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中沉默了好几天,然後从拘留所那里打来电话说他要见何行君。
何行君有些惊讶,却也有想知道更多的欲望,还有他也不能否认的一丝兴奋。可听完郑中的话之後,何行君的兴奋荡然无存。他只觉得胸口闷得不行,心脏好像都在缩紧,还有点疼。
“他一开始什麽都不说,只是坐在那儿不停的抽烟,我快要忍不住开口问他的时候,他忽然哭了起来。”何行君当时被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他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郑中用手抹了抹脸,“谢谢,不用了。”他平息下来,而後缓缓开口,告诉了何行君那一切是怎麽回事。
“那天那个是我哥,我们家就我们两兄弟。他比我大两岁,可是他却总像个大人一样,从一开始就护著我,护著我不让我妈打我。对,是我妈,不是我爸,因为我爸爸懦弱得甚至连我都能吼他。”
“小时候,挨打是家常便饭。作业没写好,出去玩回来的晚了,和别人打架,被老师批评,考试不及格,反正什麽事情都能挨一顿打。打得最厉害的,是因为我尿床。可是,她越打,我就越拧,有时候明明没有尿床,我都要故意往床上倒些水。那时候,每天放学後,我都会去人家田里抓些青蛙。看著那双外鼓的眼睛,白白的肚皮,我就想这是那个女人,然後用小刀一点一点把她的皮划烂,最後再扔给狗吃。我天天想著怎麽杀了她,然後自杀。没有杀她,都是因为我哥哥……”
何行君一直记得郑中说起自己哥哥时的表情,那样的笑容,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是幸福。
“我哥哥根本不像是我们家的人,他脾气好,又不窝囊,聪明懂事,对任何人都很礼貌,但他只对我好。”郑中说起来他的哥哥很多次出门找他,给他留好吃的,带他出去玩,给他补习,从来不烦他,即便偶尔郑中发狠闹脾气,他的哥哥也不过故意叹口气,然後就来哄他。
喜欢上自己的哥哥是那麽的理所当然,可爱上他却似乎天理难容。好在,他不是单相思。天理难容,他不在乎,只要哥哥能容他就什麽都有了。
可他们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的母亲,人老了,脾气却不见老。家里爆发战争那一刻,他打从心底里觉得高兴。盘子、碗碎了一地,鸡毛掸子居然能打折,看著倔强的儿子,家里最粗的那个擀面杖就挥了过来。
擀面杖落下来时,他只听到一声细微的声音。然後,就是他那个已经大学快要毕业的哥哥,重重地倒在他怀中。
他的哥哥再醒来时,眼神里的空茫让他一阵发冷一阵害怕。他当时就想去杀了那个女人,可什麽都忘了的哥哥,却忽然笑著对他开口,“阿中。”
“行君!”奉六章打断了何行君的敍述。看著脸色泛白、声音隐隐有些发抖的小师弟,奉六章忽然间有一丝心疼。其实,後面的情形,他想一下也就知道了。不外乎是他们的母亲或者别的女人又刺激到郑中或者那个哥哥,郑中心底那根一直都有的弦又绷了起来,并且终於绷断,杀人案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何行君抬头,抽了抽鼻子。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不好意思地开口,“师兄,你说我是不是根本不适合这个专业。”
奉六章的声音还有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让何行君觉得似乎什麽都可以跟这个师兄说,也什麽都愿意跟他说。即便是那些可能说出来会让他觉得有些丢脸的话,也能没那麽多顾忌的和他说出来。
奉六章其实想说,是,你不适合,因为你太容易产生同情感。可是,如果没有这种同情感,他也学不好心理学。毕竟,作为一个优秀的犯罪心理学研究者,你得恰当地重构过去所发生的事情——不仅仅是通过受害人的脸,还要通过罪犯的眼睛和心理。
而且,他也不能否认,何行君很善於观察和思考。对犯罪现场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他能够注意到并且体会到其後所隐藏的东西。
奉六章揉了揉眉心,“行君,你得记住一件事。那些受害者,他们被强暴、谋杀、虐待和毁灭,其实这个时候,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人他会继续伤害别人。他可能就坐在那,回味自己所作的一切,甚至是带著喜悦去仔细地品尝它,并从中获取某种快感。他不会自己停下来,除非有人阻止他。”
何行君看著他,脸上原本的沉寂渐渐散开。奉六章笑了笑,这是个很聪明的男孩子,他知道自己要告诉他什麽。
何行君也笑了起来,师兄不愧是师兄。
“师兄,有一个说程颢的故事你听过没。”
“明道先生的故事多了,你说哪个。”
“就是朱公掞去汝州见明道先生的那个。现在想想,他说那句话真好。明道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是让‘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月’的人!”
奉六章看著眉眼笑开的何行君,感叹著还是这样的笑容适合他。只是,这马屁拍得也太不含蓄了。
“行君,你这话太假了。不过……”奉六章笑意更深,“师兄听了还是很高兴!”
君向潇湘 14
何行君坐在回城的车上,靠著车窗看窗外的景色。太阳透过玻璃落在身上,慢慢积累的暖意让他觉得有些懒懒的。伸手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早春清冽的气息迎面扑来,带著些凉意,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温暖。
空气中有一股清甜的气味,淡淡地,却让人舒服放松。何行君深吸了口气,忽然忍不住无声地笑起来。
他的视线被车窗外的景色吸引住,是一片正在开放的桃花林。碧绿的稻田和远处青山的背景下,这一片白白粉粉的桃花开得很热闹。何行君一阵惊讶,怎麽来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
难道真的是读书读傻了?
校园里一直流传一个顺口溜:穷本科,傻硕士,又穷又傻是博士。以前,只是当作一个笑话听,没想到还真应验了。
想著想著,何行君噗地一下乐了。这麽认真地想自己是不是傻了,那可不真是傻了!
“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何行君哼著歌往宿舍走。刚到楼下,就被人从後面抓住了衣领。
而後,耳边响起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小荷花,让我再稀罕稀罕你这纤长优美的脖子,然後你就自己提头去见你家BOSS吧!”
何行君听著那句不伦不类的话,笑著转过头去。“老古,你们在排什麽戏?这台词设计得可不咋地。”何行君看著自己的室友,法学院研究生,戏剧狂热爱好者古司画,开始习惯性地打嘴仗。
“小荷花,你又羞辱我?”古司画狂怒,“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凌晨5点才睡,早上8点半你家BOSS开始索命连环CALL,10点开始你师兄弟姐妹开始轮番上门抓人,我下午还要去新校区见我可爱的学弟学妹!”古司画头低下,语调森森,“我看你的头不用给你们老板了,直接给我吧!”
何行君作势讨饶,“古大侠饶命!小人三代单传,上有父母尚未赡养,中有娇妻尚未谋面……”
古司画笑著打断了他,“这才像话!”
收起刚刚的玩笑,古司画告诉他早上到现在,导师简易一直在找他,应该是有啥急事。
何行君觉得有点奇怪。刚刚回来的路上,手机一直没有动静的啊!
掏出手机一看,还是关机状态。他一拍脑袋,想著真是傻了傻了,居然忘了。
刚一开机,短信提示音就响个不停。何行君吓了一跳,“我什麽时候这麽重要了。”他一边念叨一边看短信,有导师和刘以东的未接来电提醒,有同门的短信。还没看完,电话响了起来,“行君,你现在立刻到电视台来。”
何行君啊了一声,简易那边就挂断了电话。
一路忐忑不安地到了电视台,刚从计程车里出来,就看到电视台门口简易黑著脸站在那儿,“前几天不是告诉你保持通信畅通吗,怎麽上午电话关了一上午,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简易说,他们这个专业,最怕马虎大意。一马虎,一大意,可能就冤枉了好人。就算没那麽严重,误导侦破方向也不是闹著玩的。而细心认真,都是平时培养出来的。
连环杀人案宣告侦破,市里头反响很大。电视台的法治频道和公安局是长期合作单位,了解到这麽个好题材当然不会放过,於是前几天就和分局还有简易他们联系做节目的事情。
何行君心说我哪儿知道是今天,不过他还不敢在这个时候顶嘴,“我去看师兄了今天,刚回来忘记开机了。”
“哪个师兄?你要关手机?”
“奉六章奉师兄,他不是……”何行君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导师的脸色刹那间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具体如何变得他说不清,有点像云开雾散,可又不知道为什麽没有完全散开。
简易哦了一声表示他明白了,转身往电视台大楼走,“你吃饭了没?”
“没呢,本来打算在学校吃的,刚回去,还没来得及。”何行君揉了揉肚子,都有点饿过头了。
简易看了看手表,“你先去吃点东西。回来後,上去五楼,出电梯左转走到尽头去找我。”
何行君扭头往外走。没走两步,听到後边简易又说了句,“那个,行君,抱歉我刚刚没先问清楚?”
何行君笑了笑,“简老师,放心,您还是很帅。当然,您说过,勇於承认事实的人才最帅。”
简易笑著摇摇头,往大楼里头走。
吃完东西回来,上去五楼,走到简易告诉他的那个地方,推门後发现里头已经开始在录影。何行君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现场导演喊停,而後让他进去在简易身边坐下。
现场一共五个人,主持人,简易,刘以东,他们学校的一个刑法学教授,还有他。讨论的主题是恶性暴力犯罪的预防与惩治。
何行君本来想自己导师都在这儿了,他顶多不过是必要的时候补充一两句,没想到事情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现场部分,他占的时间还真不少。
听到主持人问他是如何准确做出那几条推论时,何行君给了一个很四平八稳的答案,无外乎学院的专业教育、导师的认真指导。他无意间转头,看到简易正微笑著看著他。那个笑容他很熟悉,就是早上奉六章说他“假了假了”的表情。
何行君眼睛一亮,嘴角一弯,“简单点说,就是咱上边有人!”
主持人一愣,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嗯,也就是说……”
何行君灿然一笑,“也就是说,我导师给了我一个坚实的理论支架。”他在桌子底下偷偷朝简易比了个OK的手势,简易摇摇头笑起来。
“啊,对了,咱里边也有人。”何行君想起奉六章,很自然地就说了出去。
主持人也笑了,看著他等他继续解释。
“其实,这次我这部分的分析,是一个师兄和我一起做的。”何行君看著主持人,笑了笑,“要不,我也不能那麽自信。如果不自信,我可能也很难说服刘警官他们相信这些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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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向潇湘 15
奉六章坐在电视机前,看著萤幕上那个虽难掩青涩却也透露出冷静自信的男孩子。何行君眉眼间的明朗自信,让他看了忍不住高兴起来。
而那句“咱里头也有人”,终於让他失笑出声。
笑容还没有完成,他忽然想起本来也是这麽明朗自信的简之童,奉六章长呼一口气,脸色慢慢沉静下来。
站起身,奉六章往洗手间走过去。
“六哥,六哥,你等下再进去行不?”站在门口的小鸽子看到奉六章要往里进,伸手拉了他一下。看到奉六章的表情,他立刻松开了手。但脸上惧怕的神色更浓了些,声音也多出来明显的哀求,“六哥,你……”
奉六章看看著急得开始脸色涨红的小鸽子,“没事,我知道。”
他的声音没什麽特别,表情也很平静,可小鸽子的脸色却恢复如常,似乎奉六章说没事就真的没事。
刚刚想到简之童,想到简之童原本也该笑得这麽明朗,奉六章心里不由升起了一丝烦躁。这烦躁,他不会忍,也不可能忍,不但不忍还要利用上。
奉六章往里走,塑胶底的鞋子没发出什麽声响,就算有那麽一点细微的声音,里头的人也不可能顾得上去分辨。
洗手间尽头的角落里,不时传来男性粗重的喘息,喘息间,还有另一种细弱却清晰的暧昧声音,像打了肥皂之後用力搓手的腻滑声响,也像滴著口水舔舐食物的动静。
奉六章静静地站著,左边嘴角勾了上去,眼睛也微微往里眯了眯。等听到刚刚断断续续的喘息开始变得连续,声音也越来越大时,奉六章走到旁边的便溺器,拉开拉链,掏出来,开始撒尿。
骤然而起的声响似乎惊动了那边的人,只听到一声压抑又压制不了的呻吟,而後另一个人似乎被什麽呛到,一声不明的咕噜声之後,随後传来一阵轻咳。
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後,有两个人一前一後走过来,脚步声在离他不远处停下。奉六章收起脸上的笑容,拉起拉链,整理好衣服,转身正看到陈其武脸色阴沉地瞪著他。
奉六章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而後视线越过陈其武,对著他身後的赵伯然开口,“你知道常昊跟李昌镐凤凰城为什麽会和棋?”
赵伯然一愣,他显然没想到奉六章此时会说这麽一句话。赵伯然没有开口,只是看著奉六章,脸色倒慢慢平静下来。
奉六章笑了笑,“对那些专业棋手来说,四路以下没有秘密。他们能把路数算得精确到1/24目,怎麽可能和棋?”
赵伯然打量著他,过了半晌微微一笑,“说的是。”
奉六章洗了手准备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加了句,“何况……算了,你知道我要说什麽。”
赵伯然站在那儿,慢慢想著奉六章刚刚的话,他看了看陈其武,似乎是对陈其武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奉六章倒真是不一般。”
奉六章站在报刊架前面,看著上面一篇也是在写那个连环杀人案的报导,似乎看的津津有味。
“武哥!”一声有点哭音的求饶,让他转过头去。
另一边,陈其武抓了小鸽子的衣领,看似没有用力的一推,小鸽子却往後退了好几步。要不是有墙挡著,估计是会跌倒在地上。小鸽子脸色煞白,抬头求饶地看著陈其武,看样子是快要哭了出来。活动室内其他人,有一些围了过去,另一些人虽然没动,脸上的兴奋却难以掩饰。
暴力或者捕猎,总是能让人肾上腺素迅速积聚,而後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冲动和快感。在监狱这种特殊的场合,冲动和快感反而会更强。
奉六章很自然地想起以前自己的专业理论。
他看著那些人,本打算冷眼旁观,可看著那个男孩子眉尖微拧的样子,他心底一动。放下报纸,奉六章走了过去。
伸手揽住小鸽子,他对陈其武笑了笑,而後转过来认真打量著小鸽子。他左看看,右看看,而後提高了音调开口,“伯然兄,我发现这小鸽子长得还不难看,你说呢?”
赵伯然正在活动室的另一头打棋谱,听到奉六章问他,赵伯然继续往棋盘上落棋子,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可能吧。”
奉六章转头看著小鸽子,“今晚你替我铺床。”
活动室还是很安静,只是有人睁大了眼睛,有人开始手肘偷偷顶一下身旁的人,视线在陈其武和奉六章之间来回打转。陈其武锐利的目光紧盯著奉六章,身体收紧,後背略略拱起,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奉六章却似乎什麽都没有注意到,表情放松,神态自在。
小鸽子也一声不吭,只是手指抓住自己的衣角扭得死紧。
奉六章放开他,走去赵伯然旁边,“来一局?”
赵伯然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边的陈其武,陈其武错愕的样子让他笑了笑。收了棋盘上的棋子,手执白棋,等奉六章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