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小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此刻就笑笑答道:“那我找间客室坐坐,等他一会儿好了。”
穆太太们是从不曾主动过来探望丈夫的,所以泽郎初没有先例可循,又不敢把楚小姐赶出去,只好犹犹豫豫的把她请入一间小小客室之内,又命佣人给她端上了热奶茶。
楚小姐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淡淡的香火味道;因知道泽郎初是个闲人,便搭讪着问道:“先生平时常来这里坐吗?”
泽郎初摇摇头:“这是少爷接待客人的地方。”
楚小姐心中有些不快,心想自己怎会成了这楼里的客人?
“楼内有人烧香吗?”她又笑问道。
泽郎初老老实实的答道:“是少爷。”
楚小姐这才醒悟,心想怪道自从到了穆家大宅之后,就总觉着穆世身上有一股子不大动人的香气,原来是从这上面熏染来的。
本地人大多笃信佛教,可楚小姐纵是不与穆世天天接触,也看出他那信仰有些偏于痴迷了。楚小姐是无神论者,很怕自家丈夫会哪天心血来潮,会跑去庙里出家。
“平日都是谁来照顾先生的起居?”她好容易抓住了一个了解穆世的机会,所以就继续问道。
泽郎初这回显然是用心想了想,然后才答道:“那……不一定。”
“没有固定的佣人吗?”
泽郎初被她问的走投无路,只得一边后退一边搪塞着答道:“我不知道,您还是去问普嘉哥吧。”说着便转身走掉了。
楚小姐和她那女佣在客室内百无聊赖的枯坐了许久,后来也实在是等不得了,而且挺着个大肚子,累的腰肢沉痛,便决定起身离去。哪晓得这二人刚进走廊,就见前方穆世陪着一位红衣喇嘛从楼梯上走下来。那喇嘛生的高大威猛,面相端正阴森,同穆世一路沉默着向外走去。穆世用眼角余光倒是扫到了楚小姐,可是身有要务,所以也只做不见;直至将那喇嘛恭而敬之的送到楼外汽车上了,才又折回来去接待楚小姐。
楚小姐一直有些自责,因为觉着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给穆家带来了战乱。她见穆世神情疲惫,脸上一点光采也没有,说起话来也轻声轻语的气息不足,便十分心疼,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道:“哥哥真是的!就算恨你带我私奔,可是我们既然已经成婚,就是一家人了,他干嘛还要这样不依不饶?卢比,你让我给他写一封信吧,我要劝他退兵。”
穆世知道楚小姐对自己是真有爱情的,便低头笑了笑:“邦妮,你不必为这些事情担心,我可以处理的。”
“他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丈夫,我不愿意看着你们打仗。”
穆世叹了口气。他现在的确是有些力不从心,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和楚泽绍之间早就成了个你死我活的关系,至于那原因,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夫妇两个这样垂首敛眉的相对而坐,倒生出了一点很难得的温情气氛。穆世一直认为楚小姐要比昆迪娅之流要高明许多,而且还给自己孕育了一位十分必要的继承人,所以心里对她颇为愧疚和感激。他没法子对她动心动情,只能尽量的对她好一点。
双方沉默良久,都觉着有些太安静了,便一起抬头,相视之时又一起笑了一下。此时已近傍晚时分,暮色深沉、房内只亮着一盏小小壁灯,浓重的阴影与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了穆世面庞的轮廓;一点点笑意从他的嘴角向上延伸,渐变成两道似有似无的法令纹。
楚小姐忽然有点恍惚,她开口唤道:“卢比。”
穆世沉静的望向她:“我在。”
楚小姐眨了眨眼睛,一股热流从心口顶上来,流出眼眶就成了泪。她觉得很幸福——幸福的过度了,几乎带了悲伤的意味。
正在此时,房门忽然被小南卡推开了!
小南卡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对着穆世大声报告道:“拉泽少爷在前线被炸死了!”
诅咒
拉泽的死亡,来的十分突兀。
完全的和平至少已经持续了半月之久,拉泽,这位人送外号“战地之花”的破锣嗓子青年,也在百无聊赖中开始了自己的休闲娱乐。
那天前线刚下了一场薄雪,远近的山头都被覆盖成了白色,情景十分好看。拉泽无所事事,就带着一位擅长摄影的随从登上了近处的一座矮丘。
当时他一手扶着棵枯树,一手插进军装大衣的口袋里,模仿英国男星迈克尔摆了个很潇洒的姿势,等待随从为他拍照。军装大衣全是仿英式的,穿在他身上尤其显着气度不凡。摄影师蹲在地上连换了几个角度,都觉着不能拍出拉泽身上十分之一的俊美。
后来他终于调好了焦距与光线,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听见头顶上隐隐传来了一种怪异声音,就好像是空气被什么力量撕碎了一般。
做着姿态的拉泽愣了一下,随即大喊一声就要卧倒。下一秒,一枚炮弹在这两人身前轰然爆炸,摄影师和拉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楚军的突然开火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拉泽的死亡则给前线布防带来了堪称毁灭性的打击,因为穆家再也没有哪一位青年拥有拉泽那样的军事天分了。群龙无首的前线军队立刻陷入混乱之中。穆世在大惊之下,不得不带着他那二叔急急忙忙的赶往前线——穆宾在短时间内老了十岁,抹着眼泪前去处理他那儿子的后事。
拉泽那里是没有什么后事可言的,他根本连尸身都没有留下,穆宾只得带着几套拉泽穿过的军服回了家。穆世守在阵地之上,这回是真正见识到了战争的酷烈。
楚泽绍那边像是发了疯,架起大炮不停的向这边狂轰乱炸;而没了拉泽的指挥调度,穆家一方的还击就显得混乱不堪。如此过了三天,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就开始显出了瓦解的趋势。
与此同时,扎尔贡一方也开始了新一轮的猛攻。同先前那种骚扰似的出击不同,这次这个土财主也和楚泽绍一起发了疯,仿佛是要一鼓作气的扑上来进行肉搏。幸而穆致这一阵子精神还好,尚能抵挡。
连续几天没能安稳睡觉,穆世红着眼睛坐在指挥部内,头脑疲倦的简直不能运转。
炮弹接二连三的落在半里开外的阵地上,伤员被源源不断的从火线上被运下来。战地医院内早已没有床位,这些缺胳膊少腿的可怜家伙就被放在冰冻的土地上;他们先是血肉模糊的呻吟,渐渐那呻吟声低下来,就说明人是快要被冻死了。
混合着浓郁血腥的硝烟味道让穆世一直微微皱着眉。死亡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他简直不知该如何超度这些早逝的亡灵。
穿着一身薄呢子军服,他木然起身走到外边,在一名伤兵面前蹲了下来。
伤兵看起来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左侧的手臂已经被齐根炸断,露出了白森森的骨碴和青紫的筋脉;污秽的脸上烟熏火燎的看不出本来面目。他或许是痛哭了许久,因为双目的睫毛都被厚厚的白霜粘连在一起,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穆世凝视他片刻,随即抬手捂住嘴,身体也随之颤抖起来。
抬头四顾,他急切的大喊:“军医!军医哪里去了?”
小伤兵气若游丝的发出了声音:“我冷……我要回家……”
军医不见踪影。而穆世听了他那低低的哀求之后,便伸手将他的上身抱起来搂进怀里,想要给他一点温暖;同时又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会送你回家的。”
小伤兵把脸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叹息似的答道:“我叫格桑……”
然后,这男孩就像睡过去了似的,把头沉重的抵在了穆世的胸前——他死了。
穆世摘下手套,用手掌抹去了格桑眼睛上的霜雪。这么多人因为他的仇恨而死去了,罪孽感沉重的压在他的头上,这简直令他感到窒息。
普嘉从远处跑过来,见他抱着具尸体发呆,便弯腰将格桑从他怀里扯出来安放回土地上:“少爷,前线要顶不住了!”
穆世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糊在额头上揉搓开来,以求给自己的大脑降降温:“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普嘉抬手为他抹去额上的残雪,又将自己头上的钢盔摘下来为他戴上:“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而且那些人都是新兵,随时有可能集体投降的。”
穆世听到这里,颓然站起身来:“那我们就往堪八奇镇上的要塞里撤,那里工事坚固,可以重新布置防御。
普嘉拉起他就走:“汽车已经准备好了,您还是先动身吧!”
穆世被他拽的踉跄了一下,临走前他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格桑,心中感到十分悲伤。
穆家残兵撤到堪八奇镇,因外界天寒地冻,一时无法深挖战壕,便只得全部缩进了要塞之内。
穆世从战地一鼓作气的直接奔回了穆家大宅。前线大败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家,楚小姐见他安然无恙的回了来,真是喜极而泣,可惜肚子太大,不能拥抱他。而在穆世一方,他的慈悲和怜悯全被前线的灵魂们所分去了,所以无暇再去关爱楚小姐,只草草敷衍了她几句,便开始了他那一番邪门的新事业。
他把自己的朋友嘉措喇嘛请进家里来了。
嘉措喇嘛,与其说是一名宗教徒,不如说他是一个巫师。
他带着自己的众多徒弟占据了穆家大宅内最偏僻的一处房屋。穆世特地为他开辟出一处单独的宽敞院落来做法会,而嘉措喇嘛还有更多的要求:“我需要一张新鲜的人皮,和一个乱伦而生小男孩的头颅。”
穆世听后,立刻答应下来。不想嘉措喇嘛又加了一句:“有罪之人的不可以。”
穆世这回犹豫了一下:“这……”
嘉措喇嘛很平静的望着他:“其余的贡品,你都知道,尽快送过来吧。”
穆世微微一点头,神情无奈的离去了。
当人皮鼓伴着咒语的吟诵声响起时,一场威猛的诅咒法会开始了。
为魔鬼所青睐的贡品被摆在高台之上。嘉措喇嘛昼夜不息的念咒——因为只有当魔鬼接受了贡品之后,才有可能听从他的命令。
漫长的两日两夜过去后,不眠不休的嘉措喇嘛发现男孩头颅骨中的鲜血和芥子忽然全部干涸消失了!
他大喜过望的张开双臂向天空赞叹了一声,而后拿起尖刀划破手指,用鲜血在面前的羊皮纸上龙飞凤舞的写下咒语和愿望。
他很有信心取得这场大诅咒的成功。毕竟那个对象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并非千军万马。他一点也不明白穆世为什么这样执着的要取楚泽绍的性命,同时也对此毫不关心。他只是出于一位朋友的立场,想为穆世帮忙而已。
灵验
楚泽绍很讨厌堪八奇这个地方。
堪八奇的要塞地点刁钻,修建的也非常坚固,简直不知如何才能打出一个入口。如果绕开它呢,自然也是可以,不过那要经过非常崎岖遥远的山路,如果一旦遇上雪崩之类的天灾,那就很有可能要全军覆没了。
在堪八奇镇外围了一个多月,眼看着新年就要到了,他第一次感到了无措。
蹲在指挥所内热烘烘的火炉前,他从棉衣的口袋里掏出那几张照片——起初看时情绪是很激动的,时间一久却也麻木了,甚至能够从审美的角度来冷静欣赏。
自己的妹妹当然是好的,放上多少赞美之词都不嫌过分;至于姓穆的,五官轮廓也无可挑剔,身材若能再高挑一点,那这形象就堪称完美了。如果这家伙不是喜欢男人的话,倒还真配得上自家妹妹。
回想起自己对穆世那次堪称惨烈的□,他下意识的一撇嘴,脸上露出了很轻蔑的神情。羞辱对方也是战斗方式之一,那场大战他可是大获全胜呢!
前方炉中,一缕火苗忽然上窜起来,外焰泛出了莹莹绿光。
楚泽绍毫不在意的继续翻看着那几张照片,心想新年就在眼前了,邦妮那里是怎样的情形呢?只要能吃饱穿暖就好,别的待遇可不敢奢望。穆世那个家伙……可真是让人对他没有信心啊!
炉中火苗很不安分的跳跃闪烁着,楚泽绍被一股子焦臭味呛的打了个喷嚏,随即觉着鼻中一热,他用手背一抹,却抹出了一片暗红色的鲜血。
他随手将照片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然后立刻找出草纸堵住鼻孔,心想这屋内大概是太燥热了,搞得自己竟上起火来。
背着手走到门外,他倚着墙壁站立了,心想前几天派出去的侦察兵怎么还不回来?不知道穆家那里现时又在做什么防备了。
穆家大宅内,法会还在无限期的继续着。
嘉措喇嘛守在祭台前,从未走出过院门一步。香烛的烟气混合着恶臭的血腥,构成了一种让人冲鼻欲呕的可怕气息。这气息越过无遮无拦的院墙,缓缓的在穆家大宅内扩散开来。
有人说这是尸臭,有人说这是魔鬼的体味,这些人战战兢兢的缩在楼内各自的房间里,像越冬的动物一样安静老实。
楚小姐也受到了这种恶味的折磨。她先还不明所以,派出身边的女佣出去查看情况。女佣当然是不被允许靠近那间大院的,但她从别处听来了片言只语,回去后悉数学说给了楚小姐听。
楚小姐万万不肯相信那女佣的报告。她的丈夫,那样文雅温和的卢比,居然会做出这种疯子一样的愚昧举动来诅咒自己的哥哥——这听起来未免有些太荒谬了。
她很想找到穆世去问个究竟,可穆世在这个关头实在不愿再去敷衍这位太太,所以他毫不留情的摆出冷淡姿态,命人把楚小姐软禁在了楼内。
普嘉进房时,穆世正坐在窗前发呆。
虽然同样是生活在臭气中,但他是所有人中最为平静的一位,简直平静到了安详的程度。正午微黄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他的脸上,而他低垂着眼帘,脸上格外有种静谧的美。
普嘉轻声唤道:“少爷?”
穆世扭头望向他,看清楚之后就笑了:“是你。”
普嘉也微笑起来,他走到穆世面前,深深的弯下腰以便可以与他平视:“他们不敢来打扰您,可是我怕您一个人闷的慌。”
穆世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手触之处是温热光滑的感觉:“你来得好。”
普嘉的气息扑面而来,清新又温馨,让他在下意识中便向前探过头去,想要与其亲近。普嘉会意,也微微的歪了头,正是个浅浅一吻的迎接姿态。
在两人嘴唇即将相触的那一刻,穆世忽然从沉迷中清醒过来,硬生生的向后躲去:“不行……”他失悔似的皱起眉头,苍白的面颊上透出一点似有似无的红晕:“现在这个时候,我不能……不能这样。”
普嘉知道他有这种自虐的癖好,在有求于神灵之时就更是苛苦的很,恨不能将自己所有的欲望都压抑到消失,故而便很识趣的也向后退了一步,同时把头低下去,规规矩矩的答应了一声:“是。”
穆世整个人都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一只手紧紧的抓住西装下摆,他看起来仿佛是浑身都绷紧了,甚至连嘴角都有些抽搐。
空下的一只手再一次伸出去抚摸了普嘉的脸庞,他闭上眼睛,叹息似的低低说道:“等这件事过去了,我们一定……一定……”他难耐的把头扭向窗外:“你出去吧!”
普嘉无声的叹了口气,悄悄的退出房间。而穆世夹紧双腿弯下腰去,低低的发出了一声呻吟。
这情 欲来的毫无预兆,迫使他在情急之下竟将手指送到牙关中狠狠的咬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剧痛很快便击退了他体内那股子蠢蠢欲动的热流。在熬过最初的疼痛后,他缓缓的扬起头,十分虚弱的长吁了一口气。
法会持续了整整八天,穆世得到了楚泽绍病倒的消息。
他一向自诩慈悲为怀,可是当面对楚泽绍时,他那心肠便冷硬的有如铁石了。
他很想和嘉措喇嘛庆祝一番,可嘉措喇嘛的责任感很强,认为在楚泽绍归西之前自己都该继续留在院内,以便供养和驱使魔鬼。穆世现在对他言听计从,自然没有异议。
穆世在专心等待着楚泽绍被魔鬼杀死。而楚泽绍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往生的意向。
他躺在简陋的指挥部内,剧烈的头痛将他折磨的奄奄一息,鲍上校接管了军队的指挥权,同时又在忙着找医生为他诊治。
利马境内来了几位颇为有名的藏医,在经过了对他的一番检查后,一致的认为他身上没有什么疾病,看情形倒像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而跑回来的侦察兵们也报告说是穆家宅子内正在举行着大法会,主持法会的嘉措喇嘛就是当地最通巫术的僧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