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那人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一身方便他奔波的便装,此刻他的军装上风尘仆仆,一头一脸的都是灰砂,就连斗篷上都是层层叠叠白白的灰,显然他方赶回京城还来不及稍做整理便赶回了京城通报皇上。
一边通报的内侍,看他满身的灰也不敢多说话,要是平时,他早就斥责这人不知大体,一身脏污还胆敢晋见皇上,但此刻,他是皇上派出去寻找七皇子殿下的人物,宫中众人都知道殿下行踪对皇上何等重要,派出去找他的人亦是同等,因此,他压根儿也不敢吭一声。
那人进来之後,带来连绵的灰,跪在地上问安的时候,铺在地板上那块红色的毛毯白了一大块儿,那人躬身说道:「臣代表京城以南四十八名将士,回城禀报皇上,寻找七殿下行踪至今仍无所获。」
那人说完,随即退下,赶回去与其他人会合,继续寻找伍言晨的行踪。
伍齐宁明知可能没有消息,但知道是真的没有言晨的消息,仍是大受打击,他坐在龙椅上懊恼的扯下了发冠、扯乱了头发,一边的宫女和内侍看到皇上这个样子虽然都很担心,但又不敢吭上半声。
没有消息,又是没有消息……他的晨儿,到底去了哪里,为什麽他怎麽找都找不到,他不相信找不到,一个人不可能就这样凭空的消失了,他一定躲在了哪里,他生气的怒吼:「再找,再给朕去找,再给朕多派些人去!」
沈浮叶待在门口,一旁的内侍正好要通报,却恰好听见伍齐宁的连声怒吼,他尴尬的看了看身旁的沈大人,眼神示意著皇上正暴怒,他是否还要求见。
沈浮叶沉默了下,一张脸仍是平静无波的,从他的脸上实在是看不出什麽情绪来,那内侍也搞不懂他的意思,但接著他问了身旁的内侍道:「皇上最近都是这个样子麽?」
那内侍呃了一声,才小小声的说道:「自从殿下失踪之後,便一直都这样儿。」
沈浮叶点了点头,没表示意见,他说:「劳烦您帮在下通报了。」
那名内侍犹豫了一下,本想再劝劝沈浮叶不要在这节骨眼儿上去触龙须,但看他一脸坚定的模样儿,也只好硬著头皮帮他通报了,他本想要是通报了皇上不见,那也就罢,但没想到皇上仍是见了。
门旁的侍卫帮沈浮叶开了门,他走了进去,便看到满地的书册、笔砚,没做任何表示的行了个君臣礼,伍齐宁让他平身,沈浮叶依岩站起了身子之後便指示一旁的宫女整理整理,那几个女孩儿本来有些犹豫,但看皇上没有表示意见,便上前收拾了起来。
伍齐宁默许他指使自己的人整理的动作,他问他:「爱卿今日来访,可是有事?」
沈浮叶躬了躬身,便说道:「皇上已多日未理政事,朝中的奏摺都快堆满御书房了。」
伍齐宁冷冷的说道:「让它放著去。」
「皇上,请容臣直言一句。」沈浮叶说道,伍齐宁看了他一眼,准他说,沈浮叶才接著说道:「皇上您身为天下国君,便该为天下著想,不该只为一己之私行事。」
「朕为为天下办事,那谁为朕办事?」伍齐宁怒道:「不过找个人便找了大半年没有音信,你要朕怎麽有心?」
沈浮叶仍是躬著身,他说道:「皇上您贵为天子,天下人自都该为您办事,但是,您生来便是为了国家,应当也该是如此才是。」
「沈爱卿这是在教训朕?」伍齐宁挑了挑眉,沈浮叶仍是躬著身子,没有任何表现,那张如神仙一样的脸上亦是淡淡地,没有任何表情,连一丝惧怕都没有,似乎并未将他的威胁放在耳朵里,他说:「你好大的胆子,当我真不敢罚你?」
沈浮叶说道:「微臣不敢,但若是殿下在此,定也不希望皇上因他一人而荒废了政事。」
伍齐宁咬了咬牙,沈浮叶位职左议大夫,平素的工作便是直谏他,而他与晨儿虽相识不长,两人的交情却深,但他真以为有言晨在他就不敢罚他了麽?何况如今晨儿已经不在了,他说:「你以为搬出了言晨来便可以威胁朕了?」
沈浮叶仍是淡淡的说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平叙个事实罢了。」
伍齐宁本还想再发火,但想起晨儿,那火却不知又怎麽的都发不上来了,就好像晨儿仍在他的身边,劝著他不要发火,冷静的听他说完一样儿。
沈浮叶又继续说道:「殿下一直都是最希望皇上您能做个好皇帝,他要是知道皇上您为了他一人消耗宫里头的人马,寻他寻的连政事都管不上了,殿下心里一定难过的紧。」
伍齐宁听他这番话,没有办法反驳,他知道事实上确实是这样没错,从来晨儿一直都最希望他能当个好皇帝,因为他知道,这是他自幼便担起的责任,所以,晨儿总是在他的身边支持著他、帮助他,甚至为了救他,拖垮了自己的身子。
一直以来,晨儿做什麽之前,总是会先想到他,就连在他宫里的那几年来,他频频求去亦是不希望他会因为他而遭受污名,晨儿,一心一意从来都是为了他的,他怎麽会怀疑起晨儿的心意了?
伍齐宁突然觉得有些迷惑了,晨儿的逃离,究竟是背叛,还是,他希望他好,才选择了离开他。
沈浮叶说道:「皇上,请您以国事为重,殿下不会希望看到您变这个样子的。」
伍齐宁问道:「你说,这是晨儿的期望?」
沈浮叶说:「殿下曾与微臣说过,他希望您做个千秋万世、留芳千古的皇帝,而不是愚昧昏庸的帝王。」
伍齐宁又问:「他与你说过?」
沈浮叶咬了咬牙,他虽是让言晨离开伍齐宁的帮凶之一,但当初伍齐宁上太后那里质问,皇太后便一肩挑起所有责任,没有让伍齐宁知道就是他从中牵线,才使的伍言晨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他说:「在殿下失踪前几日,与臣说过。」
就在此时,门外的人通报道派出去寻找伍言晨的人马又有一路回来回报,伍齐宁安静了好片刻,才让那人进来。
虽然仍是一身的风尘,不同於上一路人,这次是个高瘦的男子,那人跪在地上便说道:「秉皇上,臣代表京城以西北一路七十二人回报,城外三百里一处农村里有人见过形似殿下的踪影,臣与众人仍在一路追查,是否须加派人手追寻?」
本该是个让人高兴的消息,但是,伍齐宁忽然高兴不起来,他想,晨儿若是一心离开他,他就是真找著人了,他要是强逼他回来了,又该如何?
将他锁在自个儿身边,让他一步再也离不开他麽?
若是,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若是,他只是一心的想离开,他留的住他麽?
他明白晨儿,所以,他知道沈浮叶所说非假,他一心只希望他能做个好皇帝,如今,他要辜负他的期望,他能辜负他的期望麽?
那人仍跪在地上等候指示,但久久等不到伍齐宁的指示,不安的偷觑了一眼,只见伍齐宁纂拳,蹙眉似乎在想什麽,他又偷偷的看著身旁面无表情的沈浮叶,那人心里一惊,想著他该不是进来的不是时候吧?
久久之後,才听到伍齐宁低声说道:「传朕指令,仅留西北一路七十二人持续寻找,不增人手,其馀,招回京城,回到原职守。」
那人又是一惊,本来以为如今有了殿下行踪,皇上会惊喜交加,随即加派人马持续寻找,怎麽知道,他会收回其他人手,亦不加派人马寻找。
但一旁的沈浮叶,却又躬了躬身子,说道:「皇上英明。」
伍齐宁拂袖背对著他们,仅说了一句,「退下吧。」
之後,伍齐宁摆驾御书房,每日早朝之後,便都关在里头,膳食也让人送进去,用完了再端出来,从日升到月西,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处理里头堆叠成山的奏摺,也幸好大半都是关於他寻找言晨的奏摺,看过之後,也不用怎麽处理,批了几句便可了事。
伍齐宁疯狂的寻找伍言晨的行为,在那日见过沈浮叶之後算是告了一个段落,虽然他仍有持续在寻找,却不再这麽积极,派出去的人更是比一开始少了十分之一,在言晨失踪之後的第三年,仍在外头寻找的仅剩十二人。
朝中众臣虽高兴於伍齐宁终於不再执著於寻找伍言晨此事上,现今更是勤力於政事从不荒废,但一方面众人也惊讶於沈浮叶居然有办法劝阻伍齐宁,更因为他功高而觉得妒恨,对他的蜚短流长亦更是多了,更有人说,沈浮叶便是在伍言晨之後以色侍主,才有办法左右了皇上的心意。
沈浮叶当然知道朝中怎麽说他,伍齐宁也知道,只是,他们从来都不在乎。
时间,在日渐沉默的伍齐宁手中缓缓流逝,有关言晨的消息时多时少,但每一次言晨像是能预料到他的追踪似的,再次不见踪影。
就这麽追追躲躲,转眼,伍言晨失踪已经过了五年了。
六月飞雪【第二部】二十三
六月飞雪【第二部】二十三
那日,伍齐宁仍在批阅奏摺,西安一带水患未解,东南一带却正值旱时,两处都大闹粮荒,伍齐宁当即批注立刻要朝中派能人往西治水,要当地县令开粮仓,发放粮食给村民以度过难关,并派遣朝中臣子过去,一来帮手,二来若发现当地有私藏甚至图利行为,则力斩无赦。
到了几乎日落时,一旁的内侍说道:「皇上,您已经批了一整日的奏摺了,歇息一会儿吧,奴才让人端些凉汤来。」
伍齐宁搁下手中正好处理到一个段落的奏摺,他活动了动筋骨,起身说道:「也好,让人放到前厅里去吧。」
那内侍领了命,便退了出去,伍齐宁便往前厅里去了,一旁的宫女随即跟上,伍齐宁前脚才踏入前厅,不知道怎麽的,他心里突然觉得一阵荒乱,彷佛要发生什麽不好的事了,便停下了脚步,後面跟著的几个宫女也停下了脚步,都不知道皇上这是怎麽了,但见他一脸苍白,她们也吓白了小脸,随即上前慰问著。
伍齐宁被几个年轻的小丫头围绕著,又是搀扶,又是擦汗的,给众星捧月似的去了前厅。
他虽然说了他没事,但几个小丫头仍是在一旁直呼著担心,扇风的扇风,捏肩膀的捏肩膀,好像他得了什麽重病一样,耳边尽是莺声燕语,伍齐宁实在拿这几个小女孩没辄,便由著她们去了,沈浮叶来求见的时候,看到的正好是这景象。
他问安的时候,肩膀直发颤,起身之後,他仍是低著头,一副像是想笑又不好笑的样子,伍齐宁蹙了蹙眉,这几年来,沈浮叶仍是在他的左右,只是,他越是认识沈浮叶这人,就发现他虽然仍是拘仅的很,却也越是发现他不如表面给人看见的那般冷淡的样子,就像现在,还不客气的取笑他。
伍齐宁摆摆手,一边的几个女孩识相的退下了,他说:「爱卿,憋著辛苦,你要想笑就笑吧。」
话落,沈浮叶佯作的清咳了两声,便说道:「皇上恕罪,是微臣失礼了。」
「喔,爱卿也知道失礼麽?」伍齐宁赐了他坐,酸酸的说道,沈浮叶坐下後,却突然背过身去,哈哈的笑了起来,伍齐宁恼怒似的瞪了一会儿眼前沈浮叶的背影,也跟著笑了起来,他说:「爱卿要是羡慕,朕也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爱卿千万不可因为政事误了终身大事。」
沈浮叶一听,马上正襟危坐、满脸正经的说道:「不劳皇上费心,臣一人过的挺好。」
「爱卿是要白费朕一番苦心?」伍齐宁奸笑著问道,说起来沈浮叶入仕也有七、八来年了,只是朝中谣言甚嚣,以致他至今仍未娶妻,但说起来,也是沈浮叶一直推三阻四的才会至今仍是孤家寡人。
沈浮叶笑了笑,没有说话。
内侍这时正好端了凉汤上来,看到沈浮叶也在,本来还想再去拿一碗,沈浮叶却说不麻烦了,他也就落得轻松,在一边安安静静的待著。
伍齐宁一边喝著凉汤,一边问道:「爱卿来访必定有事要报吧。」
沈浮叶说道:「是,今日宫里几位老将军同臣说道,南方边疆似乎将有战事。」
伍齐宁说道:「喔,那几个蛮夷早看中土肥沃、人杰地灵的早想并吞,就是有侵略之心,也不奇怪。」
沈浮叶说:「据报东北一带三族似乎已经联手,准备南侵」
伍齐宁问:「他们联手的名目呢?」
沈浮叶答道:「似乎是联姻。」
伍齐宁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朕这辈只有男子没有女子,要不也嫁一个过去,倒也没事。」
沈浮叶语气略显严肃的斥道:「皇上,战事若起,苦的就是百姓,请皇上万不可说笑。」
伍齐宁倒也不生气,他问:「那不知道爱卿的意见呢?」
沈浮叶在朝当官,虽还不满十年,但他的能力却是众所皆知的,一开始的时候,每个人虽然都因为他年轻而小瞧了他,却没想到,每当事起的时候,朝中几个老臣还在翻阅经典、引经据典的,这位足智多谋的沈左议却已经设法处置,且从来没有失误过,总能做到面面俱到、人人心服的地步。
也因此,不过几年的光景,这位沈左议的官阶是一升再升,如今的身分不但是与皇上的丈人齐肩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相,还是是皇上跟前的第一谋臣,更是皇上的左右臂膀,任何人要有事情想找皇上商量,还要先问过他的意见才有可能上报皇上。
这次蛮夷联手来侵,朝中几位老将军才会先来找他询问他的意见,几个老将军自认年纪不轻,恐怕没有办法上阵打仗,他们是有想到举荐一人,只是,却不知道皇上那里是否愿意赦免,以及他又是否愿意再为伍氏付出心力。
老将军们亦都知道这步棋著实险,只是,他们都想,他是个难得的人才,要是就此埋没了,实在可惜。
沈浮叶说:「李家一门勇猛,当年李老将军在关外名震天下,至今蛮族听闻李家名号仍犹自发颤,臣认为……」
伍齐宁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如今李家,也就一人,他说:「他要杀我,又怎麽可能再效忠於我?」
沈浮叶问道:「皇上可否让臣试试,让臣去劝劝李将军?」
「喔?」伍齐宁挑了挑眉,他问:「要是失败呢?」
李严虽想杀他,但他心里仍是将他当作挚友看待,也是因此,那年他刺杀他失败之後,虽然他犯下的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他仍以李家功不可没的名义,保住了他的亲人。
只是免不了要有些轻微的惩罚,比起丢掉性命,降职总是好的多。
他也知道牢房里头那些狱卒仍视李严为大将军看待,都好好伺候著,但他就是睁一只眼B>B闭一只眼的默许了,偶尔还赏赐些好酒好菜给狱卒,多出来的,他也知道他们会分给李严。
这些年来,他一直把他关著,既不审、也不判、亦不罚,就是一直关著,他是打算就这样关他一辈子,与其让他负罪而死,不如就这样关著,关到就这样让人给忘了也好,偶尔,他还真的忘了牢里还有这个人。
他想,身为朋友,即使最终仍是反目,他能为他做的,也不过就如此罢了。
只是没想到,一次蛮族来侵,却又让人想起了这位名震天下的李家将军,沈浮叶虽然说要劝李严,失败的代价,他想,他一定很清楚。
不是李严送命,便是他伍齐宁没命。
让李严再次效忠於他?从方时死後,他再也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六月飞雪【第二部】二十四
六月飞雪【第二部】 二十四
伍言晨……现在已经易名为风言晨的他,身上穿著的是一身洗的早已泛了白的布衣,他提著一只陈旧、轻薄的装不了什麽东西的包袱,就连头上束发的也仅是段便宜的布条。
曾经穿著的是质地细柔的缎布,上头绣著的一幅一幅华丽的图腾,是宫里请来的名家的师傅一针一线给他缝制起来的,就连那缝衣的线都是纯金的,曾经喝的是春里雪山刚融下的山泉水泡出来的香甜茶水,吃的是厨子精心制作的餐点,曾经是让人捧在手心里疼爱著的身分,曾经让人不舍得见他受了一丝一毫的辛苦。
如今,离开了他自幼生长的地方,离开了那些总是呵护著他的亲人们,早没了当初宫中锦衣玉食的生活,没了可供他遮风避雨的屋舍,没了跟前跟後伺候著他的下人,穿著的是破旧的布衣,喝的是随处可取的肮脏河水,吃的是粗制滥造的野食,他也不曾叫过一句苦。
如今的他,仅求一顿温饱就好,粗制滥造的也好。
数年下来,他也渐渐的习惯了这餐风露宿、三天两头的吃不到一顿饱的生活,即使不习惯,他也逼迫著自己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