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纱绕紧。
“你的功力呢?”白纱忽然消失无踪。
青蛇张开眼眸,看见白素贞的面容近在咫尺。
那淡淡的唇色犹如最浅最浅的浅红花瓣。
青蛇忽然分神。
“破!”
佘雪晴大喝一声。
殿中三世佛像,陡然炸裂,碎为泥土!
“你可以传功给你的儿子,我自然也可以传功给我的儿子啊,姐姐。”青蛇垂眸,微笑。
“你的儿子?”
“亦是你的儿子。”
白蛇一震。“你是说,雪晴?”
“仕林究竟问你什么,姐姐?”
白素贞反手一记狠狠耳光抽在青蛇面上。
法海口吐鲜血。
佘雪晴似视法海为无物,擦着他的身旁走近佛龛,对着那巨大的,只残余下半个下身的佛像,拜了下去。
法海高啸一声,禅杖回到手中,刺向佘雪晴的后心!
禅杖已触肌肤。
佘雪晴全无动作。
“仕林问我,他可不可以为了一己之爱,而不去理会什么仙骨妖胎,救世天命。”
白素贞手中扯住青蛇长发。“他说他爱他的兄长。”
青蛇唇角勾起天下间最美的微笑。“仙胎妖骨,难耐多情,仕林不愧是姐姐的好儿子呵。”
“——天下间无人比我更知你。亦无人比我更知人欲大法。”白蛇第一次现出杀意。“众人皆以为人欲大法乃是道门神功,却不知它本非用来修炼或是对敌。真正的人欲大法,乃是操纵世间感情,蛊惑人心之术。雪晴无心,仕林无爱,若非你以人欲大法调纵,他们怎会如此?”
“姐姐啊。”青蛇露出享受神色,似在享受白蛇的那逼骨杀意。“你亦知人欲大法不过调纵,若是心中无欲,纵使我再花百倍力气,也终是不能无中生有。”
从指使钱浙故意追杀雪晴仕林入山洞中;到故意让许仕林看见欢爱之实。从将自己筋骨换在许仕林之身;到安置晓味人间情爱滋味的韩娘在仕林身边。
青蛇所为,不过推波助澜。
而天一生水,本非空穴来风。
禅杖透体而过。
同一刹那,佘雪晴手中软剑绕上法海咽喉,剑过,颈断,头颅掉落。
白眉白须的一颗光头,落入火海之中,蓬地烧起一揽子烟火。
佘雪晴仰天长笑。
火海蔓延。
烧出大雄宝殿,烧至后山。
有僧人大叫奔逃,亦有人杯水车薪。
山门无因自坍。
一代名刹,归于废墟。
佘雪晴负手站立,眼芒锁向云海苍烟中的某个地方。
“……许汉文。”
“姐姐此刻可以先杀了我,再提前将你所剩余的五成精元传给仕林,尔后祭约完成,你我姊妹,同归虚无,亦无所谓涅磐了。”青蛇惨笑道。“但仕林现今心中有了一个杀佛灭道的雪晴,他拿着你的毕生修为,你以为,他会顺着不空绢索布下的路,去牺牲自己,救人世之灾劫倾覆?人世无存,又与我等妖族何干!——姐姐,仕林是好孩子,极肖你我,不是么?”
白素贞白纱再现,缠上青蛇手足。白蛇咬牙一怒,白纱将青蛇抖了出去,又重重落地。
“青儿。当年,我早早便应该,杀了你。”白素贞转身长叹,柔弱无辜之态,宛如手中白纱样,随人起伏。
“姐姐。”青蛇从地上挣扎抬头,唇边染上暗色血迹,更增妖媚。“若要杀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既动不了手,就让我将仕林带回去吧。此地你或可护他一时,但天雷阵阵,阵法重重,终非长策。”
白素贞坐回那需空间的白榻上,低头看许仕林昏睡中的面庞。
“仕林。”她轻声低唤。
榻上少年眉头紧皱,并无所觉。
白素贞看了一会,终于起身,走到青蛇面前。
在她背后,许仕林眼角,流下一滴泪来。
后山僧人,作鸟兽散。
佘雪晴瞬息间出现在僧众之间。
所过之处,火光血光,飞溅千里。
一枚面目模糊的中年僧人,似泥雕木塑,盘腿坐在已烧至焦黑的木楼上,似死人,却坐而不倒,似活人,却无气无息。
“怎会如此?”
佘雪晴抓住那僧人衣领,提气纵掠,化作一道轻烟而去。
“仕林问你的问题,你如何作答?”
白素贞扶起来青蛇,两人行到仕林榻前,一如当年探视亲儿,天伦言欢的人间姊妹。
“我说,爱欲烧手。”
“他说什么?”
“宁愿片骨无存,亦要逆风而行。”
青蛇伸手抱起来许仕林。
轻悠悠的身子,却似有执拗倔强的无限力量。
爱欲之力。
“姐姐。”青蛇下塔前忽然回头。“仕林未必是因情根深重而不愿履行他下世的天命。你明白么?”
白素贞垂眸盘坐榻上不答,似已入定。
于是青蛇似是说给自己听——
“天下的命运,应该由天下人自己承受。为何要以你为祭品,以他为英雄,来挽人间倾覆?没有人应该走他人排布好的道路。若无自由,所谓清净,亦即枷锁,所谓永生,不啻地狱。”
(2)
“你在做什么?”
花港中乱花迷人。初冬将临,露重香浓。
月遍照拿个奇怪的东西,坐在鱼池边捞啊捞的。那东西似块琉璃板,中间却又突出个大肚子来,上面还有块空隙,可供提手。
“我在捞鱼啊。”月遍照将一条鲤鱼捞起来,不知怎么的,竟连着半斛池水,装入了琉璃板的肚子之中,伸手提住,竟成了一个方便携带的鱼缸。“然后现在捞完了,准备动身。白姑娘要一起去不?”
“去哪?”迤逦好奇。清晨的花港清新之气前所未见,双楼之人都在睡梦之中,若非为了“监视”月遍照动向,迤逦还从未这么早起身过。
“河津龙门。”
迤逦好奇,“那是何处?”
“黄河之上,当年大禹所留之迹。每年三月初三,天下鲤鱼修道有灵者汇聚于此,凡能跃过者便可化为龙;而跃不过者则触山壁而死。”
“鲤鱼跳龙门的龙门哦?——啊?那你手中的这条鱼,难道就是……”
“一条傻小龙,一个傻姑娘。”
“哎,我要一起去的,等等我啊——”
眼见月遍照闪身而行,迤逦连留下口讯的功夫也没,只得匆匆跟了过去。
今次月遍照功力全开,千里便如咫尺,未几时辰,两侧景物便已然换成了咆哮大浪。
迤逦跟得踉跄吃力,忽觉腕脉一紧,未来得及叫,已被月遍照牵住。再一瞬,两人便停在了高高的禹门山头。
“那便是龙门。”月遍照指给迤逦看。
“……天,那么高?那怎么可能跳得过啊?……啊,不好意思。”迤逦讪然看着月遍照手中平凡的锦鲤。
“要是能轻松跳过的话,天下就没有鲤鱼了。你们饭桌上的西湖醋鱼,恐怕要改用鲢鱼来做?哈,哈哈哈。”月遍照忽然纵身,直向龙门掠了下去。
迤逦伸手抓之不及,只见他背影衣袂飘飞,衬在如天上垂下的大河之前,流水声似万马呼啸,一时间心头有无数情怀开阔,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待到迤逦等得有些心焦时,一回头却见月遍照笑眯眯站在那里,手中提着空空的琉璃缸。
“——放她去了?”
“嗯。”
“那,等明年三月初三,你会来帮她跃龙门哦?”
“帮不得。”
“啊?”
“看她自己造化。如果什么事都靠神佛插手,世间早成一锅乱粥了。”
“那……”
“好了回去吧,你还能补觉到中午。”
迤逦眼前一花,被拉着御风而行。未多久,便停在了出发之地。
花港中一池游鱼岌岌营营,仍在为了几处落叶扬尘不知疲倦地游来游往。
月遍照转身要上观鱼阁,白迤逦伸手拉住他衣角。
“作甚?”
“你是候补佛?”
“是啊。”
“即身成佛?要不要再转世?”
“不用的,就此世就可以。怎么啦,白大姑娘又打什么主意么?”
“没,没。”迤逦俏脸飞起红晕,看住月遍照片刻,忽然转身。
“我去睡啦。”
“嗯。”月遍照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随手抛了片不知道哪里来的鱼食下池。
一时间鱼池中万千锦鲤,逐波而动。
雪晴书院。
老蜘蛛正在贴布告。
“太后薨逝,秋闱合并为明年春闱。按照国法律令,书院亦要关门二十七日,陪天子守孝。”旁边的成年学子正在帮忙向几位家长解释。
“禁一切交游娱乐,连书院也禁?”有人探问。
“国丧嘛,是这样子的。何况这位老太后可不是别人,而是三朝贵主,垂帘听政了整八年的太皇太后嘛。”消息灵通的人士,则低声传递八卦讯息。
“好了好了,趁此机会,在家将养将养身子也好。大家既都知道了,便散了吧。腊月初一复课,到时记得穿暖和些来。”老蜘蛛半礼半撵,将人清走。
偌大一个书院,清冷没有人迹。
老蜘蛛叹了口气。
后院如此模样,本不是能常待人的状况。
幸好高太后死了,这国丧,倒恰好给了书院众人一个闭门清整的良机。
后院。
带着许汉文回来,一身血腥气的佘雪晴与带着许仕林回来,看起来虚弱不堪的佘青撞正在院中。
然后许汉文与许仕林父子由涂九歌安置,佘雪晴与佘青直接入了卧房。
白日行淫,是为冲煞,还是为了疗伤?
抑或兼而有之。
佘青长长呻吟出声。
“金山寺中二百一十七名僧众,你留下了几条活口?”
“一条。”
“许汉文?”
雪晴点头。“但很奇怪,我探不到他的生魂。”
“法海若不对许汉文动手脚,便妄称紫竹林门下忠犬了。”佘青扭腰翻过身来,张口喘息,似足了蛇缠行淫。
佘雪晴亦见汗,九浅一深,手口齐行,间隙才有空答话。“你呢,雷峰塔可凶险?”
“呵。”佘青娇笑。“你未见我身上伤痕?”
“看颈上伤势,若是出手再重一分,你便身首分离了。动手的,难道是惯用白纱的——我娘?”
佘雪晴轻搔佘青秘处。
佘青陡然仰头,长发甩过虚空。
“雪晴……不要停下。”他闭目咬牙,喃喃而语。
佘雪晴用力贯穿,却拥紧他停住不动。“你还未答我。”
“爱欲烧手。雪晴。”佘青以手支地,双肩颤抖。
月遍照正想假寐片刻,却听敲门声。
“哪位贵客?”
“贵你的头啊,是我。”迤逦推门而入。
她换下厚重裙裾,薄纱示人,肌肤若隐若现,似冰雪之色。
“怎么,睡不着了啊?”
“我……”迤逦忽然低头一笑。
再抬头时,整个室内,情氛为之一变。
“白姑娘?”月遍照只是坐在哪里,一无所动。
“傻瓜。我是睡不着——但,却是因为你。”迤逦柔柔靠近,坐入了月遍照怀中。
“那,便要如何呢?”
“你说呢?”迤逦吐气如兰,向着月遍照的耳根而去。
“喂。我是候补佛啊。”月遍照声音一如平常,毫无异色。
“你——”迤逦将手探入月遍照衣襟之中,片刻之后,却带着几分恼怒退了出来。“你不行的吗?”
“我说了我是候补佛嘛。”月遍照无辜地摊摊手,似乎这一室春情都与他无干。
迤逦霍然站起。“不行就不行了,关候补佛什么事啊!”
“姑娘莫恼。以前是行的,但自从做了候补佛之后,自己控制它不能,便就不行了。”
“你——”迤逦羞愤。“你不喜欢我就明说,什么控制不控制,你太过分了!”
转身欲要逃走时,却被一只手抓了回来。
“我没说不喜欢你。”
月遍照近近看着迤逦眼睛。“小白蛇,你虽然傻,也没什么法力,但是还算满可爱的。只可惜,我真的是候补佛嘛。”
月遍照松开手。
迤逦跌下地。
瞬息地板柔如床榻,迤逦知是月遍照法术,咬牙,起身,摔门,离去。
雪晴书院中,许仕林缓缓张开眼睛。
涂九歌坐在他正面,打了两个手势。
许仕林未曾学过手语,不知为何却福至心灵,完全明了对方意思。
“谢谢。我无碍。——所谓昏迷不过是身体无法移动,但无损于灵台清明。”
涂九歌比了一个夸赞的手势。
许仕林躬身为礼。
门外阿玲阿琼端上清粥小菜。
涂九歌示意请用。
许仕林点点头,坐在餐食面前,一口一口,花了小半个时辰,将一大碗粥四色小菜全部吃了下肚,然后脸上微微浮起血色红晕。
“吃饱了。”许仕林一笑。“烦劳带我去见雪晴先生,可以么?”
涂九歌摇摇头。
“他——和佘青先生,在一起?”
涂九歌点头。
“那,我不在的时候,雪晴先生好么?”
涂九歌点头。
“他,有没有出门?”
再点头。
“去的是哪里?”
手语简洁。
闪烁以为金。雄伟以为山。庄严以为寺。
“金山寺?”
涂九歌指引许仕林挑起帘幕,看向密室的另一侧。
床榻上盘膝枯坐的中年僧人,似死非活,似活非死。
“他是谁?”
涂九歌缓缓比出手语——“你不可以不认识他”。
“为何?”许仕林拧起小小眉头,倏忽展开,却讶异之至。“难道他便是——”
涂九歌点头。
手语复杂,含混不清。
但许——汉——文——三字,呼之欲出,一如浮生在世。
许仕林面色苍白。
“我以为我既孤又独,双失父母。原来,却是个父母双全的有福之人呢。呵呵。”他轻笑,不知是自语,还是在说给涂九歌听。
涂九歌迟疑了片刻,伸手,在许仕林肩上,轻轻拍了两拍。
“没事。”许仕林报以难以形容的微笑,浅淡间轻刺人心。“既然父亲在此,容儿叩拜。”
他走过隔邻,顺手将帘幕放下。
两侧隔阻。
但以涂九歌之神通,仍是一目了然——
许仕林在许汉文枯坐的躯体前,端端正正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十年西湖,他生父母。
一朝相见,便又何如?
涂九歌转过脸去,见窗外秋叶,正随一阵狂风,似泣似舞。
(第一卷完)
第十六章 殿斗?宫争(1)
开封。
宣德楼内,清仁宫中。
太后向氏与太妃朱氏南北向各在侧厅垂帘而坐。
皇帝赵煦坐在正中。
诸位皇弟宗室等,拉拉杂杂跪了一地。
两侧站着的则是范纯仁吕大防等几名股肱重臣。七十四岁的老宰相苏颂坐在御赐的太师椅上,老眼半眯。
赵煦扫视众人。
“祖母薨逝之后,独余下母后一人主掌后宫。昨日以婕妤为首,二十六名后宫联名奏请皇后,请立圣母为皇太后。此事本乃朕之家务,但母后言道,须听各位的意思。所以,今儿个朕便请大家来议议。”
南面的向太后乃是先皇神宗皇后。英宗后高氏、神宗后向氏俱在,原本早该被奉为尊位的皇帝生母朱德妃,委屈了八年,不过是个太妃之号。
但如今太皇太后尸骨未寒,皇帝连二十七日以月代日的服丧期都未满,就来议论生母尊号,却不免有些难看。
下面出生牛犊不怕虎的赵似仗着年幼抢先开口。“皇兄英明!母后如今只用着皇后仪仗,昨儿个我入宫皇后嫂嫂还说,每次相见时好不尴尬,她明明是人媳妇,却与婆婆仪仗相同,多难堪啊!”
这几句早就是他皇帝哥哥教好了的,以赵似向来之骄纵鲁莽,全无心机,说来倒也妥贴。
北面帘中轻轻咳了一声。
尚书左仆射吕大防被范纯仁瞄了一眼,站出一步。“陛下容禀。太皇太后遗旨,乃命太后娘娘主掌后宫事。现今天子正为祖母服丧中,后宫之事,臣以为,但凭太后决断便是最妥。”
此话一出,南面帘中亦是轻轻一咳。
宋朝制度,君弱臣强,礼仪尊卑并不如后世严谨。大臣对皇帝,也并无多客气。这般委婉顶撞,已算给这位初初亲政的天子几分薄面。
赵煦却丝毫不恼。“既如此,我们便议下一件事。太史监禀报,汲郡等河南各地,今年有蝗灾?”
几位大臣皱眉。
隆冬将至,这个时候来提不大不小的蝗灾,又算什么?
只有吕大防心中依稀觉得不妙。“回皇上,汲郡正是臣之家乡。今年蝗灾并不太重,当时已经救赈过了,当时是……是太皇太后娘娘处置的。皇上可调当时奏本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