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一怔,殷螭已跄踉着扑过来,挥手便将他手中酒杯打落,啪的一响,玻璃杯砸落,青砖地上数十片晶莹碎屑迸飞,殷红的酒液直溅到两人衣裾上去。林凤致出其不意,不免啊了一声,殷螭只是对他苦笑,颤声道:“小林,别喝了,太苦……太难受……好象是真的要死了……”
他全身发冷,知觉都在渐渐消失,挣扎着说了这一句话,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身体便往前跌倒,被林凤致顺势一伸臂,揽在怀里。殷螭还想再看他一眼,可是眼前全是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见了,胸口一阵阵闷痛,窒息的感觉使身体不住痉挛,颤抖却在慢慢平息,陷入长眠。
原来死的滋味,这么真实,这么难受!
殷螭最后意识消失的一瞬间,感觉到林凤致的手正轻轻抚过自己的颜面,替自己将努力想睁开的眼皮阖上,那手势竟温存得有如爱抚,送来的却是永恒的黑暗。忽然有几滴滚热的水珠溅上面颊,是林凤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毫无掩饰的为自己悲伤。
所以殷螭陷入死亡的睡梦之前,竟是一个既悲哀又欢喜的念头:“到底……能教他为我痛哭一场。”
可是殷螭不能再知道的是,林凤致的哭泣,并没有十分失态,只是静静抱着他,无言垂泪。良久良久,所抱持的这个身躯越来越沉重,重得他臂上吃力不住,便缓缓跪倒,声音平静的说了一句话:“请陛下准许,臣林凤致为靖王亲理后事。”
自从殷螭打落林凤致的酒杯起,殷璠只惊呼了一声,并未说话,这时也只是默然站立,脸色竟比林凤致更苍白几分。侍立背后的童进贤与一个太医已躬身过来,仔细察看殷螭情况,半晌回报道:“皇上,靖王……果真业已气绝。”林凤致于是又禀了一句:“臣恳请陛下,允许替靖王亲理后事。”
他脸上泪痕清亮,神色却从容自如,殷璠只是凝视着他,过了好久,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先生——原来先生,到底信不过朕?”
这仿佛是小皇帝第一次在先生面前以“朕”自称,然而这自称脱口而出,说毕了两人才均是微微一怔——原来到底不再是先生和学生,而是君王与臣子。
可是这样一句含着责备的话,岂非也带着一丝无奈与惆怅?
林凤致只是答了一句话:“臣正是信得过陛下。”
信任与不信任,或许是人际之间最为纠结的问题,也是最为复杂的情感。然而信任固然出于诚挚,不信任也未必不能表示出情深爱重——至少在殷螭打落林凤致酒杯的时候,心内满是对他安排的不信任,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使林凤致默默垂泪了很久,以至于后来的漫长岁月里,都不太想同殷螭重溯这段往事,争论其中得失是非。
但林凤致感于爱的时候往往不愿意反复渲染,殷螭却是绝对不能含蓄沉默的性格,所以日后提将起来,便要指天誓日的表白一下:“我不是信不过你,也不是傻到猜不出你意思,可是全怪你,将那药配得那么可怕,我还以为喝了真正的毒酒!你不事先提醒一下那种感觉,我怎么能不吓得认了真?再说就算不是真毒,那滋味也太难受了,只怕你禁受不住——我再想拖你垫背,也到底舍不得你受苦。”
其实林凤致从来没责怪他最后那一瞬的不信任,殷螭却要反过来感叹一下自己不被信任:“你肯定是信不过我这话!我明知是假的还要逼你一道喝,你多半心里骂我胡闹;而安康那小鬼的心思,我其实也半点信不过,谁知道他会不会在安排后事的时候弄鬼,将我顺水推舟断送掉,强留你下来?所以怎么看,都是你原来的计划最好,让你亲自办我的后事,这才稳妥安全。我也猜着了的,最后不许你同喝药酒,其实也就是个别无选择——三次了!三次这样的别无选择,我竟连个证据都没有,我实是不忍你死,却到底不能让你相信。”
他所谓的三次,前两次便是妖书案与兵谏,那两回殷螭都是格于形势,不能杀掉林凤致,因为“别无选择”,理所当然,于是也没有人相信他自己心内爱恨纠结的人天交战——所以殷螭觉得,自己一腔情意,始终无人能信。
尤其林凤致这样冷静理智的性格,从来便不把事体寄托在一个虚无飘渺的“情”字上面,这最后一刻的至情爆发,或许他只当是事理必然,不用再被自己的胡搅蛮缠打乱步骤,使计划最后有可能出现险情——多半他还松了一口气呢!
殷螭觉得这样哀怨颇是小家子气,可是又不能不耿耿于怀,絮叨不休。于是林凤致便望着他笑,眼神清澈如水:“不,其实我都信的,三次都信——不用什么证据,我心里相信。”
其实殷螭抱怨不被相信的时候,也不能十分信得过自己——他常常在想,如果那形势不曾到山穷水尽的绝地,又经小林暗示指出柳暗花明的前景,让我到底别无选择的话,我会不会乖乖的求取这个两全其美,用已经不可得的功名利禄,换取下半生的温柔爱恋?
殷螭生即富贵,养成贪懒,所以对钱财倒不是很上心,对功业也是没抱什么大志向,做皇帝也是想要无人约束、肆意胡闹的感觉,却并无正经担当,如果代价太大,自由被拘,那还不如不做的快活——话虽这么说,但是上位惯了的人,要以重新安排的庶民身份,在江南的乡村中过平凡的小日子而终老,想想都实在乏味,确实他也不会好端端的自愿做出这么高风亮节、为相爱舍弃一切的自我牺牲事。哪怕再自诩深情厚意,都未必能够。
可是殷螭到底不曾抱怨林凤致使自己舍弃一切,相反却小心翼翼的,再喜欢没事算帐也绝口不提自己为他舍弃了这么多——因为在实质上,林凤致舍弃的也许更多。
林凤致离京之前,吴南龄便入了内阁为首辅,次年主持修国史实录,应老朋友之请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嘉平、永建、清和三朝中的相关林凤致的事迹,完全删削了去,一个字也不剩,以至于后代再修国朝史事的时候,林凤致的业绩已彻底湮灭无可寻觅。
殷螭对此颇有不解:“你不是一心想做个忠臣万古流芳?让人替你除了名字,后世有谁还能记得你,你这些年可不是白白忙活了一场?”
林凤致只是淡笑:“我这样的人,这样的结局,如何写得入国朝实录,分真正的忠臣义士一席之地,却不是玷污青史?”
殷螭从来瞧不起他要做忠臣的主张,但听他这么说却也觉得十分不忿:“你怎么样了?不过就是跟了我——你跟了我也不曾献媚图利,又不曾丢人现眼,有什么玷污不玷污的!”
但是说归说,殷螭也知道这样的关系,在世人眼里毕竟还是反常的,再怎么两情相悦,当不得一个委身于人之辱名——林凤致到底还是清高的,既然不愿意向史书上文过饰非去撒谎,那么也只有索性一笔抹净,就当自己从来不曾立过朝纲。
自幼读着圣贤书长大,谨遵先贤“平身治家安天下”七个字为志向的林凤致,为了挽回清誉、施展才华、倾覆反正、卫护国家,不惜舍命献身绝情负爱也要坚持大业的林凤致,到最后却是自动削去一切存在于青史上的痕迹,甘愿落得个默默无名。这样的舍弃到底有多么深重,殷螭并不能了解,却也明白,这些所舍弃的东西,对于林凤致来说,是毕生所求,心血凝铸,属于他心目中十分十分要紧的。
所以殷螭觉得再不用计较谁吃亏谁欠负,大家扯平了在一起,长长久久的两相厮守,就是人间的最幸福,就这样平淡生活,才是美的。
到后来,有时殷螭也会拿林凤致开开玩笑,问他道:“我的永建朝实录,是你替我主持修撰的,却不知将来清和朝的实录,又由谁来写?万一吴南龄删削得不够干净,又被以后的史官翻腾出来,却又没找到什么好话,你岂非流芳百世不成,却要落得个——”
林凤致无所谓的笑:“‘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当遗臭万年。’——无非这样一句话,你何必撩拨人!到那时候,我们尸骨都已经化灰成尘,左右是不得知了,我还挂念作甚?”
他们的话倒真没说错,清和这一朝结束的时候,首尾一共四十八年,殷璠在先生离朝之后,又做了近四十年的皇帝,乃是国朝在位最久的君王,身后被谥为“昭宗英皇帝”,乃是公认的聪明英明之君。他在位之时力挽狂澜救国难,主持大政护一统,又有改军制、变税法、增科第等种种善政,不愧青史上誉为“国朝二百年来中兴主”。
吴南龄亦是中兴名臣之一,却极懂得急流勇退,为相三年,便即告归,德名一直远播不衰,其次子、三子,以及数个孙儿,都成为高品大员,累代簪缨。吴南龄最钟爱的长子吴筠却科举不利,屡次落第,后来其弟吴笈任礼部侍郎时,他因力主科第增目未遂,于国丧日率众生员哭文庙,酿成著名“哭庙之案”,被判流放云岭之南,国朝科举后来却也由此改制,增加了算术、天文等目。吴筠在云南数年,后得国朝大赦放还,亦不再求取功名。流放期间其妻林氏与丈夫两地鸿雁传书,诗词酬答不绝,结集取李清照“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之意,总名《两处集》,夫妇双双入了《文苑传》,蔚为一代之奇观。
徐照为官数年,即嫌高位事务烦多,不便潜心钻研格物之学,上疏辞了尚书之职,专心学问。其子徐翰由兵部转入工部,仍然主管火药,亦独自设计诸多新式火器,最后在一次研制之中,不慎火药失事,受伤而亡,临终自请葬在香河郊外,离后党刘氏墓园相去不过百步。吴筠回京后成为一代名士,常常也与诗社文友们踏青出游,士子们哀悼一下谏父戕生的才子刘楝之后,也便顺路去徐翰墓上奠一杯酒。文人辞藻,平白添出许多凄艳描绘,以至数百年后墓地全部湮灭无迹,当地尚自流传着“徐刘墓”的传说。而徐刘二人,已各自附于其父在《名臣传》的本传之下,相隔亦是薄薄数页,终自相近不相接。
到得清和这一朝结束,结撰《昭宗实录》的时候,写入史书的名臣,文有吴南龄、徐照等,武有刘秉忠、高子钊、袁杰等,就连俞汝成、孙万年也归入仁宗朝的《乱臣传》。惟独林凤致的名字无从寻觅,只有《佞幸传》中有一语提及:“或云同时有虞山林氏,亦谋以色乱政,卒不果,市人谣曰:‘倾国倾城双木子。’者是也。里巷稗谈,未可为据,不录。”
这捕风捉影的恶评还不是只有这一桩,另外还有更离奇的谣传——太后刘后薨于清和三十四年,谥为“孝慈昭宪钦仁端肃弼天祚圣皇太后”,史官亦誉其保育幼主、誓守京师之绩。然而刘后薨时,遗命不与仁宗合葬,却葬于永陵之东北角,号为回望京城,不忍弃此舍命相护之地。这般葬制甚是奇怪,史书上解释得颇为正大,民间后来却流传出另一种风言风语,称太后其实年轻时与某重臣有私,以此愧对丈夫,不敢合葬一室。
这样的谣言,若教殷螭听见,自然要大呼不实:“她明明是害死了安宁,心中有愧,这才不愿意同皇兄与王贵嫔合葬,也算自我惩罚!如何能把我这头的帐,算到她头上去?我怎么又吃了一回亏,戴了流言中的绿头巾?岂有此理!”
好在他们那时候已经无处听闻这些无根之谈,而后代无聊的研究者们,却颇欲从史传中扒出一些杂事秘辛。可惜林凤致的史料删削得一字不剩,连他的著作《虞山先生集》,也在清和朝由皇帝亲自下旨禁毁了,虽然每朝每代禁书总不可能禁毁干净,自朝鲜亦尚有流传回来的,但因为公私书目均无记载,集中所录奏章谏议又显示出此人是个骨鲠之臣,与《佞幸传》的寥寥数语相去甚远,学者研究之下,认为此虞山非彼林氏,多半是书商故意拿同名书籍来割裂作伪,并无价值。
《虞山先生集》的伪书名声得到洗刷,却在近代清和帝长陵科学考察之际,发现这位昭宗皇帝陪葬的书籍之中,竟有一册裹以黄绫、隔了数百年尚自大部分完好的《虞山先生集》,与朝鲜发现的古籍比勘,全无差异,并且黄绫之内,还端正放着装订好的一册奏章原件,都是文集所未载,而风格又相似,虽然奏章纸张受湿毁损得比较厉害,到底能够看见该臣子的署名为“臣林凤致谨呈”,于是这个林凤致究竟是不是“倾国双木子”,一度成为学者们好奇钻研的对象。
同年江苏省常熟县虞山镇土地改造,据说挖出一块墓葬石碑,毁损甚重,却有部分字迹可辩。当地是著名考据大家之乡,于是一位擅长考据的学者,自该朝史传《废帝本纪》中钩沉索隐,同时参照长陵出土文献,以及当地林氏家谱,忽一日豁然大悟,著就《虞山林氏“倾国”考》一文,提出许多耸人听闻之观点。然而不幸的是旋即遭到文化界一场抨击,著者被打为“颂扬封建剥削阶级的变态‘爱情’、治学不严谨,哗众取宠”,学刊拒稿,手稿散失,从此这段故事又复尘埋。
于是乎,笔者既无前辈考证可据,亦无学界勘误之能,只得姑妄言之,撰此稗史一部,幸读者亦姑妄听之,无可较真!
不过后人的纷扰,当事人却是无法预知的,所以林凤致离朝的时候,还是带着非常轻快的心情,上疏告退,挂冠而去。那个时候离靖王安葬已过了两个月,朝中拜相大局渐定,大臣各派系因争首辅之位而互相攻讦的劲头也减弱许多,林凤致这时辞朝,倒算得一个知机而退,还能博得天子赐酒送别,以冠带身份,浩浩荡荡领着新雇家仆与朝中赏赐舟车南下。
林凤致素来不喜欢太热闹,回乡更无需招摇,所以出京城不远,便即打发家仆登舟,自己和管家陆路先行。到临清码头换船,又吩咐从常熟北上来接自己的管家自行回去,好生照料庄园:“我未必定回,或一年或两年,甚或一辈子,总之要享山水清游之乐。庄田出息,你善加照管,我的生计,自会定期派人取款项敷用,以我印章为记。”
他沿运河而下仍是骑马,一路行到扬州,这才改换乘舟,雇了一条可以住家的乌篷船,商议好一路去苏州,船夫选了个有些耳聋的老成人,比划着跟他吩咐:“到金陵多泊几日,要与个朋友同走。”船夫自然无不应允。
林凤致一路驿行都不打官衔牌,到船上却挂了盏“林”字的碧纱灯笼,下船这日是九月十三,不日便到了瓜洲古渡,移船靠岸泊下,天际皓月已是满弦的圆。泊船不用掌舵,船夫倒入小舱就鼾鼾睡去了,林凤致一时却睡不着,收拾了睡铺,在小桌上摆开江头新买的菱芡瓜果,独自斟酒来饮。
才斟满两杯酒,便听见小舱窗扇外被拍得啪啪作响,有人嚷道:“再不打开,我踹了。”林凤致好气又好笑,起身过去开了窗,道:“左邻右舍都有船,你也不怕打扰人家清梦?”
殷螭笑道:“正是有人才跟你闹,你怕丢脸就老实一点,别惹我嚷破了。”林凤致但见他坐在岸沿石栏上,伸手抵着船窗,弯腰向自己笑着,月光当头洒落,江面上银光闪耀,反射得他眼神也是亮晶晶的。林凤致问道:“我不是安排你暂时在南京,等我回来找你同走?”殷螭道:“我为什么要听你安排!我从七月等你等到九月,再不亲自来逮你,谁知道你几时会回!我都疑心你又要撇我一辈子——这回逮着了,别想滑脱,乖乖上我的手罢。”
林凤致只是笑,半晌才说了一句:“你还是胡闹,什么人也不带就独自出来,也不怕出事。”殷螭恨恨的道:“你还有良心管我?当初我只道你守我醒来,好歹也要跟我一道出京,结果你哄了我先走,自己还留在京里拖延!我在南京淡出鸟来,你怎么不顾念?多做几天官,难道多拿几份朝请俸养不成?”林凤致忍笑道:“真不愧在南京市井呆了几个月,说粗口和生意经都长进起来!我在朝中又不是故意拖延,总得有事善后,办妥了才好走。”
殷螭赶忙问道:“是不是去找姓孙的和他家那两个小子?我可跟你说,就算找到,不许你没事收养,我不喜欢替人养儿子。”林凤致道:“没有收养,我派人送他们母子去孙兄老家了——传闻孙松遐实则未死,或者不日一家团圆,也未可知。”殷螭松口气道:“那才好!他们团圆他们的,我们团圆我们的,从此谁的闲事也不管,谁也不相干。”
林凤致仍然笑,殷螭瞪着他道:“你这回敢再跟我拿乔!一个人喝酒,都摆一对杯盏,可不是等着我?你肯定猜着我要提前来找你。”林凤致道:“我顺手罢了——你不进来?半夜河岸上喝秋风,有什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