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抽气声自人群中发出,几位要员的脸上均是神情一变。瓦伦已经一个眼神,示意手下亲兵疏散人员,并客气礼貌的将晴公主给请了回去。
我呆呆的放开怀里的埃尔,愣愣的望著塞亚,几乎是出自本能的,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下意识地握住他的肩,问:
“塞亚,你是……开玩笑的吧?”
塞亚的脸上神色一变,痛苦、懊恼、後悔一闪而过,终於平静的望向我那一双迫切的望著他寻求答案的眼眸,伸手轻轻扶助我的身体,然後,摇了摇头。
“哥哥,”他的声音很轻,可是,离他咫尺的我听得却异常清晰,“对不起。”
“他……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我傻傻的问著,大脑大概已经罢工了,什麽逻辑推理在这一刻统统不起作用了,就连周围发生了什麽,也未曾注意,只知道,望著眼前的人,寻求一个答案,一个甚至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是真是假的答案。
塞亚默默的环视了一周,随即向著瓦伦说道:
“宰相大人,可以给我和陛下找一个无人打扰之处吗?”
瓦伦看看我们,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於是,我们被带到了一处无人的帐篷,卫兵在远远的十里开外之处守著,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哥哥,”塞亚在我面前一把跪下,“对不起,我在这件事上骗了你。”
我努力的平复著心中烦乱的心情,望著面前的弟弟,面上已没有任何表情:
“好,你先别说话,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许有任何隐瞒。”
他点点头,并没有抬头看我,只是坚定地回答了一句:
“是。”
“修格斯并没有死?”
“是。”
“齐格就是修格斯?”忽然想到他也许还并不知道齐格的名字,又加了一句,“齐格就是那个被瓦伦制住的中将。”
“是。”
“他的容貌变过了,是你做的?”
“是。”
“你其实一直都知道的,修格斯喜欢的人是你?”
他的身躯微微一震,仍然答到:
“是。”
“你也知道,我喜欢他?”没想到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来承认自己对他的感情,多少年没有宣诸於口,只默默埋藏在心里的感情。
“是。”我能看到他身躯已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
我闭了闭眼睛,冷冰冰的问:
“你是不是,原打算瞒我一辈子的?”
“是。”这一个字,分明是他咬著牙发出的,却依然斩钉截铁。
“好,很好。”我冷笑起来。
“那他回到我身边也是你安排的?他是失去了记忆还是被你洗脑了,还是被你催眠了?是你把他卖身为奴的?你这样安排有什麽目的?你……”
“不是不是不是!!!!哥哥!!”他突然一把抱住我的双腿,大叫道:“你冷静点!!”
那一双永远灿若星辰的眼中竟已噙满了泪水,那一张永远阳光灿烂的笑脸上满是心疼。
“哥!你听我说!”
我甩开他的双手,努力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要恢复冷静,却偏偏心潮起伏──
只要一想到,是他处心积虑的将他催眠,洗脑,企图暗杀埃尔,勾结凯因,这样可怕的想法哪怕只有一丝丝成为现实,都足够叫我胆寒心裂。
我退後两步,看著依然维持在跪姿的塞亚,道:
“好,你说。”
“哥哥,我知道你喜欢他,从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可是,我也知道,他并不像你爱他那样喜欢你,你从来都不说你的感情,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把我们凑成一堆。可是,哥哥,你考虑过我的感受麽?那次在战场上他不幸受伤毁容,你为了自己心中的战神理想,为了全奥第斯永远记住那个美如神祗的形象,而宣布了他的死亡,让他以全新的身份在我的军队里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本来,我也想,这样似乎也不错。可是,我发现,我错了。你从来没有忘记他,不管他是变丑了,还是怎样了,那麽,这跟以前又有什麽差别呢?我们三个只不过是又陷入了一个新的怪圈。当时,我的部队里,有一个从他国俘虏来的老军医,在外科手术及整容方面尤为擅长,我就请他帮助修格斯渐渐的减少脸上的伤痕,重塑容貌,尽量不要像原来那样狰狞可怕。可惜,手术并没有完成的时候,有一次战役时,不巧他又受了重伤,失去了记忆。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我想。他终於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你也不记得我,我们三个终於可以真真正正的重新开始了。所以,我故意再也没有去见过他,就让他像一个一般的士兵一样生活,他就什麽也不会知道,只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倒霉的不幸失忆的人。可是,有一次战役以後,他失踪了,并没有死,因为在留下的尸体中我并没有找到他。你也知道,在军营里,容貌丑陋向来是被人歧视的,也许他忍耐不了这样的生活,就此借机逃走了;也许他只是和队伍走散了;也许他成了俘虏,被人抓走了,也许……反正,他消失了,不见了。所以,我就回来,告诉你,他死了。我要你死心,我不要看你再为他心痛,为他难受,明明喜欢他,却又不告诉他,一心想著让他幸福,我不要看见你去做这种傻事,我的哥哥,应该是君临天下的王者,而不是为了这种春花秋月弄得心神俱伤的贵公子。只是,我没有想到,你比我预期的反应还要激烈,”他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你不但刺了我一剑,还要我永远消失在你的面前,滚出奥第斯的土地。我虽然伤心,可是,长痛不如短痛,经此一关,我希望能看到你重新振作起来。於是,我就借此机会逃到了凯因,招兵买马。我知道,哥哥总有一天是要一统天下的,所以,我就准备著,等待著,这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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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了口气,继续说道:
“凯因王很赏识我,一心想要拉拢我。三公主晴多才多艺,慧质兰心,与我也是一见如故。凯因王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为此,他甚至愿意打破与萨克斯的约定,而将晴公主嫁给我。”
我的心中阵阵震惊难以言喻,却还是听了下去。
赛亚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个笑容:“我当然不能就这样去娶一个据说同时被萨克斯两位王子爱著,被视为凯因王掌上明珠,却又偏偏聪明的什麽事也瞒不了她的公主,对不对?不过,不论是为了作为她的朋友而故意把自己作为烟雾弹,模糊视听,还是为了在凯因不动声色的培养我的势力,逐步控制王权,毫无疑问,我当然回故意让凯因王有所误会,也让天下有所误会。”
我震惊得睁大眼睛看著面前虽然跪倒在地,却分明散发著丝丝霸气的人。这个人,还是当年我那个可爱的、勇敢的、阳光的、甚至带这些孩子气的娇憨的需要我保护的弟弟吗?
怎样模糊视听?怎样顺水推舟?怎样不动声色?怎样培植势力?甚至怎样控制王权?他说得简单,寥寥数字,可是,难道作为一国之主,从政多年,我会不知道这其中多少暗潮汹涌、忍辱负重、顽强坚毅、谋定後动。五个月的时间,在凯因的舞台上,一场不见血的战争。
赛亚,那麽你现在回来,是否表示你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了呢?
我心中轻叹一口气,父王,你错了,赛亚他,比我更适合做一个皇帝。
“可是,哥哥,”他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瞬也不瞬的望著我,“既然修格斯的事情已经瞒不了,那麽我便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我宁愿天下人都对我有所误会,也不希望你对我有所误会。”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向下叩首,行告罪大礼,“赛亚做事鲁莽冲动,若有不适之处,请陛下降罪。”
我心中一凛,上前一把将他扶起:
“不,塞尔特亲王做得很好!”
赛亚浑身一震,吃惊的望著我,眼里渐渐流露出痛苦之色。
我站在他的面前,站得离他很近,以至於他痛苦的神色,我都能尽收眼底。
我突然一把抽出他的佩剑,在他惊讶的眼神中,一剑挥下:
“这一剑,是因为你骗我他死了。”
一转身,又一剑:
“这一剑,是因为你让我伤心自责。”
反手,又是一剑:
“这一剑,是你竟打算瞒我一辈子!”
再甩手,又一剑:
“这一剑,是你自作主张,以身犯险。”
再翻手,就算失去内力,就凭我原先的武功,面对一个毫不反抗任凭宰割的人,还是没有任何难度的,只是,几次下来,终於还是有些气喘吁吁,握不住剑了。
“这一剑……”
赛亚轻轻扶住我的身子,另一只手轻轻托住我颤抖的手,重重的划了下去:
“这一剑,是我让哥哥难过,让哥哥苦恼,让哥哥担心……”
我吓得惊呼一声,赶忙把剑扔掉:
“你疯啦,下这麽重的手?伤到哪里了?”
我虽然一剑又一剑,划得毫不犹豫,手下的力道可是仔细拿捏的,就算看起来衣衫尽破,血痕道道,其实伤口极浅,他这一下却又重又狠,衣衫立时便被血染红。
我这一吓,心中一痛,哪还记得刚才对他的那些指控,三魂飞走了七魄,急急得用衣袖去压住血流,一抬眼,却正见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晶晶亮亮、笑意盈盈的望著我。不由得想到什麽,心中一气,一把重重的推开他,却听得他一声抽气声,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倒在地上,终是不忍,上前一把托住,无奈的长叹一口气。
“哥哥,还气不气?”他乘势倚在我的臂弯里,仿佛吃定了我不会就此将他扔下,脸上是难掩的笑意,仿佛刚才的阴霾不曾出现似的。
我轻轻的捶了他一下,终还是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发:
“我又怎麽能对你真的气得起来呢?”
当我扶著塞亚在片刻後出现在营帐门口时,如意料之中的听到一阵抽气声,第一个奔到我身边的就是新桥:
“陛下,发生了什麽事?竟然有人躲过了……”话说到一半,许是突然想起密不透风的守卫,众目睽睽之下,又有哪只苍蝇能真的飞进来砍伤大名鼎鼎,令无数他国军士闻风丧胆的塞尔特亲王呢?这一番伤处,自然只能是我的杰作了,所以立刻闭口不语,眼观鼻、鼻观心。
瓦伦轻轻的咳嗽一声,假装没有看见赛亚狼狈的样子──事实上,我出来之前已经把自己的披风给了赛亚,他也实在看不到多少狼狈的地方,只不过地上碎布太多,塞亚又步履不稳,用脚趾头也能猜出刚才在里面发生的情况了。
我默不作声的扫了一眼,没有见到齐格,多半是早就被瓦伦给带下去了。橙和黄从我们一出来,就凑在一起,吃吃得笑,见我看向他们,拍拍屁股,挺起身子,转身招呼著其他地位高一点,还留在附近的将领们堂而皇之的走了,好像在说:
好戏散场了,咋们回家吧。
乐文不知何时起也和这些人一齐站在门外的,见了我的目光,抿了抿嘴,转开脸去,依然猜不到他的心思。
最後,是埃尔。
我心中一震。看了看怀里的塞亚,想到了那正昏睡著的齐格,心中不知为何,竟渐渐泛起一层层的苦涩,闭了闭眼睛,对一旁的瓦伦道:
“带亲王去休息。”
然後,慢慢的,缓步走到他面前,轻轻的,轻轻的,把他抱在怀里,旁若无人。
埃尔不动不语,只一下一下的抚摸著我的头发,良久,方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埃尔,我不能对不起你。”我说,“所以,给我一点时间,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的心里,很乱。
“我知道,”他说,语气依然很镇定,很温暖人心,“不要顾忌孩子,不要顾忌权势地位责任,我要你心中真正的答案。”
我分不清楚,此刻,是我被抱在他怀里,还是他被抱在我怀里,只轻轻的靠在他的肩上,鼻子没来由的一酸,就听他又说道:
“无论如何,我永远支持你,无关爱情。”
我心中一震,怔怔得流下泪来。
这不是甜言蜜语,却比我所知道的任何甜言蜜语都要动听。
埃尔,埃尔,为何你可以给我这样的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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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顾忌孩子,不要顾忌权势地位责任,我要你心中真正的答案。”
“无论如何,我永远支持你,无关爱情。”
不用顾忌那个肚子里即将诞生的小生命是否会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父亲吗?不用顾忌堂堂帝国一级上将、兵马大元帅为此而名誉扫地吗?不用顾忌你会因此而阵前倒戈又或者不再一如既往毫无保留的支持我吗?不用怀疑你对我奥第斯、对我蓝斯格的赤胆忠心吗?不论我将作出何种选择,你都会一如既往的支持我吗?
我闭著眼睛躺在无人的小丘上,林中微微的风划过脸庞,带著说不清得丝丝温柔。
我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埃尔,你对自己并不是那麽的有信心啊。
十年夫妻,十年恩爱。
就算没有爱情,也有亲情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早已成了刻在骨血之中无法剔除的东西。我若是对你没有爱,又为何还要想尽方法来追求你呢?
想到那些行军打仗的日子,想到自己忸怩的向青吉请教如何追求人的情形,想到夜晚军帐中自己的神伤、试探、甜蜜、安心,想到冲入万马奔腾的战场时的心焦、心痛,想到抱著你跳崖时的毅然决然,想到养伤时、炉灶旁的求婚,想到收到口信说要归来时的万份惊喜……
唉……绿说我是个对感情迟钝的人,可是,就算再迟钝,我又怎会不知道这种种迹象代表了什麽呢?
我只是……只是……
想到了修格斯。
早在埃尔之前就深深地刻在我骨血之中的爱情,没有开始便夭折的爱情,我从来没有奢望可以成真,从一开始,我便只希望他过得好──就算这个希望同时也很自私。
可是,我以为死去的人并没有死,原本只爱塞亚的人竟然失去了记忆。
这是上天可怜我,还是考验我?
前程往事,不断地在脑中徘徊。
修格斯、埃尔、齐格的影响交替出现。我摇摇头,一个翻身跃起,直奔瓦伦的住处。
太阳已经下山了。
多日停战让潼关城里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声息,就算是偶尔见到一两个获假休息的散兵,脸上也已不像前段日子一般凝重,偶尔还能在大街上听到一些欢声笑语。
直直的进入瓦伦的居所,他却尚未回来,我刚想转身,想了想,还是坐下,决定耐心等待。
吉尔乖巧的帮我把晚膳送到了这里,我看看天色,不经意的问道:
“宰相大人呢?怎麽还没有回来?”
吉尔看看我,柔顺的答道:
“听说是太子叫人传了去……陛下……”
我一扬手,示意他不用往下说。
瓦伦做事向来是有分寸的,乐文由他看著,我也放心些。当下也不再深究,只盘算著待会儿怎样对瓦伦说才好。
直到夜色漆黑,瓦伦回来在他房里看到我,惊讶得顿住身形时,我已经决定:实话实说。
“陛下这麽晚了,怎麽还不休息?”
我看看天色,对他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他的脸上难得闪过一丝微微的尴尬,关好门,站到我身前,问道:
“陛下可是有事需要微臣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