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小的折叠钢刀。打开之后他把刀尖抵在笔画边缘,微微用力刺入了皮肤:“你好像很讨厌这个字,我帮你剜掉它如何?”
他嘿嘿嘿的笑了起来:“然后我就把你送到楚泽绍那里——是时候离开你啦!我已经被你迷惑太久了,你这个可恶的老家伙!”
小扎尔贡的企图并没有成为现实,因为忽然到来的参谋长在外面砰砰敲打房门,让穆先生和小扎尔贡先生立刻下楼上车往南边去——利马军队已经突破布确最后一道防线,直奔扎尔贡宅而来了!
小扎尔贡怕死,听了这话就吓的呆住了。而穆世借此机会猛然一挺腰,将他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
这叔侄两个的状态实在奇怪。方才还是你死我活的,现在却一起慌忙穿戴了,其余的话也不多提,一前一后的就出楼跑向院外汽车处。半路上小扎尔贡发现异常,赶上穆世报告道:“卢比叔叔,小南卡不在啊!”
穆世很勉强的惊讶了一声:“是么……快点走吧!你还有闲心去管他?”
临到上车时,小扎尔贡又反应过来了,回身指着穆世下令道:“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
卫兵没敢动,参谋长也很吃惊:“小扎尔贡先生,您要干什么呀?您怎么能绑穆先生?”
小扎尔贡不耐烦的狞笑一声:“他算个什么穆先生……”
但他最后也没再提要绑的事情,只一定要和穆世共乘一辆汽车。穆世没反对,很坦然的就先上了汽车。
他知道小扎尔贡对自己是又恨又怕,同时可能还指望着能依靠自己逃出生天。
这个侄子毕竟是太年轻了,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心里固然野的很,可当真到了大难临头时,也怕的要发起疯来。
接应
汽车沿着崎岖公路向前蹦跳前行,暮色渐渐深重了起来。
小扎尔贡神情紧张的探头望着前方,旁边的穆世则每隔十来分钟就要吸一次可卡因,后来他回头向后望去,就见装载了卫兵的军用卡车紧随而来,车灯闪闪烁烁的,驾驶室里还坐着那个参谋长。
汽车马上就要开到前方的分岔路口了——分成两条路,一条偏南,一条直通宗巴雪山。
穆世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悄悄的握住手枪。
小扎尔贡忽然打了个冷战。
“卢比叔叔。”他转向穆世:“你说利马兵现在离我们能有多远?”
穆世摇摇头:“我不知道。”
“二十里?三十里?”他颤着声音转向前方:“他们总是很快的……”他抬手推了司机的肩膀:“再开快一点啊!”
司机是军队里的人,此刻就头也不回的答道:“小扎尔贡先生,这里路差天黑,不敢再快了!”
小扎尔贡沉默片刻,又扭头瞪了穆世,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这个害人精!你害死我了!”
穆世掏出枪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非常平静的说道:“停车。”
小扎尔贡的身体一僵,斜着眼睛望向他:“卢比叔叔,你要杀我?”
穆世按下手枪击锤:“我不想杀你,你让我下车就是了。”
小扎尔贡转过脸来,用眉心堵住了枪口,爆发似的大喊道:“你开枪,开枪,开啊!”
前方司机和卫兵的脸都青了,盯着后视镜不知该如何是好。
穆世也急了:“停车!让我下去!我不想去南方!”
小扎尔贡的声音都变了,不知怎的就让人联想起爆炸前的火药罐:“你不想,难道我想吗?你都把我害到这种地步了,现在居然还想干干净净的脱身?你做梦去吧!”
穆世把手指扣在了扳机上,心里真生出了杀意:“小扎尔贡,不要以为卢比叔叔是在吓你!”
军用卡车的前轮陷入了一处泥坑中,参谋中跳下来指挥卫兵抬车,一番呼喊忙碌之后重新启程,就发现前方的汽车在隐入黑夜之后,再不见了踪影。
参谋长毛骨悚然起来,怀疑前方路上有大沼泽。慌忙下令停了车,他派卫兵徒步向前行走侦探。许久之后卫兵打着手电筒回来了,说是并没有大沼泽。
但也没有见到汽车的影子,或许是开得太快,已经拐进向南的小路上了。
参谋长犹豫片刻,决定继续向南前行。
通往宗巴雪山的小路旁是大森林,穆世向外看准了地点后,便把枪口下移到了小扎尔贡的左肩膀上。
“我的好侄子。”他冷笑道:“卢比叔叔对你还是讲情分的。我不去南方,但不会耽误你逃命,只是你太麻烦了,简直要烦死我。”
小扎尔贡怒道:“你还要怎么样?你已经把我拐到这条路上来了!”
穆世毫无预兆的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伴随着小扎尔贡的惨叫,司机猛然踩住了刹车。
穆世将枪口缓缓移向小扎尔贡的大腿,又开了一枪。
小扎尔贡瘫在座位上痛喊着,眼中流着泪,伤口流着血。卫兵和司机呆呆的望着前方,竟是不敢回头。
穆世用枪点了那司机的手臂一下:“你们把车开回去!动作快一点,别让利马人撵上。小扎尔贡没有受到致命伤,不必急着救治他。”说完他推门下车,头也不回的冲进了路旁的大森林。
穿越大森林,是前往宗巴雪山山路的最捷径。
穆世在此之前没走过这条路,但是曾经在地图上反复设计过路线。一阵狂奔之后,他气喘吁吁的停下来,一边从衣袋里掏药瓶一边抬头望向空中的北极星。
他知道在这里迷路的后果,所以慌而不乱。在可卡因的刺激下,他充满了勇气和力量,满怀信心的向前跑去。
他不间断的奔跑了四个多小时,终于在森林边缘处看到了远方的山路。
这时他的视野就有些扭曲了,而且耳鸣的厉害。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可是真要抬起腿来继续走时,却又并不觉得很艰难。
他没当回事,把药瓶掏出来拧开,他直接将余下的可卡因粉末倒进了嘴里。口中早就起了血腥味,喉咙里干燥的像是要冒火。他弯腰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冰凉的雪水咽下去,他咳了一声,倒是觉着好受了许多。
提起一口气,他继续向前跑去。
这时天还没亮,但他的眼前却是一片雪光闪烁。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他有些困惑,心想我真是累坏了。
他一边跑一边想自己累坏了,可是始终没有觉出特别累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山路就在他前方,可他跑了许久,居然发现那山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他一个踉跄跪倒在了空旷的雪原中,低下头把脸埋在了雪中——他需要镇定一下。
可他随即发现,自己已经觉不出寒冷来了。
神经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失了灵,他不冷、不累、不疼,只是觉得有些作呕,同时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怀疑自己是用了太大剂量的可卡因,导致现在有些中毒。
中毒者会产生幻觉,他害怕起来,怕自己眼前的山路其实并不存在。
林中温度低,残存一冬的冰雪还未融化,长久的停留在这里,很可能会导致冻伤。穆世鼓足力气站起来,继续向前方走去——走一段路,他便东张西望的环顾一番,以便确定自己并未偏离方向。
上午时分,小南卡守在山路上的汽车旁,一边看手表一边向远方的森林望去。
他在这里已经等候了十几个小时,未来还要等多久,他一点也不知道。汽车上有足够的吃喝衣物,而现在朝阳的山路上已经不很寒冷,可以让他安安适适的长期生存下去。
远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他立刻紧张起来,怕是自己的行踪被小扎尔贡的人发现。本来这计策也是穆世临时定下来的,让他过来等着接应,两人好随时可以逃往雪山深处的大庙中避难。混乱之中,他凭着穆先生卫士的身份倒是很轻易的弄到了一辆汽车,不过孰知没有被人盯上呢?
他紧张起来,躲在汽车后面,只露出眼睛望向那个越走越近的小黑点。
其实不该在这个地方接应的。小南卡想,前边就是自己死过一次的地方,不吉利。但穆世一定要他在这里守候。
小黑点渐渐显出了人形。
小南卡心里一亮,站起来便向山路下面跑去——他总不会连穆世都认不出来。
雪山末路
穆世一头扑进了小南卡的怀里。
小南卡紧紧的搂住他:“少爷……”他高兴的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就把穆世抱起来转了个圈。
穆世向后仰过头去,大睁着眼睛望向天空,嘴角仿佛是有些抽搐。
小南卡觉出了异常,低头看时,只见穆世的脸色是苍白中透出青紫,目光也散乱了,喘息的却激烈,身体也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着。
小南卡顿时就害怕了:“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穆世抬手指向前方,声音嘶哑的说道:“利马人来了,走,走……”
小南卡把穆世背回了汽车上。
穆世的头脑似乎还是清醒的,坚持要坐在副驾驶座上。小南卡知道这样方便他向前看,便不多说,自己跳上驾驶位后关紧车门,发动汽车便向前开去。
开车之时他用眼角余光扫向穆世,发现他正哆哆嗦嗦的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摸,摸了许久后掏出一只小酒瓶,拧开瓶盖后便泼泼洒洒的往嘴里灌去。
“少爷……”他分出心思劝道:“您别喝了,我瞧您的脸色不大好呢。”
白兰地顺着穆世的嘴角留下来,他颤着声音“嗯”了一声,随即仰头又喝了一大口。
小南卡知道这是劝不了了,便专心致志的继续开车。
忽然,他听见了一声划破空气的尖啸——那种声音不好形容,好像是“嘶——”与“嗥——”的混合体。
小南卡的头发都要竖了起来——那是火箭弹袭来的声音!
而在他尚未做出反应之时,前方一声巨响,铺天盖地的就起了爆炸。
小南卡对自己说:“我终究还是要死在这里的……也许其实我早就和他们一起死在大雪里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又扫了穆世一眼:“可是少爷……”
他也不清楚自己对于穆世,究竟是有着一种怎样的感情。先前他只是众多漂亮卫士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晓得自己入不了穆世的眼,即便是在小扎尔贡家中发生过了肉 体关系之后,自己依旧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要说穆世对他倚重,也是因为他独一无二、硕果仅存罢了。
不过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总还是爱戴着穆世的。经过了床上那一番之后,他也依旧是爱戴——十几岁起就跟了穆先生,爱都成了惯性,想象不出不爱是什么样子。他愿意为穆世付出生命,并不图什么,就是理直气壮的心甘情愿。况且……
他想起了怀抱着穆世的感觉,一颗心忽然柔软起来。
“少爷是需要我来保护的……”
他如是想,随即加大油门,向前方冲了过去。
利马追兵是从森林中跑出来的,真的有人扛了火箭筒。
紧接着军用吉普也从后方赶上来了——这是一场很周密的追捕。
火箭弹继续被发射着,试图炸断前方道路,迫使小南卡停下汽车。然而小南卡眼看着自己离上次雪崩的地点越来越近,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心酸的安宁。
一手扶着方向盘,他一手把穆世揽进自己怀里。
“少爷您别怕……”他在心里温柔的说:“大家都在这里,我们还是要在一起的……”
穆世怔怔的望着前方,他所看到的世界,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了。
他确信自己耳边响起了恢弘的音乐,是他少年时代在英国所听过的一支交响乐,非常动人。而在这磅礴的乐曲声中,他看到了前方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
云海翻腾,霞光万道,雪山巍峨,一切都好像是极乐世界降临了人间。
他激动的落下泪来,觉得这情景真是太美好了。
之前所经历过的那些丑恶污秽全不算数了,那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忘掉吧,新世界来了!
他对着前方伸出手去,虔诚而痴迷的喃喃自语道:“我的太阳……”
汽车高速行驶到山路拐弯处,一块锐利的弹片击破车窗,插入了小南卡的太阳穴内。
上一秒他还在全神贯注的开车,下一秒他愣了一下,还想继续转动方向盘,然而双手就已经不听使唤了。
拐过这个弯儿,前方就是一片通途,就是他那些伙伴们死去的地方。
他晓得是不好了,真的不好了,拼尽全力去打方向盘,但那身体已经不是他的了。
他的灵魂像朝阳一样缓缓上升,他看到自己的躯壳扑在穆世身上,一线浓重的鲜血顺着鬓角流了下来;他还看到自己所驾驶的汽车像离弦之箭一样飞出山路,翻滚着跌下了山谷。
他想自己早就该死在这里的,这回终于真的死了。
少爷……也死了。
来生再见,就是陌路了。
苏醒
一九七零年九月,利马城。
汽车缓缓拐入七方路,停稳之后楚泽绍推门下车,大踏步的走入院中。
这房子空了将近一年,又有了点洪荒的意味,野草生长的披头散发,从院内蔓延到院外,一直拥到了公路上,只是其中没有野兔子了。
刚刚搬进来居住,佣人们连房屋内都打扫布置不完,更是无暇去处理外面的野草;卫兵们呆立在门口——都是一批新人了,也不晓得找把镰刀将草大概除一除。
楚泽绍皱着眉头进入楼内,迎面便是一股子水气,伴随着从窗外吹进的清新晚风,倒也有点冷森森的洁净感觉。大客厅内添了一堂新家具,沙发也换了,把个空旷所在略略的填补了一番,让人觉着此地像个住宅了。
金少校一直留在这里小题大做的监工,听说楚泽绍来了,便从楼上嗵嗵嗵的跑下来,向他介绍自己的建设成果:楼内处处都被洗刷擦拭了,窗帘被褥也换了崭新的,锅碗瓢盆也备齐了,厨子就守在厨房里,随时都可以开饭,营里的大狼狗生了小狗,要不要拿一只来养着看门呢?
他说的很来劲儿,因为把座鬼宅似的老楼改造成这个样子,委实称得上是一桩事业。不过楚泽绍东张西望的上下走了一圈,却并未给出一个好的评价:“谁让你这样费事?收拾出来能住人就是了!知不知道我是要把谁送过来?你就会在这些没要紧的事情上下功夫!”
金少校一愣,心想您事先不是这么吩咐的啊!要不是您发了话,我至于花这么多心思么?怎么干的好还要挨骂呢?
他不敢分辩,只小小心心的低头跟在楚泽绍身后。而楚泽绍头也不回的挥挥手,仿佛是很烦恼的斥道:“你回家去吧!这儿用不着你了!”
金少校委委屈屈的退下了。
楚泽绍上个月来过一次,觉着这房子实在是太不堪了,所以让金少校过来稍事修葺装饰;然而金少校把房子真收拾好了,他心里又不舒服,觉着太便宜对方了!
他独自坐在客厅内的新沙发上,正怀着一肚子乱草似的心事发呆,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响,他的“对方”到了。
他的对方,自然就是大难不死的穆世。
他是在山谷中找到了穆世的汽车——汽车卡在了两座山石之间,居然没有爆炸。车门是已经摔飞了,里面并没有人。
人被抛在了五十多米外的沼泽边缘,小南卡还紧紧的抱着穆世,且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后脑。楚泽绍想把这两个人分开,花了好大力气也掰不开小南卡的手臂,后来只好用了刀,把小南卡的双臂砍了下来。
当时穆世的脸一直埋在小南卡胸前,干干净净的,看起来仿佛是完全没有受伤,不过双目紧闭了,气息也似有似无。楚泽绍以为他命大,只是被摔晕了,便毫不在意的走过去想要把他抱走。
一抱之下,他觉出了异常。
穆世的四肢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下去,同时随着身体震动,开始七窍流血。
穆世睡了四个月。
在这四个月里,他一直无声无息的躺在利马唯一一间医院的高级病房内,神情安详,是含笑于九泉之下的光景。楚泽绍有时候就站在床前看着他,一看看上几个小时,心里什么都不想,就单是看。
然而他终究还是活着的,身上的许多处骨折也在这漫长而寂静的光阴中慢慢愈合。楚泽绍偶尔会把他抱起来,试探着左摇一下、右晃一下——好像在晃着一个药瓶,见到他并没有因自己摇晃而再次七窍流血,就感到很安慰,觉着这毕竟还是囫囵的一个人。
后来,大概在七月中旬时,他开始出现了苏醒的征兆。
先是手指能动了。楚泽绍抬起他的一只手,又将自己的一根手指放到他的手心上,这时他就会松松的攥一下,力道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