭还忽然想到,俞汝成联合蛮族与倭军两面夹击北京的毒计,自己今日方知详细,林凤致却一定是早就猜觉的,以他对俞汝成的熟悉,在看到俞军奇兵将要袭来的时候,就一定猜到了!
所以他才会在终于出逃后翻脸追击殷螭不止,因为他一定不会相信殷螭不同这两方联手,尤其在俞汝成兵败退出朝鲜之后,倭人急欲寻求的联手者,必然是殷螭。别说殷螭业已获得强将精兵,就算势单力薄,也毕竟是退位天子的身份,这样的身份万金难求,用以镇服朝鲜还是招抚国朝,都大有可为,所以,难怪前一阵还为情挟制温柔顺从的他,如今翻起脸来如此绝情无义。
就算他不忍心杀了殷螭,却决不会让国朝威力最强大的武器落到殷螭手上,从而也等于间接落到倭人与蛮族手里,给他们提供仿制的样本,提高攻击力量——殷螭知道这时哪怕指天发誓,林凤致也不会相信自己一个字,因为殷螭扪心自问,只要有足够利益,自己绝对不在乎卖国的,暂时不答应倭人,只是由于条件还不够好,利用之心太明显,殷螭还懒得理会而已。
袁百胜本来并不相信林凤致会傻到自寻死路,却也忽然忆起清和四年共御北寇之时,蛮族曾经指名要求他出面进行和谈,林凤致全无转圜余地的一口回绝,督战时拔剑斫上城墙,厉声道:“有死,无降!”由于后来只记得他陷害自己的两面三刀,以及被殷螭玩弄的下贱无耻,便忘了他曾是那样一位铁骨铮铮誓死抗敌的林太傅。袁百胜恨林凤致恨得牙齿痒痒,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奸诈又下流的文官对人狠更对己身狠,恩主料事如神,知人甚明,说他会找死,就一定不会错的。
于是派出中气十足、嗓音响亮的士兵再度站到高处去喊话:“林太傅,徐员外,投降不杀,勿寻短见!大家都是国朝人,自家动手,干吗玩命?”
殷螭明知自己的声音也传不到四里之外,却还是忍不住也跟着大叫了一声:“小林,不要犯傻,出来投降!我难道还会害你?”
回答他们的只是一声炮响,击在喊话士兵五步之前,冲击之力使士兵一个倒栽葱自高处跌了下来,直摔得头破血流。这一击泥土飞溅,连靠在近处的殷螭与袁百胜身上都扑满了土。
殷螭大怒,骂道:“好个狠心的!明知我在这里,还敢炮击?当真要谋杀了我,看谁还对你好!”他是首领,一般不亲自上前线,所以前几次对阵林凤致拿大炮轰击也就罢了,如今明明看得见军中大纛,也应该知道自己总是在大纛之下的,居然还敢对准了射击?当真心硬手狠如此!
骂完之后又极度害怕起来,林凤致若连情人的性命也不顾,那么他自己的性命就更不会顾及了。难道真要这样紧逼下去,迫得他走投无路而选择那条绝路?殷螭一时竟动摇起来,心想武器暂时不夺也迟早跑不掉,索性今日先撤了兵放他们离去?可是一回头,看见倭军旗帜仍静静飘在山林之间,知道他们也未死心,自己就算肯退走,倭人也是决计要等漏子的,林凤致也万万不会将火器失落在他们手里,所以,对于神机营来说,这还是一个死局。
那么如果不但自己撤军,连倭人的威胁也一并解除呢?袁百胜看他不住去瞄倭军动静,也知其意,于是主动请战,要求跟倭人开打。殷螭虽在焦急紧张之中,却还不免审时度势问了一句:“若战倭人,有几分把握?”袁百胜坦率,答道:“末将估摸,胜算不大——倭人实力不知多少,队伍却是严整,加上如今三方对峙,我军若战倭人,神机营必定趁势夹击。”
袁百胜一向痛恨倭人,坦率承认胜算不大却还是愿意一战,殷螭却不得不考虑损失实力是否划得来——殷螭懒得顾大局,却从来不肯吃小亏,总觉得这样的情势只要林凤致肯通融低头,便可以两全其美,为什么定要自己放弃?何况他狠到连情分都不顾,自己又为什么要为他自己找死而放弃现成利益!
当然,殷螭还有点侥幸的想,说不定林凤致愿意犯傻,徐翰他们却未必肯从,手下不想送死,难道林凤致还强逼他们一道死?没准再等半晌,支持不住的神机营便会将林凤致绑将起来一道投降,岂非是好?
可是随着辰光推移,连天色都已渐渐昏暗下来,炎夏的夜晚也毫无凉爽,人人都是汗流浃背,派去靠近山脚的小溪中汲水的士兵络绎不绝,这样的天气没水根本连半日也支持不住,而神机营却硬是从上午撑到了向晚。殷螭喝水的时候,还会想到林凤致素来容易出汗,连每回欢爱过后,都要喝几口茶补充水分,这样缺水的情况他如何熬得住?只怕还没熬到投降,他先已经脱水不支了罢?——却又偏偏至今未降!
想来想去心急如焚,又命人去喊话,要林凤致有话好说,不妨开下条件,实在不肯投降,那么交出火器,大军让开道路放他们走人也可以。
这次的回答是长久的静默,袁军觉得他们有动摇的意思,于是便趁着夜色,大胆将包围圈渐次收紧,倭人见到有机可乘,也派出一支先锋队伍来加入合围。一直将圈子压缩到相距只剩一里半,木栅后猛然又吐出一溜火光,数记连发,登时将走在最前面的一排袁军士兵与倭人队伍一道放翻。
殷螭恼得大骂:“恁地狠辣!还故意诱我们近前?”袁百胜面色凝重,道:“恩主当心,千万别再往前!他们可能真是要自毁火器了,显然已在节约弹药——万一引爆,是极凶险的。”
袁军只好又后撤了半里路,再度派人喊话要求谈判,只要不毁火器,甚至可以由神机营开出价码来,然而对方仍是沉默,只将火力收紧在一里半的范围,绝对不放人过来。
虽然是酷暑天气,殷螭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隐隐知道这个死局是无法解的了——倘若林凤致拿性命要挟,自己还可以跟他讨价还价,最终教他让步或者自己让一步;可是眼下林凤致并不是拿性命要挟什么,只是守护着他们所认为万万不能遗失的东西,那般顽固又刚硬!
殷螭一时恨透了林凤致的不知变通,为一点国朝的利益便值得以命相拼?可是自己又何尝不是死不肯放,只要有一分到手的可能,就绝对不留便宜给别人?
这等凶险难测的时候,殷螭忽然想了些不相干的事,掠过了那回因为自己觊觎大炮而遭林凤致警告,两人吵架到最后,自己说了要他去死的狠话——从理智上来说,林凤致决不会因为被他伤透了心就去寻自尽,可是殷螭的想法一向不走理智,而爱乱岔,霎时间觉得这等情势全是自己的狠话造成的,一定是自己害得林凤致心灰意冷,决计玩命!
他猛然直冲出去,既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也顾不得炮击的危险,放声大叫:“小林,别胡闹了!我全是吓唬你的,我没要你死……”袁百胜被他吓了一跳,急忙命高手去拉他回来,殷螭只是叫嚷:“我再也不欺负你了,不要短见!什么要你死的话都是我胡说,都不算数!你别想不开!”
这时距离已只有一里多,虽在暗夜中也隐约看见高崖上那一片木栅,料想自己的声音定是可以传到林凤致那边去的,可是答复却是一记炮击,准确的落在殷螭身侧十步之外,热气冲击而来,连两个高手加殷螭,都不由自主向侧摔倒,吃了一嘴泥土,刹时好不狼狈。
国朝火炮上都配有准星,在射程之内命中率极高,这一记炮击显然意含警告,到底手下留情。殷螭爬起来的时候,却恼得直跳,急得发疯,怒道:“你真敢轰我!不要命就索性连我也杀了!你姥姥的大家一道去死,落得干净!”
他只管叫嚷,却被袁军中的技击高手半扶持半挟制,硬拖回己方掩体之后,兀自满嘴的口不择言,袁百胜慌忙赶来劝说。殷螭闹了一阵,也觉得这样撒泼殊是丢人,全无意义,只好平静下来。袁百胜便问他示下,殷螭挣扎了半晌,咬牙扔下话来:“又不能撤,也放不成,放了他们也不敢信,只好——继续围住!不肯交出来,索性大家都没得玩!”
这样的话便是己方决不让步,任神机营选择死与生两条路,而以神机营的表现来看,选择死路的可能性实在有九成九,想要两全其美直是侥天之幸——殷螭向来是个大胆的赌徒,然而赌这个侥幸的时候,却也不由得说着说着,便禁不住泪流满面,好在适才那一记炮击打得他满脸灰土,纵是流泪别人也只当他是被火药之气冲上双眼,更没人看见他哭得丢人现眼。
这等待却又是一阵长久的宁静,静得几乎让人觉得神机营将要放弃抵抗,但围军被适才他们缩小火力圈子的方式吓怕了,谁也不敢保证这回是不是又要诱敌逼近而击杀,何况黑夜中不辨形势,所以还是静候为上——哪怕等来的,是一场死局的毁弃。
六月底的夜晚有星无月,围困的队伍怕成为靶子不敢明火执仗,被困的神机营也是一片黑黢黢无声无息。山岭中犹如泼翻了墨碗,沉沉暗影压人难以喘息,可是林涛却又那么自在呼啸,穿山而过,俨如长声哭泣。
东方现出启明星的时候,众人屏息等候的死局结束,也是殷螭流泪担心的噩梦开始:神机营的临时木栅之后,突然腾地亮出红色光芒。
这红光来得既急遽又耀目,仿佛直到四下里都浸上了那层血色之后,巨大声响才接踵而至,冲击得众人耳中剧痛、战栗不已。袁百胜指挥着喝令“撤退”的声音都没人听得见,但这当口又有谁不急忙后撤?但听得背后爆炸声一响接着一响,火光直上半天,跟着炸飞的木石追着撤退的队伍滚滚而下,有如天崩地裂一般。
神机营走投无路,到底自毁。
大爆炸的现场不可能留有完整尸骸,这个道理谁都知道,然而殷螭犹如发疯般往高崖上跑的时候,是压根儿没有去想林凤致有可能业已粉身碎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定要找到小林!就算死了,也要再看他一眼!”
这时炸声刚刚平息,满空炸飞的木石纷纷乱堕,稍不小心被砸中便是性命之险,袁军的高手拦不住他,也只能尽量带着他躲开乱飞的木石奔走,饶是殷螭穿着盔甲,有几次都险些被落下的大石砸成肉浆。这五门大炮自毁的威力确实惊人,连高崖都被削平了一角,那充作掩体的临时栅栏早已片木不存,满地都是炸后的碎石堆积,混杂着尚且完全冷却的碎铁残渣,哪里见得到半具尸体?殷螭扑倒在这一片废墟,伸手紧紧抓住两片残铁,一时只觉世界都已崩塌,人生全是绝望,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但护送他过来寻找的高手却不愧是久惯从军的,同殷螭最熟的祁五片刻间便将四下里勘察遍了,回来禀报:“事有蹊跷!这里居然半分血腥气都没有。”殷螭鼻中只闻到浓烈的火药爆炸味道,哪里分辨得出有没有血腥气,极度伤心之下已是木然,只是呆呆的看着他,跟着另一名高手也禀道:“委实蹊跷!神机营残余也有二百来人,再怎么炸成粉碎,断手残肢也该有,怎么这里连血迹都不见半分?莫非……他们飞了不成?”
殷螭听了这话,已经吓得几乎停顿的心跳犹如被扎了一针,登时复活,跳起来道:“对,飞是飞不了,定是有路走了!上天入地也给我挖他出来!”
上天自是不可能,入地也无门可入,崖上炸成一片狼藉,业已无迹可寻,但晨曦渐露、天光大亮之后,眼利的祁五到底找着了踪迹,两名高手互相协助,爬下绝崖壁立千寻的那一侧,从下面的大树上取下一件物事,呈上殷螭:“主上请看,定是他们趁着黑夜,挂下绳梯冒险自这一侧走了——那徐员外最擅机关,多半有什么法门将引爆的时辰弄了延长,我军不敢逼近的时候,他们早不知逃了多远了!”
于是这一幕惨烈悲痛的苦戏,一变而成滑稽可笑的闹剧。殷螭双手抓着那炸断了上半截的绳梯残骸,明明想笑,泪水却是滚滚而下,只能骂道:“真是……真是狡猾!居然这般……这般吓唬我?”
居然在绝崖上也能悄悄遁走,果是狡猾,但黑夜中从笔直的崖壁上挂下去,其实也是极其危险的事,尤其若是爆炸的时候他们还在崖下,只怕死伤要比能在平地上迅速后撤的围攻队伍多得多。这番猜测不久便得了证实:袁百胜派人绕路到绝崖另一侧察看时,便见深谷之中也是堆满了落石,神机营逃走的方向,一路都是血迹,还有草草掩埋的死者尸体。这一支原本五百人的精锐队伍,在连续大败后折损得只剩了二百余名,这一次冒险,估算着又损失过半,最多百余人了。
所以殷螭又哭又笑之后放落的心,不免再次提了起来,心想林凤致到底是文人,在这等情况下也不知能不能自保?高崖炸毁后围攻的袁军与倭军都后撤到另一道山岭,其间小西清太又派人来联络,因为殷螭发疯跑出去找林凤致了,袁百胜公然做主,黑着脸将使者又一次撵了滚蛋,殷螭回来兀自心神恍惚,也没有说什么。袁百胜请他示下:“不知恩主还要不要追击林大人?”殷螭想了想道:“还是不能放——只是别逼太紧了,一定要生擒!不把他捉回来关着,我到底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