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林凤致来见驾之后,厅上环立的侍卫内侍便撤出了门外,殷璠座后只有老伴当童进贤侍立,却只是面无表情俨如不在。林凤致便正色答道:“陛下玉音垂询,臣敢不尽言?” 殷璠点头道:“我知道先生定是敢说实话的——这回迁都之变,围城之难,我实有责,连先生在内的大臣意见,我也都知晓了,此刻不必再说得失是非,只是……总想请先生评价一句,我这一回在南京所作所为,到底合格不合格?”
上午的阳光从东侧小窗间直射入来,虽有竹帘绡幕,却滤不尽这夏日的初阳,照得殷璠便袍肩侧四合如意云纹中的织金妆花闪耀生亮。这少年的眼神也是闪亮着的,问话的时候微微偏着头,这神情还是有几分孩子气,就如这些年来处理政事,每提出一个举措便私下询问可否,满怀期待,希望在先生那里得到赞赏。原来曾经是这样一步步学习成长,终于到得独当一面。
治国方略的得与失,通盘考虑的成与败,朝堂谏章之上,都已经论述得淋漓尽致,这个时候,也不是讨论大政而来,只是殷璠以学生与君主的双重身份,向先生要一句评语——一句私人的,甚至是感情化的评语。
林凤致望着他带着期待的眼神,隔了良久,点头给了一句评语:“尽管有种种……最终到底还是合格了,臣愿意说,陛下做得很好。”
是的,埋怨、愤怒、忧急、失望……这些都已过去,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终究能够把局面控制住,挽回了一切厄运,已经很不容易。不管出于君臣之公义,还是师生之私情,林凤致都愿意给学生打上合格。
但殷璠听了这句赞许,眼神仍是闪亮着的,忽然又问了一句:“那么他呢?他……如果他来做,先生会不会觉得,他能比我做得更好?”
这个“他”指的是谁,师生二人自是心照不宣的,林凤致不由得叫了一声:“陛下。”殷璠不说话,固执的盯着先生双眼。林凤致于是沉吟了一晌,尽量将心神平静,以中肯语气道:“若是他……他也可能比陛下更快摆脱南京纠缠,强命大军来救北京……”他顿了一顿,接着又道:“只是,他做什么都急功近利,不管不顾……结果,一定会将局面闹得更糟糕,崩裂得更彻底。他不是能够顾全大局,耐心行事的人,终不及陛下考虑周全。”
这是林凤致对殷螭的真实看法——殷螭的小聪明,一向只拿来跟人玩花样斗诡计,用以捞自己的好处,既不能也不想为整个大局做考虑。偏偏一个君主的谋略,需要将公与私合为一体,因为君主所能获得的好处,就是自己藉以立身的这个国家。
殷璠眼中是释然,却又带一丝伤感,半晌叹了一口气:“可是……先生还是心甘情愿……对他好。”
林凤致知道适才的事他多半隔窗听见了,不能抵赖,只得离座退后一步跪下,恭声道:“陛下……”殷璠倒带了一丝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这些年来,我又何尝不明白?先生为我,也算竭忠尽诚,对他,也算呕心沥血!就不说别的……这三日昏睡,先生便不怕一旦失误,从此醒不过来?”
最后一句责问有如轰雷般打到林凤致心上,使他不禁微微失色,又叫了一声“陛下”。殷璠自座中站起身来,少年长成的身躯业已挺拔如松,看向跪倒的先生已是俯视,说道:“先生,你这回行事不密,未必无意罢!你也知道终究瞒我不得——你做事总想着万无一失,又总想着自己行事自己当!因此府上用了犬猴还不够,先生还要亲身尝试?是试效果,还是试分量比例?你也不想想自己比他体弱多少,也不想想他万事咎由自取……你也是不管不顾,舍身相护!”
他一向尊师,与林凤致说话都以“先生”相称,极少直接说“你”,这时却一连斥了好几声“你”,显然这少年在不自禁的发作。林凤致无话可答,只能深深俯身叩下首去。殷璠声音倒缓和了:“先生不必如此,起来罢——我也失礼先生了。”
他居然踏前一步作势来扶,林凤致便谢恩起身,看见龙颜近乎一种恍惚的苍白,神情却又是平静的,仍向自己伸着一只手,良久忽然道:“先生,我已决意,要蠲了东厂,不再使用。”林凤致对道:“这是陛下善政。”殷璠微带笑意,说道:“先生本来便不赞成我设东厂罢?我也想了,天子确实不该有私权,有也无用——能为我所用的,岂不能堂堂正正驾驭之?不能是我的……那也终究无能为力。先生说过,当知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我亦谨领此训。”
林凤致又恭声颂扬一句:“陛下圣明。”殷璠将手放在他肩上,少年个头窜得快,一年不见,已经与先生平齐,凝视便直接看入对方眼底去,过一阵道:“我还想同先生说一句私话。”侍立座后的童进贤一听此话,忽然一躬身,悄没声息的向后堂退了出去,让这前厅中君臣二人独处。
这光景似乎暧昧,林凤致不免有点忐忑之感,却还是坦然与学生对视着。这样的平视并不符合君臣之礼,殷璠却丝毫也无异色,只是一叹:“母后常说先生是个大胆的,果真如此。”林凤致便微微低了头,道了句:“臣不敢。”
殷璠向他又走近一步,声音放低了些,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我这回在南京的时候,总有人跟我说……当年安宁,并不完全是他的罪愆,却是母后主谋害死的,是不是?”
这宫闱秘事忽然翻将出来,林凤致不由惶然抬头,道:“殇太子薨逝疑案,清和元年已有定论……” 殷璠并不看他,自顾自往下道:“安宁在的时候,我也还小,委实没见过他几面,后来他就那么薨了,我也不懂得什么手足之情,不觉得难过。因此永建三年以暗害殇太子之罪废他为庶人,你们教我听太皇太后主名的废立诏时,要哀痛垂涕,我竟也哭不出一滴泪来,母后和先生还委婉批点了我一番——先生可还记得?”林凤致低声道:“陛下恕罪,臣……多已忘了。”殷璠摇头道:“这事也没什么好记,当然应该忘了。只是那时我年纪太小,正经大事记不得,却爱记些细枝末节。”他按在林凤致肩上的手微微颤抖,脸上反而漾了笑:“长大之后读了更多圣贤书,我也委实应该为手足哀悼一番才是,可是毕竟还是哭不出来——纵使知道安宁究竟是怎么死的,却也哭不出来。因为……我从中得益。”
他看着林凤致,说道:“听说真相之后,我反而想:若非安宁没了,我原也做不上太子,更匡论让母后和先生扶我即位——这样的想头,是不是太卑鄙无耻?他急功近利不通谋政之道,上了母后的当同谋暗害安宁,以至背负罪名,可笑可耻;而我什么都没有做,却又暗自庆幸得意,若论诛心,岂非一样恶劣不堪?我也并非先生一心想我成为的道德君子,也是能做出恶毒事的罢。”
林凤致不禁沉默了,过了半晌道:“陛下,恕臣不能答——是非善恶,其实难明。道德也并非上天一定之道。”
殷璠盯着他,林凤致缓缓抬头,道:“陛下说到诛心,臣却想起旧朝一位大儒讲学的典故——大儒阳明先生以心学之道擅名,某次在民间讲学,有位乡民询问:‘先生讲良知,却不知良知是黑的,是白的?’阳明先生答道:‘也不黑,也不白,只你心头那一点赤的,就是良知了。’”
殷璠按在他肩上的手劲忽然消失了,林凤致又一次低下头去的时候,只看见小皇帝柘黄的袍角在眼底一晃,是他回身退了开去,语气中微含怅然:“确实——纵然诛心有过,但保得心底一点赤,终究不失为良知。”
他负手背对着先生,声音惆怅中又有一丝自嘲:“南京官员上奏揭此秘辛,无非要我与母后先生离心离德——我也想着,其实母后最初未必爱怜我,甚至未必看我在眼里罢。父皇驾崩之前,她压根儿没有想过收养我,任我在宫中地位微贱不及安宁。母后断不料父皇竟自青春盛年即宫车晏驾,仓促间便让别人抢了大位,又让王贵嫔母以子贵。她谋安宁之命,也不是为了我,只是去了安宁,便是去了王贵嫔,她做父皇唯一子嗣的嫡母,才不怕别人争锋……我究竟只是个夺权之具,倘若父皇只有安宁,她也自会设法除王贵嫔夺安宁为嗣,只是担着杀母之仇,日后揭穿,安宁未必如我孝顺。”
林凤致不觉又唤了一声:“陛下!”殷璠回过身来,笑容微微苦涩:“总之,不是因为我是我,而是因为我是父皇之子,又是无母孤儿,这才得蒙青目——可是,我不能怨,因为母后委实对我很好,没有她我也到不得今日地步;先生……也是一样罢!我们的缘分,起源竟非善事,却也终究是缘分,抚育培养,不无那一点赤诚相待。”
林凤致不说什么,只是退后一步,又恭顺跪倒行礼。殷璠微笑道:“先生,别的缘分且不说,便是从前与今日之比——我也大胆跟先生说一句,有些悖逆不道缺乏人伦的想头,委实是先生害我!这几年渐通人事,我便时时做一些羞于启齿的乱梦,这个源头,想必先生是明白的。”他看着林凤致脸上腾起红晕,眉间却渐渐挂上肃然,于是叹一声向后坐下,说道:“却不料今日前来,先生又让我撞上一回——我倒忽然悟了,休说先生言语中只当我是孩童,便是当我成年,也到底与他不是一般光景。他待你怎样,你又待他怎样,我其实……全无用力之处,这却又是怎样的缘?”
林凤致便抬了头,良久说了一句:“陛下,臣有一言。”殷璠道:“先生请讲无妨。”林凤致道:“臣当年侍讲《诗经》,《大雅》中有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陛下追问到底‘无终’又待如何?臣对道:‘无终’,实则也是一种‘终’。”
厅间一时沉寂,静得几乎听到外面侍卫刀甲极低极低的铿锵作响,靠西面落地长窗的窗纸上不住有轻微的小物触碰,是廊下香花开得正盛,游蜂热热闹闹的围绕着,时不时会撞到一侧长窗格子里。可是,纵使迷恋芬芳撞晕了头,也终于会振翅飞起,自投去处。
殷璠慢慢的道:“是,即使‘无终’也到底是个‘终’——我与先生君臣师生一场,却盼着总能善始善终。”
他声音清明,眼神澄净,林凤致于是又深深伏拜下去,说道:“陛下万安,臣也愿与陛下,善始善终。”
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当殷螭还抱怨着被不作美的小鬼跑来打断好事,害得自己到嘴的鸭子又飞了的时候,回到营地不久,属下便来急报一件大事:“不好了!钱劲松因被拦阻出城,竟去首告了王爷!”
殷螭这几日的谋划就是干掉已有叛志、意图离开的钱劲松,暗算未成,却也加派人手控制住他不能整兵出城。不料自己因私事分了一点心,暂时没去处置了他,这降将竟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首告自己图谋不轨。殷螭一向持有只许我害人,不许人害我的行事准则,听了禀报登时大怒:“反了他了!我要宰他他不乖乖听命也就罢了,还敢告我?真是活腻了!”
可是钱劲松作为重要首告人犯,业已被三法司带去候审,殷螭没到能公开提兵去攻陷内城的地步,想宰掉这活腻了的叛徒也力有未及。而钱劲松反叛或者说反正,仅仅是他手下将领纷纷自谋出路的明显化,袁百胜便失色向他秘密汇报:“末将该死,委实疏忽了!京营虽为末将所掌,却不料他们大多是赞同钱劲松领朝廷命离开的——钱劲松能去首告,即是京营故意监守不力,误了恩主大事!”
原来在殷螭图谋向内城羽林军浸润自家势力的时候,小皇帝也没有忘记向京营中进行反浸润。按理说小皇帝所拥的直属兵力除了主要负责保护内城与皇城的羽林军,便是分散在京畿各卫所的南京军,京师五营由袁百胜做主帅,应该属于殷螭的势力范畴,然而五营却又各有所统,刘秉忠全掌京营的时候,尚有很大一部分势力可以为他所指挥抵御外敌,不能听命于他反叛朝廷,何况袁百胜一个外来将领?此刻京营有刘氏的原部属,有京中旧派,有外调入京补充的力量,想法各别,属于袁百胜嫡系也就是殷螭死党的人手,并非营中全部。那些立场不属于殷螭一党的将士,服膺袁百胜的军事才能,却未必赞同他的政治投向,要京营共同发动政变,勒令小皇帝下台,比当年刘秉忠将殷螭骗到天津卫自家地盘上“兵谏”,有利条件实在是相差甚远。
所以面对这局势,殷螭不禁咬牙切齿,他虽然在床上跟林凤致说着什么都不想了,也真心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了,可是一向做惯了搅事精,在他心里“见好就收”几乎等于吃亏,更加不肯白白送自己出去任人宰割。即使这等形势下也要腾挪的,立即指示袁百胜,将原本留在蓟州的大部秘密遣调回京师,又要想方设法将内城三门守兵换防,哪怕不能发动兵变,至少也要让朝廷不能轻易动自己。
但这种时候简直就是完全处于下风,继钱劲松首告之后,内城三门便全部换了兵马,不再是原来京营或倾向于袁百胜、或保持中立的势力控制,而是统统更换上最为忠心朝廷那的一拨人,袁百胜又不擅长于这些斗争,想要偷换上自己的人手都迟了一步,只能惶然跟殷螭请罪,殷螭反过来安慰他:“没事!我看钱劲松敢告我什么?我堂堂皇室嫡脉,好歹也陪京师守城四五个月,没功劳也有苦劳,安康那小鬼要是敢杀我,看他明君的招牌还打得出来!”
其实殷螭也知道自己就是侄儿的最大威胁,明君的招牌固然要紧,皇家的争斗却何时不是你死我活的血腥?区分只是做的漂亮不漂亮而已。当初殷螭急功近利杀害殇太子,便委实是失策之极,白白给自己留了老大把柄;而如今殷璠想要除了祸患,当然不会跟朝堂白痴的叔叔学习,一定是要加以不赦之罪,占据道德高峰,名正言顺的搞掉才是干净。
所以钱劲松的首告,说的竟不是“靖王阻拦小将出城,意图加害,违背朝廷”之类伤不到殷螭根本的小事,直接告发一件大事:“围城之际,靖王实与外敌通谋。那刺杀徐尚书的奸细案,靖王便脱不了嫌疑——当初顺天府接报,称时太保窝藏刺客,以至靖王带兵抢人,与刘太师冲突,险些酿成内乱,实则即是靖王故意所为!”
当初时钧入大理寺受审,最终也没有审查出结果,便以年老多病为由取保候审,后来围城紧急,这桩无头公案便也搁置下来,却不料钱劲松忽然翻出旧案,登时将殷螭放到了极其不利的地方。
如今大理寺早换过新寺卿,身历四朝的铁面老臣汤宾仁早在清和六年致仕还乡,接手的官员远不及他有断案之才,遇上疑案便即哀叹棘手,而这回疑案牵涉到亲王,更加头疼,又要维持着三法司的架子,不能一旦不明头绪就推给皇帝亲断,于是只好硬着头发发帖公文去外城请教殷螭。称是“请教”而不直接提审,当然还是顾及到天潢贵胄的面子,殷螭却压根儿不加理会,直接无视:“笑话,从前只有我将人送大理寺的份,哪有自己被送进去的份?还想审我,也不掂掂他们斤两!”
其实所谓“从前”,也即是永建朝大理寺审理的最著名案件,不消说就是林凤致的妖书案,殷螭为这一案简直悔断了肠子,一是自己一败涂地,埋伏下群臣离心离德废黜自己的根由;二是那一场将林凤致也伤得不轻,险些天年不永,直到现在他一生病,殷螭便直接想到是被重刑拷打之后体质虚弱的恶果,一面骂着活该也一面难受不已——所以当年让林凤致在大理寺受审,乃是殷螭自认所犯最糊涂的错误之始,如今换到自己,是万万不能现世报应,也去挨大理寺特产小板子的!
好在到底他贵为亲王,又拥兵在外城驻扎,大理寺到底也没能耐强命他回复,更别提审理刑讯了。然而纵使被告缺席,案子还是要查的,继续调查之下,殷螭的罪名只有越加越多,连跟随他去敌营的护卫都被提审了,并且是该亲兵秘密潜入内城,紧接着钱劲松的首告,又告了一状更厉害的:“靖王在敌营在做人质之际,曾与敌酋铁儿努歃血为盟,约为内应,要学石敬塘故事,出卖国朝基业。”
殷螭在敌营跟对方随口应允合作的事,本来只有孙万年秘密告知林凤致,林凤致没替他往外宣扬,却私下里严厉斥责过,殷螭那时还觉得他小题大做,怎么能把敷衍话都当真?到这时被人告密,这才知道林凤致说的到底有道理:无论如何,外事交往上要懂得说该说的话,端该端的架子,轻率应诺,纵使自己全无半点诚意,也会成为政治上致命的破绽——殷螭一贯说话不算数,这回没兑现的话却偏要被人拿来算数,所以也算自食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