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再修?”
“待那祭女寿终,我会再想办法。”
“人寿长,鱼寿短。待人寿终,鱼早就死了,你就算想拼合回去捏个龙哪吒出来,也是不能。”
“我自会设法延长鱼的寿命。”
“上仙哥哥,你是好人坏人?”李碧莲忽然岔开话题。
善财一愣。“我当然是大大的好人。”
“唉,可惜了。”
“怎么说?”
“若上仙哥哥是坏人呢,碧莲倒有一个法子。”
善财饮尽杯中陈酿。“我说琴妖妹妹,你莫要再一口一个上仙哥哥了,叫到我浑身发麻。有话直说,请。”
碧莲掩口娇笑。“那日祭祀上的祭女不止一个,上仙哥哥知道么?”
“不止一个?”善财凝神回忆。
“不错,一个扮观音,一个扮龙女。”
“嗯……可惜无人扮我……呃?”善财猛然想到什么。“你的意思是?”
“延鱼寿不易,绝人寿不难。”
“祭女阳寿,会为幽冥所记,隔世予以嘉勉,这手脚,又如何做得?——慢。你是说,祭女有两人?”
碧莲忽闪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
“地府会派人来登记祭女名姓的哦?”
“照理来说他们会去问受祭的神祗……”善财噗哧笑了出来。“钱王那边是失心疯问不到的了。杭州有我在,自然大小事情都来问的是我。琴妖妹妹,好心计。”
“哪里哪里,比不上我那青弟万一。”碧莲眯着眼睛去挑烛心,少女躯体竟流露出带丝沧桑的妩媚风情来,善财看得有点错愕,忽然又想起那夜□,瞬间尴尬起来。
“……又或者,此计实在是青蛇授你?逼钱王犯错不成,干脆来诱我欺天盗命?”善财终于笑得好看了些许。
碧莲拍拍双掌,轻盈跳落地。“这世间只有必蠢之人,可没有万全之计,是不是?”
善财与她对视片刻。
“我去看看迤逦姊姊……”小姑娘飘到门外。“哎?单老板来看来看,你说,是不是天意在提点你什么呢?”
善财依言翘首出去。
歌舞升平之外,角落里鸨母正在和一男一女说话。
男是老者,女是少女,看得仔细些,便认出,她竟是庙会上扮观音那名少女。
凝神细听,只听那老者说,“标致成这样,还是刚扮过观音的,少说也要加三成价。”
“最多加一成半。且不能现付,三个月后若安稳妥贴无事,才能给你。”
“对岸‘柳莺阁’可说了,加我两成半!还有好几艘舫上也说我家孩子俊俏懂事。最少二成。”
“那您带着孩子去对岸吧。”
“算了算了,这孩子体弱,经不起折腾。一成半就一成半,这么着,您今夜就把人交接了,也省得再占家里吃住。”
“这个,奴家做不得主。现今这会儿客人还多呢,你先带着孩子在雅间歇歇,也顺便开开眼色。我一会儿同老板商议了就来同你说,如何?”
善财拿扇子敲了碧莲的头一记。
“你看看你,若是不乖乖听话,就叫许娇容把你卖了!”
碧莲翻个白眼。“那孩子也就十三四岁,认真可怜。要卖,至少及笈了才卖啊。”
“喂,你个做惯花魁的,从前不是同我说,女孩子最好是十一二岁开始学艺么?……哦,对了,你都十岁了,要卖,倒是真能卖卖看价钱了……”
碧莲一掌打回去。“妈妈上来啦!你好好把这小观音收着。”说到小观音时,见善财不屑的表情,碧莲忍不住做了个鬼脸,“不空绢索到底是怎么教徒弟的啊?龙女就又傲又单纯,你就又……哈。”
“又什么?”善财好奇追问。
“……我不告诉你。”李碧莲转身从背后的暗门秘道往后门溜了出去。
第七章 书院?妓院(1)
人世间有不少有福之人。
菩萨在人间行走,遇见有佛缘的生人,按顶授记,言明此人多少世内,必定成佛——
这样的人,此生会安详离世,诸般妖魔鬼怪难近,恶业不生,横祸不至。
待到下去阎罗殿间,阎王叹口气也只好把人直接送去授记的菩萨那里,大家打个商量,接下来要修几世,怎么修。
也有人会要去做平安善人,救世间。
也有人会选投为乞丐□,在无间沉沦中早修慧业,早得解脱。
又一种,曾遇仙佛两道中人,或予施舍,或蒙献祭,此等大福报,不会改变此生宿命,却会在死后转世之时,得到奖赏,转为有福之人。
所以一旦各地祭祀上有诚心虔意作下福报的人出现,地府会派小员上来,记录下该人的名字阳寿,以作备忘,待到该人寿终之日,自有程序处理。
一般而言,这种事情,都由该处的山神土地,或是守护之灵汇总回报。
但杭州乃是一处特别之地。
宋朝气数,眼看将尽。
南面龙气,却还未断。
这座城池所蕴藏的丰裕灵气,正是出人杰,扭乾坤的前兆。
同时,也是吸引四方散仙游道,妖魔鬼怪,来此潜伏修炼的无辜香饽。
仙界佛国,在此敏感又敏感的时间节点上,都不愿多事,唯一勉强仍在世间行走的,也唯一南海普陀珞伽山紫竹林之主,俗呼为观音的不空绢索。
观音本为梵译之误,Avalokitasvara,阿梵珞惜探舍伏喇,拆字出错,把好好的“观自在”尊号译作了观世音。
唐朝时候,为避李世民之讳,又略为了观音菩萨。
事实上,“观自在”并非一位菩萨的尊号。
世间众之流传误解颇多,几宗几派,纷争不断,俱都自称正统。实际上,如今暂摄人间的不空绢索,乃是六位观自在菩萨中的一位。
——圣观自在,摄地狱道。
——千手准提,摄饿鬼道。
——师子无畏,摄畜生道。
——大光普照,摄修罗道。
——不空绢索,摄人道。
——梵如意轮,摄天道。
人间示现的不空绢索,即为善财龙女之师,普陀珞伽之主。
善财是他派在人间的代行者,三界诸势,凡事自然乐得推给他处理。
所以善财轻轻松松告诉阎王席下小官:本次龙王祭上的祭女,姓苏,杭州人氏,时年虚岁十四。
两下对勘:阳寿本该二十五岁。给善财面子,多延十年,三十五岁善终。
两下满意而归。
而另一名在祭典上死去活来令人惊魂的扮龙女的祭女,姓刘名唤五儿,年纪较长,已满十八,并已订亲,半个月后就将过门。
善财很容易地查清了她的阳寿:世代善人,今世享福至八十六岁,五代同堂,来生已经预定得转男身,投生殷实诗礼传世门户,亦享善终。
八十六岁?就算善财能等,金鲤鱼等得才怪。
凡人阳寿,偷天换日,偶有仙人下世之波动,更是常有笔墨勘吏之错误。
更何况是连究竟有几名祭女都搞不清楚的这笔临安烂账。
一年之后,刘五儿已经完婚有孕,却遇上难产,母死而子活。
同时,善财童子精心营造的一座小小花园也终于完工——小花园夹在琴楼和他新买的瑟楼之间,拥有偌大一个华丽鱼池,和池畔的万丈繁花。善财将小园命名为“花港”,一时间无边风雅,自成一派。
池中有三千尾金色锦鲤,还有一对世所罕见的纯白鲤鱼。一时之间,杭州游人争相来游览观看,善财童子果真应其名字,财来如水,多多益善,白天是名胜风景,晚上更有别样风景名胜,男欢女爱,各自分明。
一年前扮过观音而后被卖入青楼的苏氏少女,李碧莲小妹妹亲自给她取花名叫“代儿”,亦已经挂牌求售,冰清玉洁,令人心向往之。
许仕林周岁十一,虚岁十二。
雪晴书院新设了两部:集中接收女弟子的“风荷苑”,与专门为应试秋闱的举子开设特训课程的“平湖苑”。“红绡翠盖”和“湖天一碧”两块匾额专门重金找了米芾之子米友仁题写。一时之间,雪晴书院已经成为杭州最大最有名的书院,名震江南。
大家的生意都做得风声水起。究竟是敌是友,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找人的,似乎都慢慢淡忘于脑后。
这一年内有两件大事发生:
一件,是有人来向碧莲小姐提亲了。
前世韩娘的李碧莲窘到不知如何自处,许娇容却十分坚定,拉着碧莲说了一宿的话,最终,坚定表示:碧莲是要嫁给仕林,亲上加亲的。
碧莲松了口气,一派天真模样:“碧莲愿等仕林哥哥考得状元回来。”
李公甫许娇容夫妇大为称赞女儿懂事,对雪晴书院的教育,也是啧啧赞叹。
另一件,就是善财童子半年前买来闭门培训的三十个小倌已然做好准备,琴楼的姐妹楼瑟楼准备下鞭炮烟花,选在立秋日大举开张。
在此之前,善财准备在花港弄个轰轰烈烈的宴会,宴请从汴梁、洛阳、扬州等地邀来的六位男风花魁,并遍邀杭州城内的好此道者,以求一举攻占市场,一战成名。
此盛会令道学先生们闻之脸红,提则大骂,而龙阳中人则一面津津乐道,蠢蠢欲动,一面又犹豫观望,不能决绝。
“男风大会”的请贴一张一张不疾不徐地发出。
许仕林的书法清峻有力,正在佘雪晴房中,为善财誊写请贴。
“琴韵墨香,尤宜秋夜;玉苑琼城,別分春色。娈丽不过明珠欲探,流盼更甚碧水长晴。”——许仕林支颐思索片刻,随口给出意见。“明珠欲探与碧水长晴之间,似骈而不工,是不是改成长凝较为妥当?”
佘雪晴坐在那边有一弦没一弦的抚琴,秋困正浓,亦随口答,“这是叔叔写的。你问他去……”
“仕林不敢。”
“有什么干系?现今雪晴书院文采最好的是你。要不是年纪太小,我看你是连秋闱也去得了。”佘雪晴随口开玩笑,遮盖不住的作为师长和家人的自豪。
“仕林不是不敢改佘青先生的文字,而是……不敢见他。”
“哦?”佘雪晴精神略振。“你不喜欢他?……你怕他什么?”
许仕林转头对着佘雪晴笑了一笑——真如碧水长凝。
佘青之倾世流光,善财之俊美风流,包括佘雪晴自己,亦是光风霁月的美男子。但此刻佘雪晴却忽然觉得,在许仕林那张小小的,似足了白蛇的清秀面孔之前,世间一切美色,都不过是梦幻泡影而已。
“怎么,有什么瞒着先生么?”佘雪晴定了定神,问。
“仕林不敢说。”
“莫在先生面前来这套。”佘雪晴故意冷面。
许仕林幽幽叹了口气,“那仕林说了,先生莫要责罚仕林。”
“说。”
“仕林七日之前月圆之夜,在书院留宿,窥见了先生与佘青先生在房中行云布雨。先生未曾觉察,佘青先生……却看到了仕林。”
佘雪晴唰地立起,却久久无话。
看住许仕林那张无波无澜的小脸,佘雪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是自处——
自己是他的老师,是他的兄长,亦是他的保护人。
却让他小小年纪,就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切,自己还后知后觉,茫然无措。
“仕林……”佘雪晴深吸口气,尽量放柔声音。“你许是误会了。”
“仕林没有误会。”许仕林垂下眼眸,悬腕写字的姿态无比美妙。“琴韵墨香,尤宜秋夜;玉苑琼城,別分春色。先生与佘青先生之间,有情。”
“仕林,你慢慢听先生说。此事大乖礼教——”
“礼教并非立身之石,而是敲门之砖。先生,雪晴书院之中,没有人看重这种东西。”
佘雪晴看住许仕林的眼眸,那看起来清浅见底的眼睛当中,何时开始,包藏了如许深邃?
“先生,仕林……不是小孩子了。”许仕林写完一张帖,放到一边,轻轻吹干,拿砚台压住,又开始写下一张。
佘雪晴冷静下来。“好,是先生小看你了。你本也不是总角孩童。再过上个三年两载,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此事是我与佘青先生之间的私情,仕林莫要放在心上。我会去与佘青先生讲明,你不必担心什么。”
“先生是个傻瓜。”许仕林声音极小,头也不抬,继续书写。
“你说什么?”
“这里是三十张,仕林要去上朱先生的五代史了。”许仕林站起来,随口舔了下自己指上墨迹,留下佘雪晴独自郁闷,便飘然而去。
“的确是个傻瓜。”佘青进来,衣袂拖在地上,有沙沙声响。
“……那夜他看见我们,你也看见了他?”
“是啊。”
“为何不同我说?”
“我与仕林眼神交会,彼此决定藏下这个小秘密啊。”佘青轻佻地开着玩笑。
“胡扯。”佘雪晴伸手将佘青拉到怀中,手探入他袍底。“你究竟私底下教了仕林些什么?我警告你,你莫要害他。”
“佘雪晴。”佘青被拿捏住要害,浑身无力,声音中透出一丝媚意。“不过才数年而已,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为何在此西湖之畔,经营这间雪晴书院?”
“自然是为了仕林。”脱口而出,毫无犹豫。
“你要接近仕林,又是为了什么呢?”
佘雪晴倒是真的一愣,旋即回答。“他是我娘心心念念的幼子,利用他,也许可以使得我娘痛下决心,亲手杀掉许汉文,从而突破心魔,修成至高大法,脱出雷峰塔之困。”
佘青轻笑一声。“那,如何利用?”
佘雪晴彻底无语。
看见许仕林之前,他也许还曾想过这个问题。
但在和许仕林日夜相处没有多久之后,他早已把许仕林当作自己最亲的亲人——事实上,许仕林的确和他一母同胞,又几乎是佘雪晴亲手教养长大。
“佘雪晴,我有时候实在怀疑,你究竟是不是我与姐姐当年生下的那条小蛇。”佘青轻轻握住佘雪晴的手,将它从衣衫中拿了出去。“慧根城府,你都有。但是说傻起来,就傻到无药可医。你告诉我,你最想要的,究竟什么?”
“自然是救出我娘。”
“救出之后呢?”
佘雪晴咬牙无语。
佘青替他说。“和你娘在这西湖侧畔,暖日溶溶,荷香阵阵,同享天伦,共度余生?——对了,还要带着你弟弟一起。”
佘雪晴终于不甘反抗。“身为人子,希望救出受苦的娘亲;身系血缘,自然亲近同胞的兄弟。你认为这其中到底有何问题?”
“问题就是,你并非什么人间的忠臣孝子,你是白佘山少主,白素贞之子。你是蛇妖——不仅是你,我,迤逦,阿琼,阿玲,全部都是蛇,不是人。而许仕林是仙人下世,你究竟还记不记得?”
佘雪晴狠狠推开佘青。“我当然记得,何劳你提醒!”
他拂袖而去。
佘青望住他背影叹了口气。
“实在是毫无进步——说来,许仕林倒更像是我与白蛇的血脉。……呵。小家伙,你掩藏气息的能力究竟是谁教的?”
后半句,他转身背对门外,却扬声似有所指。
清澈的少年声音响起。“仕林的匿气之法,是碧莲妹妹所教的。仕林漏了自己的笔墨在此,却见两位先生交谈,不敢打扰,所以隐匿气息,请先生恕罪。”
许仕林走进来。
他又长高了不少。少年正进入他的发育期,每顿都能吃下三碗白饭。宽肩,细腰的身材已经初见雏形。
佘青俯视许仕林,许仕林却只是平视着佘青胸膛。
“先生,仕林可否取走自己的笔墨离开?”
佘青拂袖。“读书人连自己的笔墨都一齐忘记,是心不静么?”
“仕林的心思,先生知道。”
佘青掩口冷笑。“我怎会知道?”
“先生不是说,曾与仕林眼神交会么?”
佘青修长的食指直接挑起许仕林的下巴。
“你娘叫白素贞,就是江南人口中传说的白娘子,真身乃是西湖蛇妖。”
许仕林一震,随后咬牙。“仕林知道。”
“佘雪晴原本也姓白,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兄长。”
许仕林垂眸。“谢先生告知。”
“你的确是仙胎不错。”
许仕林抬头。“仕林不愿为仙。”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小东西?”佘青望住他眼眸,缓缓缓缓,俯身下去,含住了十一岁少年的嘴唇。
许仕林全身僵硬,一动也不知道动,嘴唇冰冷,却柔软异常。
佘青闭起眼睛,舌尖撬开许仕林微启的牙关。
片刻之后,佘青放开仕林。
许仕林睁着眼睛,眼中波光惊动,如惊弓之鸟,落在湖心,却强自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