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走过去,又呆呆地坐下。看着他推过来的茶杯,热气像是在讥笑的鬼怪一样像我扑过来。整个人突然就打了个冷战,抬起头看对面平静如潭水的沐离。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沐离,我……”我急急地开口,看着他放下茶杯,看着我微笑。嘴边的话就怎么都出不了口了。
“最近还好吧?”沐离的笑,一如曾经的温和,带着不自觉的缓和人心的功效。
“……嗯,还行。”我点点头,不知该怎么告诉沐离。没有你的生活像死水一样令人麻木。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沐离喝了口茶,看向窗外。“这里的景色很好。”
“嗯。我是过来……”我的话又被卡住了,怎么都说不出口。生怕刺激到他,却觉得现在的状况,让人有些寒意。
“凌迦,帮我续上水吧。”沐离转过头来,举起茶壶向凌迦说道。那滑下去的丝袖里,青白色的手臂上是红红紫紫的针头印记。我心头一震,眼睛里都泛起了酸意。
“嗯,你加件衣服吧,冷不冷?”一旁坐着的凌迦起身接过茶壶,又伸手摸了摸沐离的手。
“还好,不用加了。风吹着挺舒服的。”沐离缩回手看了看我,眼神里竟有了几分羞赧。
我心中锣鼓大噪。
那份羞赧,那份自然,那份默契!难道不应该是我的么?
“沐离,我们”我不知怎么措辞,看着走出门去的凌迦,各种想法念头都冒出来。“我们,好久没见了。”
“是啊,从去年圣诞到现在都好几个月了。”沐离笑了笑,低头啜茶。我看着他的头发滑落下来,盖住了他脸颊。
“沐离,我,对不起你。”
沐离抬起头来,眼睛里除了清澈,什么都没有。随即笑意涌出来,像窗外的风一样在房间里弥漫着。
“哪儿的话。说的好像咱俩有什么夺妻之恨一样。”沐离笑着,又扭头看外面。“哎,你来这儿多久了?上过船没有?”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沐离,不陌生的感觉,却也不熟悉。
突然有种感觉涌出来,是了,这,是三年前初识的沐离。平静、温和,如水如风。
“怎么还走神儿了?”沐离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被那笑意震出了记忆。
“啊,哦,对不起。你刚刚说什么?”我几乎是完全依靠意识去回应他。
“一起去坐船吧。”沐离没有看我,却是对着端着茶壶走进来的凌迦说着。
“越来越任性了。”凌迦放下茶壶,揉了揉他的头发,“让我去续水,又突然想出门了啊。”
“汤勒没去过,下午又没事儿。”沐离笑着躲开他的手,又冲我笑笑,“带你去听曲儿。”
我就这样懵懵地被沐离带着下了楼,上了船。等我反应过来时,摇摇晃晃的乌篷船已经滑出水面一段距离了。
撑船的老人唱着听不出歌词的调子,沐离倚在船栏上轻声和着曲子。凌迦只是看着他,偶尔伸手把沐离被吹散的发丝别在耳后。
“老伯,这句歌词有意思。”沐离突然停住了哼唱,抬起脸来看着船尾撑篙的老人,“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即使留住尔身躯也留不住你心。是不是这样?”
“哈个,哈个。阿离诺灵的呢。”老人说着我几乎听不懂的方言,神情上看是赞同沐离的话。这句歌词,听着怎么都透着股委屈和别扭,怎么有意思了?
沐离没有再说话,继续看着水面哼着那首民风极重的曲子。风贴着水面滑行而过,只有摆渡人的歌声和间或能闻的哼鸣。沐离的衣衫被风带起来,露出让我心寒的青白胳膊,随即又被凌迦披上去的外衫遮盖住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沐离的态度和反应让我心里疑惑不已。他究竟怎么了?这一切,都反常得让我心悸。
他恢复了几年前的平和和淡然固然好,然而这份转变出现的时机,太诡异。我在某个瞬间看着他干净的脸和凌迦注视他的目光,甚至怀疑是凌迦动了手脚,让沐离失去了记忆。但是显然,沐离记得,至少,记得我。
“谢谢老伯,我们回去了。”沐离突然开口说道,拢住了飘荡的衣袖。“起风了,老伯也早点回去吧。”
摆渡人笑着应了,将船在河中央停下来,又转了方向。
“汤勒,学校里,还有课吧?”沐离收回了看向河面的目光,转过身来看着我,手里拢着的白衫在晚风中吹起。
“啊?”我又一次被沐离突如其来的话问愣住。
“别耽误了学校的课程。”沐离的眼睛里映着河面那头的晚霞,像火焰一样抖动着光彩。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我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答案来。我不敢直接问他什么,生怕再招出他的病痛来。然而,那眼睛里,除了我熟悉的安宁,再无其它。
“我,知道。”还是我在目光的直视中先退去了,没有勇气继续去看,那双坦荡的、温和的眼睛。那是曾经的沐离,在遇到我之前的沐离,原本一直一直平和安然的沐离。
“都道西边风景好,哪知退路少——”摆渡老伯的曲子突然变了调子,歌词也清晰了。
“换个轻快的吧。老伯,昨天那个采莲好听。”沐离也收回了目光,笑着站起来,走到船头立在那里,看着前方艳红如火的霞光。
老伯呵呵地笑着,换了调子。我们也到了下船时的石阶,这是沐离房间的后门。
沐离在身上摸了一下,转过身来看我和凌迦,脸红扑扑的,像是远处的红云盖了上来。
“凌迦,又忘记带钥匙了。”
我伫立在石阶下,看着沐离歪头咬了咬嘴唇,又抬头笑起来,“最近总是丢三落四的。”
凌迦笑着摸了摸沐离的头发,随意拨弄乱,说了句“糊涂虫。”
随即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跟我来,绕路回去吧。”
我们在窄小的里弄间穿行,偶尔路过一两座古老的宅子,木门半掩着,可以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古琴声。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着。我与他的距离,只有一步多,我却不能再加快半分脚步。
“到了。”凌迦突然冒出来的话打破了沉寂,沐离像是刚刚从某种思索中惊吓出来,竟乱了脚步。我停下来,看着那条熟悉的横街。
“汤勒。”沐离轻声唤着我的名字。
我赶忙抬头,看向那张清减不少的脸。那声呼唤太轻柔,竟让我心中荡起一层水纹。
“回去吧。”
他没有看我,只是看着脚下的青石板。
“啊?”
“你该回去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眼睛里突然出现的水汽模糊了我的视线。
“打什么哑谜呢。”凌迦揽住沐离,半拥半推着他,“小离回去洗澡了,过会儿要吃晚饭了。”
沐离侧过身来,冲我笑了一下。刹那间,那笑容像凝固在空气中,硬生生地砸进我心里。
他身后,大团大团的晚霞正化作血红色的云丝,慢慢坠去。
我僵直着身体,看着他们走进那扇门,离开了我的视线。
不知站在那里多久,直到那扇门又一次打开。凌迦快步走出来,皱了皱眉头,看着我。
“去你那儿吧,我有话跟你说。”
我们坐在天井里,主人家沏了壶茶放在石桌上。凌迦抱着臂坐在我对面,沉默着。
我不喜欢被凌迦直视的感觉,那目光里的蔑视太过明显。
“汤勒,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他突然开口,语气竟出乎意料的平淡。
“缘分注定的,让我找到他。”我抬头看了看天,听到对面凌迦的哼笑。
“屁话,你们俩之间,那是孽缘。”凌迦喝了口茶,淡淡地说着让我火冒三丈的话。
“我和沐离的关系,不用你评判。”我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靠,烫死我了。
“至少和我在一起,他能保证健康。”凌迦目光里又多了几分嘲弄,让我更加不爽。
“那你是怎么找到他的?”我终于有机会问这个,沐离落脚的这个小镇,偏僻的很。凌迦笑了笑,“肯定不是什么狗屁缘分指引的。”
我心里很恼火,却没有起身离开。我想知道,凌迦会和我说什么。
他放下茶杯,直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他需要我,所以,我必须找到他。”
我被这句话震住,心中又一次锣鼓喧鸣。
为什么,我从来都不觉得,沐离需要我?为什么,沐离从不对我说,需要我,在他身边。
“别那副要死的模样,小离刚刚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吧。”
“他让我回去。”我喃喃地说着,想着那个笑容,想着那笑容后面如血的天空。
“他是让你回到正常生活里去。”凌迦叹了口气,抚弄着茶杯,“你啊,根本就不适合这种感情,趁早掰回去。”
“正常生活,呵呵。”我笑起来,心里像是荒芜了的土地,卷起凉凉的西风。
“装什么痴呆呢。听好了汤勒,”凌迦淡淡地说,“没能力保护他,没资格拥有他,就放开手,别拖着他一起受罪。”
“……”我沉默着,看着已经呈现灰色的天空。很想大声喊叫,却不知该喊什么。
凌迦的话,我自然是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他说的没错,我却不愿意去面对这样的事实。我不想承认自己没有能力,去承担自己的爱情,也不想更多地思索,自己究竟给沐离带来了什么。但是凌迦的话,像是尖锐的利箭,把那层不愿意,不愿想狠狠地戳破。
“我找到他时,他憔悴得厉害。”凌迦看着我,突然开口。
我直直地看着凌迦,目光却没有凝聚在某个点上。
“他在1月初旧病复发,一个人在上海的医院里死撑。我赶过去时,他又一个人离开了。”
我五脏六腑里都在叫嚣着痛楚,酸涩不已。收回迷茫的眼神,看着凌迦。
凌迦拨弄着手表,语气平缓,目光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和怜惜。
“他这次发作比以往都严重,你也看到了吧,他的胳膊上,全是针眼儿。”
我愣愣地坐着,脑海里都是沐离在微风中扬起手,青白得没有血色的手臂上,红红紫紫。
“他,好像不记得了,之前发生的事情。”我慢慢地说着,每个字都扎在自己心里。
“你就当他不记得好了。”凌迦淡淡地说,“这样对你们俩都好。”
“对你,更好吧。”我没有抬眼皮,看着石桌上的纹理。
“汤勒我告诉你,我还不至于那么小人。”凌迦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着,“让你回去,是小离的意思,他是为了你好。你的死活,和我无关。但是如果你的存在,让他痛苦,我,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说完凌迦就离开了,我一个人坐在天井里,看着茶杯浮出的水汽,直到最后一缕慢慢消失。
是夜,空气凉得从地底渗出来,蔓延至指尖,天井的青石板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苍白的阳光贴着天穹爬行时,我听到了院外吱呀的开门声。猛地站起来,又跌坐在石墩上。从脚底到膝盖,全都麻了。
蹭到门旁,顺着门缝看出去。
沐离正悄声走出来,表情淡淡的。他想掩上木门,却被拦住。凌迦从里面探出身子来,抚弄了一下沐离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手。
“手有点凉,早点回来吃药,我给你做早饭。”
“嗯。”沐离仰头冲凌迦淡淡地笑着,随即抽出手来,转身离去,脚步轻快悠哉。
我立在门后,麻木到痛的感觉已经扩散开,连心都是僵硬的了。
两个小时后,我坐在去上海的长途车上,靠着车窗慢慢睡去。
四个小时后,走在校园里,看着熟悉或不熟悉的脸,打打招呼,调侃几句。爬上宿舍楼,推开门,便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在哪儿?”
剪子站在那里,身后是面若冰霜的林柯。
我看到,剪子的腰上搭着的手,再自然不过的姿势。
剪子归来
第三十七章
剪子站在那里,身后是面若冰霜的林柯。
我看到,剪子的腰上搭着的手,再自然不过的姿势。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我浑身都僵住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滋生着,从脚底到头顶。
“沐沐在哪儿?”剪子重复问到,每一个都像是用力咬出来的。
“在西塘。”我直挺挺地走进宿舍,不想去看剪子现在的表情。
“咚——”强大的冲击力让我撞上了墙,后脑一片麻木,鼻子里立刻酸痛了。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压在墙上,脸被挤得说不出话来。
“你他妈孬种!草——”剪子带着哭腔的叫骂在安静的宿舍里蔓延着,我的腹部已经挨上了几拳,打得我想呕血,但是没有还手。
闭上眼睛,我连话都不想说了。
如果是凌迦,我会让他住手——但是剪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我的头发被他拽得生疼,脸上和下巴都被打得有些僵,嘴角在流血。剪子没有停下来,我已经开始有些恍惚和晕眩了。
剪子还在不断地骂着,打着,直到林柯发出了清嗓子的声音。
“小翦。”林柯低低地唤了他一声,我睁开酸涩的眼皮,看到他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剪子。
“小翦,别打了。手疼。”
……我心里的火腾得冒出来,不是因为剪子的痛打怒骂,而是林柯那张脸太讨打。
我们都像困兽一样喘息着,我伏在桌旁,剪子垂着手任由林柯环抱着他的腰。
“汤勒,你他妈带着大脑活着吗?”剪子粗声粗气地问着,眼圈有些泛红。
“沐沐他,有多大的委屈,都不会说出来……你明不明白?”
剪子的问题在房间里回荡着,我沉默着,嘴里涌上来的血腥气和心里冒出来的酸涩一起淹没了我。
我怎么可能不明白,他是我的沐离,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会不明白?
当时,又是为了什么,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情?
“得了得了,我看你是没治了。沐沐也是瞎了眼了,怎么就和你凑一块去了。”剪子推搡着我,向门外走去。
“他在西塘是吧?我告诉你汤勒,我莫翦不是圣母,最后一次帮你,再冒这种事儿出来,我就是站在火坑边呛死也绝不下手拉你!”
说完莫翦就拽着林柯走出了我的宿舍,林柯在出门前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笑容——真他妈刺眼。
随着门被哐当一声拍上,我慢慢滑坐下去。两只手抚上脸时才发现,自己哭了,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夜渐渐浓了,我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那里,直到有人再次推开宿舍门。
“哇,汤勒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吓鬼呢啊。”同寝的同学惊呼着,打开了房间的日光灯。
“怎么那么颓废,失恋了啊。”另外一个人蹲下来看着我,胡乱地拨弄着我的头发。
“胡说什么呢啊,我们汤大帅哥怎么可能失恋啊,来告诉哥哥,你这架势是要干吗?”
我挥开抚过来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自己的床走去。
“哎,认真点儿都,没看汤勒心情不好吗。”还是宿舍长比较有良心,不过这个时候我也懒得搭腔了。
“汤勒,你不在这段时间学生会的工作由我帮你担了一些,你回来正好把堆积的活动都弄完吧,还有这周的笔记在我抽屉里,你自己补全。”
“啊——宿舍长啊你太贤惠了,多么称职的保姆……”还没鬼叫完就被宿舍长敲了脑袋,笑着跳着跑去了洗手间。
我看着他们活蹦乱跳的身影,突然怀念起高中最初的单纯来。从什么时候起,我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快乐和那时的阳光。
慢慢踱出宿舍,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空,摸出烟来却发现自己没带打火机。
长叹一口气,埋头下去趴在胳膊上,却听到“叭”的一声脆响,随即是淡淡的烟味弥漫开来。
抬起头看到宿舍长张翰倚在我身旁,将我那支取出的烟点燃,默默地看着外面。
“谢了。”
“不必,你——不适合这么阴沉的表情。”
“哈,是吗。”
“人啊,很多时候该放手就放了,死攥在手里会毁了自己在意的东西。”
他说完就走回房间去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烟一点一点地燃尽,随风散去。
我,是该放手了吗?
手机震动起来,短信。
“他回北京了,我们差了一步没赶上。我去北京找他,你好自为之吧。 剪子”
“我们俩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不用你插手。 汤勒”
“靠,你当我爱管这破事啊,我乐意回北京,干你屁事。 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