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有些失神,半晌道:“好,我不勉强!我再也不会勉强你了……可是我们,到底还有没有‘以后’?”
业已卷在漩涡里,或许下一刻便得互相敌对,或许明日就是生死永隔,这个“以后”,说来轻易,却似遥不可得。
林凤致一刹时仿佛也有些心意动摇,望着他的眼神带了一丝犹豫,殷螭觉得他有允许的意思,刚想继续去抱,林凤致目光却重新变得清明,推开他手站起身来,道:“会有以后的——你回去罢,我们这阵子不宜来往。我要见你,自然会安排。”
殷螭也只好起身,自己拍拍身上灰尘,被林凤致推着又往外面走。外面槐树胡同里仍然空无一人,两柄伞还滚落在泥水里,林凤致替他拣起一柄伞,递向手里。殷螭顺势握住他手,心里留恋,却也没法赖着不走,只得叹气:“我送你回来,你却不送我?”林凤致微笑道:“送来送去,什么时候才是头呢?快点走罢,可不要教人看见,传出去我又得挨言官弹劾。”
忽然头顶哗啦一声,又是一阵雨珠洒落,淋了他们一头,两人都吃了一惊,抬头却见一个黑影自树上跃向府墙之内。殷螭不觉失声道:“有人!”林凤致道:“没事,是猴子,我家中新养的——才睡醒就会乱窜!”殷螭奇道:“你怎么近来又养狗,又养猴儿?难道嫌家里一个人寂寞?却又不肯要我来陪。”说着又是好笑:“我们两个人都好了这些年了,怎么如今反而弄得象偷情一般?就怕人捉住?”林凤致板脸道:“这算什么好比方?快走罢。”
殷螭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退出胡同去,快到尽头,刚刚转身欲上大街,忽听林凤致在后面轻声唤道:“阿螭。”
他极少呼唤对方小名,殷螭登时转头,只见林凤致一手收拢着伞,站在角门之内,脸上带着淡淡微笑,看着自己。殷螭想飞奔回去,却又被他摇头止住,只能站在巷角凝视。过了良久,才听林凤致说了一句:“最近不要来找我——你要好好保重。”殷螭答应了一声,便见他忽然往后一退,吱呀一响,掩上了小门,将自己隔绝在外。
之后的两天,殷螭偶尔恍惚,就会想起林凤致含笑瞅着自己的神情,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这般脉脉柔情实在是久已暌违,乍然重见不免砰然心动,知道小林终于是回心转意了——可是,为什么总有一丝悲楚的味道呢?难道他觉得到底还是不能成就?
或许也只能无奈罢,因为朝廷跟自己的斗争,也在紧锣密鼓进行中。殷璠号称拥十万南京军而还,实际上这十万大军不可能跟他开进京城之内,只在京畿各处卫所分散驻扎。京营自刘秉忠死后分为五营自统,袁百胜主持守城时暂摄主帅,因他治军有方,战守得宜,在数月的守城之中居然使大部分将士齐心服膺,即使围城已解,军中仍然甘心接受他的指挥。这等局面当然不是朝廷所愿见,于是想方设法,只是要夺袁氏掌兵之权,也就相当于拔掉了殷螭最尖锐的爪牙。
可是就如文官各有派系一样,军人也自有军人的系统。殷璠首先便想让自己的岳父高子钊掌管京营,最是放心不过,可是南北两京的军队完全不是同系,这一来正是大犯军中之忌,连高子钊自己也不愿意干的,反对者又举刘秉忠前车之鉴,隐约暗示,让小皇帝和高侯爷两个人都觉得再度出现外戚全掌京师兵权的事情,下场一定不妙,于是只好作为罢论。
那么若让在京津地方素有威名的刘氏重新来掌,倒也未尝不可,怎奈刘秉忠已死,长子刘槲在打通天津卫道路的那一战中失踪,至今不得下落,所剩的另几个儿子如刘樟、刘檀、刘桐等,以及侄子中最能干的刘栋,都最多带领过一营军马,远远达不到做主帅的威信。所以朝廷尽管想换帅,却一时找不出合适人选,徒劳操心,无计可施。
但就象殷螭在蠢蠢欲动伺机浸润护卫大内的羽林军,干些野心勾当的时候,朝廷又怎么放得过下手的机会?就在殷螭和林凤致分别的第二日,朝廷又向军方颁布了一份升迁告身,却是提拔投降殷螭的原蓟州守备钱劲松为大同总兵官,领原属军口前往,统辖大同府地方。
大同是山西要地,虽然远离京师,却是繁盛所在,做官颇有油水可捞。蛮族北下时将这一片的卫所全部毁坏,所以钱劲松这一去相当于带领人马自当一面,也相当于削弱了殷螭小部分势力。殷螭当然不愿答应,可是钱劲松本人却颇有动摇之意——当日他曾劝殷螭趁围城之际公然称帝,殷螭犹豫未决,钱劲松从此便生出了离心,因为归于新主,希望的是新主能够给自己带来更高一层的功名富贵,倘若无望,又怎能不生出重新择主之心?
殷螭对于钱劲松的离心,是极为愤慨的,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公然接了这份告身听调而去,可是钱劲松并不象袁百胜憨厚耿直,也没受过殷螭恩德需要矢志不二,面临局势不妙的时候,如何能强责他要死心塌地?而他这一叛离,不消说影响极坏,其他归附殷螭的将士,也不免会有样学样。所以殷螭和幕僚商量,必须阻止钱劲松听命调离,方法有二:一是以袁百胜的的兵力挟制,二是将之刺杀,扶持其手下愿意效忠殷螭的人代替。
袁百胜善用兵却不善阴谋,何况鬼祟勾当?因此他是赞成第一条的,殷螭却担心以武胁之万一闹腾太大,岂非过早暴露自己,让朝廷抓着对付的把柄?可是钱劲松人也机警,暗杀估计很难得手,将之诱骗来营下手除去,也需要找个能使他放弃警惕前来上当的借口——殷螭连日尽是在琢磨这些阴毒事,所以也难免忽略了林凤致那一丝奇异的含情蕴意,直到猛然听闻消息,这才大惊急痛。
听闻消息却极是偶然,乃是来和袁百胜商量关于对付钱劲松的事,却拿看望营中伤病员作为借口前来,也装模作样真的巡视了一回。但见有几个重病号着实难好,殷螭随口便问了一句:“怎么不叫李濒湖来看看?”有人便道:“李大人是太医院使,哪能亲自来看?”在那边替伤兵上药的一个青年郎中显然是李濒湖的学生,听了这话赶忙抬头分辩道:“先生一向仁心普施,如何不能来?只是先生另有要事,这几日家门都不曾回,连我们请教病案都得上太傅府去寻他,实在是脱身不开。”
殷螭听了一怔,问道:“哪个太傅府?莫不是……”另一名太医道:“本朝哪有第二位太傅?林太傅这病想是不轻,李大人将全套针具都带去了,还说但凡需要药,便得急送,韦大人和秦大人也日夜不离的守在府里……”
他说的那两人便是韦筠斋和秦石,都是太医院供奉,也是李濒湖最出色的弟子。殷螭心内登时寒意袭上,问道:“林太傅……病了?什么时候的事?”那郎中道:“几时病的倒不知道,先生却已经守了三日了。”
殷螭大叫一声,回身便往门外冲去,连轿也不打,马也不牵,就那么直奔上街,往太傅府的方向奔去,霎时间心中又急又恨:“我怎么忽略了?早该想到,他那样看着我,明明又是诀别的意思!”
是的,早该想到——林凤致不到绝境无望的时候,不会坦然向自己表露真情。那样含情不舍的目光,欲言又止的神情,分明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志,是只有他同自己诀别的时候,才曾经露出过的温柔眷恋!
心急火燎之下,连骑马代步也忘了,就那么上气不接下气的直奔,路途好象长得一生一世也奔不完,好在还没奔到内城门,机灵的随从便已自后送了马来,殷螭翻身上马狂抽奔驰,终于奔到太傅府外,守门的士卒却仍旧是一贯的死样活气不予放行,殷螭厉声道:“本王杀你无罪,给我让路!”随从在后面便拔出腰刀威吓,士卒竟不畏惧,梗着颈项回绝:“便杀了小人也不能让路,太傅说了,这几日谁也不见——尤其是王爷,更加不见!”
太傅府的守兵共有十来人,都是持枪披甲,殷螭知道纵使拿刀乱砍也强闯不得,索性不再费口舌,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径自往槐树胡同而去。随从知机,赶紧奉上匕首,殷螭卷起袖子又去撬那角门,谁知里面显然上闩甚紧,这一回却不好撬开,一时又急又恼:“定是小林防我进来。”但这一扇门如何拦得住自己,狠狠抬脚一踹,便已连着钉铰踹开,里面却亦增加了守门的仆人,闻声过来喝问。殷螭正在发急发怒,劈面老大一记耳刮子,手劲沉重,打得仆人捧着脸转了两个圈子,跟着便被殷螭的随从上来堵住了嘴,反剪起来丢到杂物间里,只能肚里一叠连声的叫苦。
殷螭熟悉地形,老实不客气往府中便走,这角门之内便是后花园,林凤致歇息的书房离此不远,他自从回京后一直没多招下人,所以府中甚是冷清,殷螭一路过来,居然一个人也没遇见。离书房院落还远的时候,已经闻到了浓郁药香,随风飘来,殷螭心中剧烈跳动,担忧中却也有一丝放心:“果然是病了——还能喝药,应该暂时性命无碍罢?”
那院落内却颇有人声喧嚷,老远便见有仆妇捧着器皿在院门口进进出出,殷螭自有不惊动他们的法子,绕到湖边,除夕夜无聊绕府游荡的时候,就见过那里生着一株绝大柳树,枝桠直伸到林凤致的临水书阁窗侧。殷螭留下随从望风,自己抄起衣襟下摆,拿出小时候爬树的劲儿,自横枝上小心翼翼的爬过去,直跳入水阁窗户里。
院落里仿佛有不少人在走动说话,还伴随着器皿叮当作响,这书阁之中却安静异常。殷螭知道林凤致日常在内套间休息,轻轻直走过去,掀帘的时候不觉低唤了声:“小林。”屋内毫无声息,殷螭一时只道他不在里面,可是一进屋,却见林凤致盖着被子仰卧在床榻上。
他这般睡觉方式甚是奇怪,一张拔步床四周帷幕全部高高卷起,床上多余的衾枕也都清去,居然连头也不枕,就那么盖着一床薄被平躺在床中心,眼睛上还覆着湿巾,仿佛沉睡甚酣,连殷螭越走越近都毫无知觉。殷螭又唤了两声,却也不敢过多打扰,只是怔怔瞧着,想道:“睡这么熟,到底是什么病?看他脸色好白……啊,不对!”
他猛然扑上去,失声大叫:“小林!”不顾一切的紧紧抱住,却觉触手生凉,林凤致薄被下的身躯竟是冷的,被他这一抱,覆眼湿巾滑落,脸上果然一片青白,全无血色。这般安静的沉睡,俨然是没有一点生机的。
殷螭吓得魂飞天外,心底一片空白,颤抖着却不敢伸手去摸他呼吸心跳,一时万物都似要凝滞,天地间只横着一个肯定的疑问:“小林……死了?!”
但他那一声大叫传了出去,立即有人自外间飞步而入,看见他时不免一呆,脱口道:“王爷!”殷螭看见他有如救星,急道:“李先生,他……”李濒湖却是毫不惊惧,只是走过来将林凤致滑落的湿巾又覆上双眼,皱眉道:“没什么,林大人只是昏睡未醒——请王爷赶紧放下大人罢,不平躺着气血不畅,有大妨碍的。”
殷螭听他口气若无其事,惊慌的心情稍微平定,虽然实在不信林凤致只是昏睡之说——这具身躯的冰凉僵硬不寻常!但李濒湖说不平躺着对林凤致身体有妨碍,如何敢不听从,慌忙又将他重新放落。外面又走入一个中年太医来,却是李濒湖的弟子秦石,他看见殷螭也不由一愣,却未招呼,只是向李濒湖回禀道:“大人,外面药汤好了。”李濒湖便又往外走,道:“好的,倾凉了就抬进来,是时候了。”跟着口中微微嘀咕:“怎么这时候闯来?大麻烦!”
殷螭知道是说自己,却也来不及郁闷,这一吓不轻,手脚都是发软,只能靠在床栏边盯着林凤致看,越看越是生疑,又实在不敢去试他气息,只怕证实出一个自己决不想要的答案。心里一片空白,却又混乱不堪,只想:“万一……他到底怎么了?”
偏偏李濒湖连站在床边的余地也不留给他,开始卷衣袖拿器械,直接上来驱赶:“请王爷回驾罢,这房里狭窄,待会儿便要行施复苏,人多了怕挪不开手脚——林大人性命交关,却要得罪王爷了。”殷螭声音发颤:“性命交关?他到底怎么了?还有……有救么?定能救罢!”李濒湖皱眉道:“世上没有一定的事,王爷这话,恕下官难答。”
殷螭从来跟太医打交道,都只听他们战战兢兢来回禀,不敢说满话,却也绝对不会说断头话,料不到这李濒湖到底是草泽出身,在太医院做官多年也没有学会官面敷衍,居然说得如此冷截。以殷螭往日的脾气,非跳起来问个明白、逼对方说出自己满意的话不可,但这种时候,哪里敢和郎中作闹?只能强自镇定,道:“那就……全仰仗先生回春手段了。”
说话间外面的人已陆续进来,先是抬进一个巨大的浴桶,桶内热汤散发出浓浓药味,原来远远闻到的煎药味道,却不是口服而是浸浴的。秦石和师兄韦筠斋都脱去了大衣服,一身短衫的过来,秦石手中还拿着一个形式古怪的气囊,颇似打铁用的风箱,却又精巧得多,前端伸出一个皮管,管端又套着一个皮制的碗状物。韦筠斋过来将林凤致的覆眼巾给揭了,托起下颌,将皮管前端碗状物倒扣在他面上,全部遮住口鼻。殷螭不觉问了一句:“干什么?”韦筠斋这才注意到房中还有外人,他曾经陪殷螭去敌营做人质,倒有几分交谊,不免告了一声罪,言辞恭谨,意思却又不怎么客气:“简慢王爷了,还是请王爷尽快回驾罢!林大人日间未必醒得过来,无法招待,下官等难免失礼有罪。”
他说话的时候秦石只忙着调试气囊,李濒湖又卷了卷袖子,一捋长须,便上来揭了林凤致的盖被,松开寝衣纽绊,露出胸膛,修长的手指沿胸骨向肋骨微微摸索过去,摸到第五肋,忽然变掌为拳,重重扣击在左胸上。
殷螭吃了一惊,失声又是一句:“你干什么!”李濒湖哪里答他,扣击过后,便是左掌按胸右手叠加,喝一声:“起!”便即在林凤致胸膛上一按一放的重复按压起来,同时秦石听他那一声喝,也立即开始一按一放的挤压手中气囊,将囊中之气通过连接倒扣软碗的长管,源源送入被紧罩住的林凤致口鼻之中去。两人同时动作,快慢却有差别,李濒湖口中轻轻数着“一、二、三”的数字,大约数到三十,秦石才送毕一次气,李濒湖便又从头数起,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全神贯注,手上不停,韦筠斋自也不闲着,在那里打开针具盒,将一排银针从长到短的插在绒巾上,列在榻沿。顺便还拦了一下想冲过来的殷螭,脸上竟有不耐烦的神色,道:“刻下光景十分紧张,稍有一步讹错,便误了林大人复苏,王爷何等身份?下官等不敢惊动大驾。”殷螭不敢发急,声音竟不免带了恳求,道:“我就在旁边看着……”韦筠斋道:“过一刻浸浴后便要针灸,颇有凶险,不宜观看——王爷不是干系人,也未曾司空见惯,万一不慎失惊,便是下官等人的罪过了。”
他这番话委婉中透着不客气,直接是个赶人的架势,殷螭倒也只是呆了一呆,便即明白他言下之意是:“你也不是他亲戚家属,如何能留?何况你在这里,只有大惊小怪,妨碍救治,还是赶紧走人罢!”殷螭从来不讲理,但这个时候,再也不讲理,也不敢拿林凤致性命来胡闹,他倒也有自知之明,料想倘若李濒湖他们施救的过程比较惊险,自己难免忍不住又会吃惊失声,绝对干扰疗治——所以这样的时候,要是真想为林凤致好,还是不声不响退出去的为是。
但如若林凤致竟不能醒来,这一退出,岂非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这样的念头使殷螭心惊胆战,慢慢一步步后退的时候,步下竟是虚的。可是,就是此刻,也已经看不见林凤致的全部容颜,他的口鼻都罩在倒扣的皮碗之下,下颌微抬,随着皮囊送入的气而轻轻抖动,双目却一直紧紧闭着,仍然全无生气。
殷螭快要退到门口的时候,脚下竟在门坎上一绊,险些摔倒,好在房门处也站着端着水盆的仆役,扶了他一扶,嘱道:“王爷小心。”殷螭被这一绊倒有了几分力气,忽然道:“好,我便走了——他醒过来的时候,务必送信给我,不然的话……”仆役道:“小人省得,王爷慢走。”外间与院中都有不少人在忙碌,听了里面的说话声,知道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于是也纷纷行礼,一片声的“恭送王爷”之中,将殷螭一直送出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