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南龄虽做了尚书,却是临时来京,只能赁屋居住,京中房舍价贵,一时也未必赁居到合适宅院,其子宴客聚会只能跟亲友借地方。而他这个大儿子吴筠才入京半个多月,却已风头极盛,以口才和学识,在京师学子中大大扬名立万,连殷螭也是听说过的,奇道:“姓吴的不是正和你争着首辅,怎么他儿子反来跟你亲近?也不怕言官参你们蛇鼠一窝。”林凤致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并不曾有拜相入阁的妄想——何况吴大世兄非但是我子侄,也是我林家女婿,我做姻亲的焉能不招待?请入内罢。”他陪着殷螭往后院走,又解释一句:“你不知道吴大公子在留都的名头罢?出名的桀骜不逊。当初吴兄还做着刑部,屡屡禁止结社,大公子却是金陵巽社之长,领袖江南各社,几番抗诉不遂,居然自投应天府请先治他个为首之罪,闹得吴兄焦头烂额——方今年轻人,委实比我们当年更加厉害!”
殷螭不禁失笑:“吴南龄活该,养出这样的儿子捣乱,可不是他做人太奸猾的现世报应!可是他这儿子恁地不孝,他怎么也管不住?还带到北京来继续任他出风头?”
却不知做子女的常常和父母秉性相反,勤劳家长常常养出懒惰儿女,世故的父亲也难免偏偏有个不知天高地厚、冲动激烈的儿子,归根结底,都是保护太过,使孩子显得格外娇惯大胆。吴南龄又是个最顾念家庭的人,当初因为牵挂着妻子儿女不肯答应同俞汝成出亡,都险些遭到俞汝成猜忌杀害,何况在安全闲适的南京做官十余年,又怎么能不尽量纵容着儿女舒心快乐?又何况俗话说“癞头儿子自家的好”,儿子再叛逆不逊,却也是吴南龄的心头宝,再加上吴筠这孩子委实也聪明博学,堪成栋梁之材,做父亲的又怎么能不赞赏喜爱,舍不得给他打击?
所以林凤致没有继续向殷螭解释的话,却是他自己心里在猜度的——殷璠终于扭转了南京局面顺利还京,而且吴南龄成为南京大臣中的领袖随驾而来,不言而喻,是小皇帝的冒险起用居然得到了效果,将这个不显山不露水、最难测度的大臣驾驭住了,借他之力扑灭了原本出于他手的大火。而吴南龄从来做事都喜欢把自己摘干净,就算他甘心为俞汝成效劳,也是先谋自己的后路,宁可不居功也不担当责任,这回居然能够为皇帝所用,并且到底公然成为南京大臣中的领军,委实违反他的一贯风格,其中转变的契机,未必不在儿子身上。
殷璠是君主身份,当然不至于做出公然拿其子威胁无罪大臣的没品勾当,吴南龄虽然管不住儿子,也不至于落把柄、露破绽给皇帝来抓住机会。但象他这样的行事风格,其实最忌讳的便是暴露形迹,偏偏朝中却有深知他底细的林凤致,又告知皇帝此人是潜在首领,不免容易被擒贼擒王;又偏偏养出了一个最不省心的儿子,总是同乃父的纲领拗着干,以示特立独行、矫矫不群。
林凤致看到南京年底录闲事的邸报上言道皇帝亲批刑部禁江南结社令,便想到可能殷璠要从江南的学子下手,但显然小皇帝也大大走过弯路,先是大力禁止,非但不能拉拢学子,反而激起他们生变——围城解后,林凤致才又多知道了一点禁结社令的后续事件:却是江南诗社再度抗议,闹得动静大了,苏州府竟找了个由头,硬栽本地的“高社”诗文中有谋逆字眼,深文周织之下,将主要几个社员入狱论死。苏州府民情沸腾,府学的数名生员以同气连枝之谊自愿陪社员坐牢,其中竟有林凤致之堂兄、吴筠之岳父林骏致的儿子,所以金陵各社异地支援时,吴筠也以内兄有难不能袖手为名,召集了南京国子监的同学赴行宫请求面圣诉冤。殷璠接见他们之后,便以:“皇朝清正,岂得有文字狱?”驳斥了苏州府的定谳案。想来这一手做得漂亮,到底使士子们死心服膺。
只是单凭学生的力量,必定也不可能完全扭转南京朝野都一心只想着自顾自、不愿意去救援向来只会以国都之名欺压在他们头上要钱要粮的北京城之局面。但南京的风气其实比北京尚虚名,好高论,文人以国家大义相耸动,必定也使舆情发生崩裂。殷璠在其他部门,定然也费尽心思做了手脚,慢慢挽回,其中千头万绪,自非林凤致短期能获得明白,只能单以招揽士子之心的步骤而窥其一斑了。
所以这个学生毕竟还是没白教——尤其是他昏了头决定册封皇后拉拢高氏时,吴南龄那封故意泄露出来使他更加丢份的反对大婚密揭,其中便已隐约含着吴南龄的试探之意,一面以道德高论使皇帝无地自容,一面却也在撇清自己的干系,确保在俞汝成中途撒手的情况下,战争走向一旦有变,他便要站干岸儿改变立场。那个时候连林凤致都气急败坏,失去冷静判断力,没有看出老朋友在陷皇帝于恶名时的又有一层犹疑不安之意,殷璠这孩子却及时捉住了,并且仔细思索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坚定了要用吴南龄的决心。这也许是他心思敏锐善于发现,也许是他窘境下只能如此选择,但不管怎么说,到底这孩子业已合格成为驭人者。
林凤致忽然这样想:其实殷螭和殷璠这叔侄俩,到底血缘相亲,真有相似之处——都是在忙乱时会冲动,考虑不周而大出昏招,可是却又均十分善于把握任何机会,顺杆儿爬,直觉的反应往往比仔细考虑还灵敏,具有强大应变能力。林凤致常觉殷螭运道太好,万事都顺利,其实何尝不是因为他总能下意识把握住最好的机缘,做出最好的选择,却连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所以,这是天生的小聪明,不是后天的训练。
可是他们叔侄在政治上的才华却又相差甚远,那是因为大局掌控的能力,需要学习和磨练。林凤致承认自己的先天并不及殷螭聪明,比他善于从政,是因为在翰林院那样的国家枢密所在锻炼过三年,而殷螭却显然从小就没受过这方面的教导。林凤致不免在想,他一个堂堂皇子,如此不学无术,也许除了生性顽劣不肯学习之外,亦有其父的深意——当年重福帝试图废立太子未成,作为一个为社稷大业和儿子将来全盘考虑的帝王父亲,接着所能做的,就是不让儿子们有争位之虞,所以殷螭的不学,甚至有可能是父皇的故意纵容,嘉平帝在东宫受正式继承人培养教育的时候,他却是被当作一个将来要成为闲适王爷的纨绔子弟来娇惯养育的。
所以殷螭当皇帝,真是一个太大的错误,也许他好好用心,或者干脆放手让大臣理政,也能弥补少时不学的缺憾,偏生他又任性刚愎,想要肆意胡为,到底砸了自己的场子;又偏生如今遇上的对手,是先天聪明或也稍不及他、却正式受过东宫教育的侄子殷璠。
林凤致在想着这些复杂的事情,并悄悄打量殷螭的时候,殷螭只是琢磨着无聊事体,走向后院的路上左右都无他人,满架蔷薇宝相开得馥郁芬芳,他便开始不老实,揽着林凤致道:“今儿过节,我不回去了,便在你家歇?”林凤致叹道:“今晚这帮年轻人不闹到深夜是不会完的,说不定还要通宵。他们又是肆意惯了,我没内眷,宅中随他们闯——怎么方便招待你?你好歹给我留点脸面。”殷螭咬牙切齿的道:“你只知道要脸面,就不顾我没实惠!这个小吴真是该死,京中有大宅院的官员那么多,为什么偏借你家?”
然而骂着该死,却也好奇,想看看吴南龄这爱出风头的儿子究竟是什么样。还没转过花架,人面未睹,声音先传来过来:“众位此言差矣!所谓当仁不让,家父有主政之才,小弟何必为之谦逊?扭捏造作,言不由衷,实非我辈所屑为!小弟敢公然说这一句,这回朝廷拜相,吴筠认为家父众望所归,非张、章二位之可比。”
殷螭不禁吐舌:“好狂妄!真没见过这样当众吹嘘自家的,我都不敢这么厚脸皮——”说着却不过去,便在花架之后窥探,只见园圃里是露天筵席,那帮太学生业已喝得狂态毕露,一个个高谈阔论指手画脚,最中心的人物显然便是吴筠,乃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穿戴与众不同,飘带双拖,广袖长曳,比起座上其他生员一色圆领衫,这一身江南最时行的打扮便显得格外抢眼,偏又说得激动,攘起衣袖直卷到肘上,端着酒盏到处相敬。殷螭看了便同林凤致道:“你家侄女婿,竟隐约有你十年前的范儿——莫不是你给吴南龄戴过绿头巾?”林凤致好笑道:“吴大世兄今年二十二岁——我二十年前才几岁?你真是没半点正经事可想。”殷螭笑道:“玩笑你也当真?他怎么有你标致?就是那股骄傲的神气,和你有点相似。”
林凤致便不接他的话茬,只顾窥这帮年轻士子对话,但见众人听了吴筠的狂言,纷纷揶揄取笑,起了一阵哄,过不久便果然有人提到了自己:“却不知箨庵觉得林太傅如何?” 箨庵乃是吴筠的号,他对林凤致的评价倒也直白:“林姻伯委的有才,却难免行事急切,偶有错乱——小弟前日,还曾当面言过他那免税案之失,纵使及时拿出,也未必成得大功:一是急于求成,通盘考虑不周;二是不曾到我东南调查,未知虚实缓急;三是兵部银饷,终至无法开销……”
他那边在慷慨陈辞,将这三条弊端再细细剖析,林凤致听了只是微笑,殷螭不免又骂一句:“只会大话,说得轻巧,让他那时候来做做看?”林凤致笑道:“虽是大话,且无实用建言,但是能说中弊病,也是不错的了——你连这样大话都说不出来。”殷螭恼道:“你为什么总是袒护外人?”林凤致道:“因为用不着拿这些要求你——你不是要去见他们?过去罢,老听壁角做什么。”殷螭道:“要是他们尽说这些无聊事,我便懒得见了,到你书房我们自己喝茶去。”
那边吴筠犹在侃侃而言,只是将话题从分析林凤致免税案的弊端,又转到了眼下朝廷财政困难如何解决,尤其是兵饷这个缺口如何堵上。众人免不得感叹:“箨庵实堪入仕!可惜仲羽不在,他处分兵部事宜,每每说饥荒难打,要得箨庵指点,可不喜煞?”吴筠倒是坦诚,笑道:“小弟的言论,其实三分实七分虚,倘若拿到户部,多半全不可行。前两日还拜会过徐尚书府上,仲羽兄正要出门,草草攀谈,他便批了‘纸上谈兵’四个字,小弟倒也自认如是。”有人道:“仲羽自从刘嘉木不幸之后,伤悼好友,一直心绪恶劣,是个没耐心听人说话的,箨庵何必跟他认真。”于是话题又扯向已故的刘楝,纷纷扼腕叹息。
殷螭委实懒得听了,拉了林凤致便走,转过太湖石,还听得吴筠在发议论:“……其实恕小弟直言冒犯,刘公子也良多自苦,人言籍籍,那又怎样?为人生于天地之间,赋我生者父母,伴我长者手足,相亲爱者妻子,相交游者朋友,所谓疏不间亲,原是一步步推过来的。圣贤也只说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老、吾幼,原要排在他人之前……”
林凤致低声道:“他和你一样,适合太平盛世,狂妄肆意——不过比你能任事。”殷螭不满道:“管他做甚!左右不过是个大言炎炎的小子,安康那小鬼要喜欢用这样的人,倒霉的日子在后头。”林凤致笑道:“圣上还就是未曾用他——吴世兄也高傲,定要博得科第出身,因此吴兄未给他求荫官,圣上也不曾直接特赐同进士出身。”他想了一想,又道:“其实以我之见,吴世兄在野堪做清流之领袖,在朝堪为科道之谏臣;正如徐年侄虽无这般口才,却是从军勇敢,治学精研,无论在兵部还是工部都可大用——少年人难免意气风发,夸夸其谈,却都是将来的栋梁,国朝日后指着他们努力呢。”殷螭道:“说得你好象多老气横秋一样!你不想在朝了?那乖乖跟了我罢,我保证养你一辈子。”
林凤致心道你只要能保证不再胡作非为,将自己的小命折腾完了便好,谁敢指望?何况我自有俸禄,告归也有田产养活自己,又干吗靠你来养?这些话同他说也无用,于是只是陪着他走回自己书房,命下人送酒肴来招待他,自己则饮茶相陪。殷螭磨他陪自己喝几盅酒,林凤致道:“近来我都不动荤酒,你自便罢。”殷螭抱怨道:“不过害一场热病,便将你折腾成做和尚?酒都不肯喝,那你也一定是不肯陪我的,推什么有客不便?他们反正闹得正快活,一时半刻不会散席乱闯,我们便做一回也没事。好不容易抽空子来拜访你,你忍心推托?”
林凤致对他的急色劲儿一向无语,也不说话,直接自书案上拿出一个朱红匣子来丢给他,示意他打开来看。殷螭见那匣子是宫中之物,打开来里面盛的尽是奏章原件,诧道:“这是怎么?”林凤致道:“你读读看。”
殷螭于是随手翻了翻,见所贴签条便知道全是弹劾林凤致的奏章,而且业已经过皇帝之手,再随便读了一章,却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林凤致,又问:“哪儿来的?”林凤致道:“宫中随节礼送来的,圣上亲批给我看——”殷螭恼得丢到桌上,说道:“那他是什么意思!弹劾你也罢了,还是弹劾你跟我……自从去年回京,你几时跟我做过?简直是枉担虚名!”
看见这样的弹劾文章,居然先想到担了虚名太吃亏,林凤致不免又是叹息,将奏章上的朱批翻出来给他看,却是小皇帝的驳斥:“阴事陷人,岂言路之体?”又翻一页,是对太傅的温慰之语,表示流言无据,朕实不信,先生请勿寒心。
但如若皇帝完全信任先生,直接驳斥了便是,又何必封起来送来给本人看?其实言官弹劾奏章,无不要在朝房挂号,皇帝不送来,林凤致也知道有人拿这些暧昧之语攻击自己——虽说暧昧,却也委实不好辩白,因为自己的确和殷螭不清不白——所以殷璠批示后又将之送来,其意实是敲打。
朝中参奏自己的弹章何止这一类,各种差错都被捉过纰漏,也是言官惯技;而殷螭从来跟官员不对眼,言路更是纷纷攻击他有不臣之心。这些弹劾谁都知道,殷螭忙着干捣鬼勾当不放在心上,林凤致正在辞谢推举入阁,也不能一一辩驳之。不料小皇帝专门拣提到自己和殷螭不正当关系的弹章以示,还郑重批示决不相信流言,那么在敲打之外,也是恩威并施来警告。其间的信任与不信任,要求与不要求,微妙却明确。
林凤致心目中一直是孩子的小皇帝,到底长大学成,可以出师了。
然而林凤致百感交集的时候,殷螭却只为枉担虚名哓哓不服了一阵,跟着便来劝诱:“那也好,既然他要敲打你,左右是个防范,不如你来帮我?彻底跟我算了,免得将来又要作对。”林凤致摇头,殷螭笑道:“还是不肯跟我?那也算了,你要真帮我我反而奇怪,而且……”
而且到了如今,连殷螭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胜算其实不大,不应该拖人下水了。殷螭喜欢闯祸,却也知道这种闯祸的风格,不是林凤致所擅长——他应该是擅长安静的等着,不动声色的行事,替一切人收拾摊子才对。
殷螭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其实不无烦恼,看见林凤致只是对着弹章沉默出神,居然勤快了一回,替他收拾入匣,送回书案上。他烦恼的时候行动也不爽利,一胳膊撞翻案头笔架,又被案底一件物事绊了一下,恼得直接出脚去踢,林凤致赶忙拦住,道:“好好的,踢我家狗做什么!”殷螭道:“这狗在案底下挺了半晌的尸了,见了人都不醒,什么规矩!”林凤致失笑道:“哪有跟狗讲规矩的?别乱闹了,我的事我自有处置,天黑了,你请回罢——外面一干人也要挪回花厅喝酒了,靠得太近,真是不方便。嫌疑形迹最好先避上一避,下回见面,等我约你。”
他基本上不约殷螭的,所以这一等直等到十天之后,殷螭当然又干了些台面上与台面下的勾当,尤其朝廷现在已不耐烦与他打嘴仗,开始公然以升赏为名,想调袁百胜等一干将领离开京城。殷螭也不蠢,哪肯这样束手?先让袁百胜上表辞谢了调他做辽东总兵官的奖赏,袁军手下几个副将也以生病为名拒绝离京,京营被他收买过来的人又鼓噪了一下请求袁百胜继续担任主将……朝廷眼看调遣不动,索性直接来个擒王——礼部上奏,靖王有功于国,不可无封赏,建议仍以原河南府封地为国,另加食邑一千户,良田千顷,择吉日离京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