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乘云皱着眉头,烦躁的大力敲一下桌子。
付峻和做的太刻意,不过记一个手机号码,哪里用得到重复三遍?醉翁之意不在酒,付峻和想要接到的那个电话,也不是由楚宗打来的。
他站起来:“失陪一下。”
付峻和问:“……你到哪里去?”
“同学聚会,大家都在那边坐。”黎乘云仍然维持着礼貌,然而也只是礼貌而已了,“我不过来看看楚宗。他有你照顾,就用不到我了。”
黎乘云走了两步,付峻和叫住他:“乘云。”
黎乘云停住了,却没有回头。
付峻和忍不住苦笑,迟了几秒钟,看到黎乘云作势迈步,终于叫了一声:“小黎。”
黎乘云慢慢的、慢慢的转身,倚在吧台上,高大身材微微倾向付峻和这个方向,还是风流潇洒的样子,等待付峻和下文。
付峻和低下头,点一支烟,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黎乘云心里有一些后悔,还有一些大祸将临的预感。
他不应该转身,不应该想听付峻和要讲什么,但付峻和喊他‘小黎’……他打量着付峻和,付峻和用手托着脸,看着他用过的酒杯,表情非常低迥百转,仿佛枉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讲不出口。
时间过的非常慢,几口烟的功夫里,他们两个人心里不知掠过多少想法。
过去的故事好像湿衣服黏在身上,脱又脱不下,潮湿、暧昧,令人心急又无可奈何。
付峻和又叫他:“小黎。”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话就这样戛然而止,只是仰头看他,眼睛亮而湿润,苦闷藏在非常深的地方,轻易看不出来。
黎乘云受到迷惑,忍不住回应:“……峻和……”
付峻和缓缓说:“小黎,你过得好吗?”
想了再久,也只有这一句话好问。
他们分别的太久了,从不联系,生活里没有彼此的痕迹,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做过什么、与谁在一起、与谁分别。
他们已经不再有什么关系,记忆最深的,是年少时逃课出去吃一碗糖水,在电影院后排看通宵电影,厕所狭小隔间里姿势别扭的做爱……然后是无数的争执、冷战、互殴、分分合合,付峻和同别人上床,他拼命的把付峻和追回来,接着又是大吵、分手,付峻和又同别人上床,他又拼命的把付峻和追回来……
直到他们高中毕业,去不同城市上大学,这故事终于潦草结尾。
再多次回想,往事仍是一团乱线头,捏在手上解不开。
黎乘云转头咳嗽一声,以免失态。
“我希望……”付峻和站起来,“你过得好,小黎。”
“我过得好不好和你没有关系。”黎乘云还是没有能控制感情,“你问这个有什么意思,付少?我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
付峻和浑身一震,怒视他:“你还觉得我欠你?”
黎乘云冷笑。
付峻和手都攥成了拳头:“我欠你的,我也想还过,是你自己……”
黎乘云没有出声,剑拔弩张的往前走一步。
“算了。”付峻和忽然疲倦起来,“……我送楚宗回去,他喝得太多,不能开车。”
黎乘云颇讽刺的讲:“怎么不继续说?”
付峻和态度已冷下来,理也不理他,弯腰扶了楚宗站起来,身后两个保镖一左一右为他开路。
黎乘云没有叫住他。
付峻和被人海淹没后,黎乘云松懈下来,像经过一场殊死搏斗,最后赢的是他,他却并不开心。
吧台角落放着一顶鸭舌帽,是付峻和又忘记拿走他的东西。
黎乘云犹豫了很久、很久,才走过去,拿起了那顶帽子。
第六章
黎乘云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梦到付峻和。
他听见有人敲门,又急又快,不耐烦的喊:“小黎,开门!”
他没有开门,苦涩的问:“你怎么来了?”
“你叫我过来的。”二十岁的付峻和理直气壮,“你给我打了电话,说你想见我。”
到这里已足够,再继续就成了春梦,黎乘云强迫自己醒来。
然后他发觉自己的心一直跳。
扑通、扑通,一下下敲在胸膛上,好像要砸断肋骨跳出来。血液随之变得滚烫,皮肤都会被这热度点着。
床头柜放了一顶鸭舌帽,黎乘云盯着它看了五分钟,终于一边骂自己变态,一边拿过来盖在了自己脸上。他做了几个深呼吸,闻到酒味、烟味,还有付峻和用的洗发水味道。
这时候,付峻和同样醒着,他在自家备的小吧台前面坐着喝酒,烟抽了整整一盒。
再遇到黎乘云,他也措手不及。
他们总是错过,黎乘云认真时,他没有当真;他认真的时候,黎乘云已不在乎。至于现在,他也说不清楚。
六年里他们未通过一次电话,最后那次见面,他把黎乘云揍成了脑震荡,因黎乘云对他讲‘玩一玩,当什么真’。
这可说是最糟糕的分手方式。
他却还想象过他们重逢的画面,在酒会、招商会或开业典礼,他们已不再会头脑发热,礼貌的微笑、握手、寒暄后,能够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然而有些东西连在他们中间,像藕节间的丝。那不是单纯的痛苦或后悔,还有更多飘渺、难以形容的东西。当他看到黎乘云抽着他抽过的烟,他立刻明白自己无法脱开那些过去,黎乘云对他来说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老情人,黎乘云仍是特别的那一个。
二十岁的时候,他只会为黎乘云一个人的电话,大半夜乘飞机去敲门然后滚到床上去。
二十六岁的时候,他只会为黎乘云一个人重复三遍自己的手机号码,两次忘记拿东西。
他仍记得高中时,黎乘云看他一眼就脸红,唇干舌燥,手足无措,讲话结结巴巴,很多时候,连话都讲不完整。他心里十分得意,黎乘云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小狗一样围着他团团转,每天给他打饭、送水,逃课翻墙出去为他买烟,他随口一句话,也被万分当真。
可惜那时候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他和无数个其他人在一起又分手过,他从来不在乎那些人,他也以为他不会在乎黎乘云。
他真希望他能在更早的时候明白什么是爱。
付峻和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喝醉了,额头贴在台子上,喃喃地叫:“小黎……”
凌晨四点,付自明出来找水喝,被趴在吧台上睡着的付峻和吓了一跳,走过去摇醒他:“表哥,去床上睡。”
付峻和摆摆手:“……没有关系。”
付自明看看空荡荡酒瓶和烟盒,语重心长:“表哥,你注意一下身体。”
“小孩子不要管……”付峻和微笑。
付自明无奈:“我已二十了,表哥。”
他试图架起付峻和,但个子不够高,被压得摇摇欲坠:“表哥,你站直一点,好不好?”
付峻和扶着头:“好。”手在口袋里掏一阵,慌张起来,“我的手机……”
付自明回头望一望:“你的手机掉在地上了,我们先回房间,我再回来拿给你,可以吗?”
付峻和迷糊的讲:“我……我在等……一个电话。”
“好的,我知道了。”付自明哄他,“很重要的电话吗?我会转告那个人晚点再打来,你好好休息,如果是我能帮上忙的事情,交由我做就好,你放心。”
付峻和已倒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第七章
第二日是阴雨天。
付峻和下午才醒来,迷迷糊糊摸向床头,想找一杯水喝,却摸到了一顶帽子。
是他昨天忘在酒吧里的那一个。
他的心被重重击了一下,霍然坐起来,拨自明房间的内线号码:“自明,你来一下。”
付自明慌慌张张的冲进来,手里还拎着两件衣服:“表哥,你醒了。”笑的十分腼腆,“早晨我接到你同学黎乘云的电话,讲你的帽子落在他那里,我看你睡得沉,不想要吵你,就去替你拿了回来。”
付峻和点点头:“好。”又点点头,“好。自明也想着替我做事了,乖仔。”
他点起烟吸,手有些发抖。外面雨下的愈发急了。
他想,也许他和黎乘云的缘分就是这样浅。
然而付自明还不放过他:“表哥,我想请问你一件事。”
“……你讲。”
“如果是你……这个年龄的人,虽然做老板,其实也不算长辈,要和我……这一种想要去你公司实习的在读学生吃饭,你希望他们怎样穿着、如何表现?”付自明把两套衣服在身上比了比,“成熟一些,还是符合我年龄就好?我该不该带我做过的设计图交给他看?”
在短短几秒钟里,付峻和的心里已经走过千重山了,付自明却无法体会到,他只见到付峻和的平静,那种决堤江河一样的愤怒、痛苦、失望,被付峻和若无其事的堵住,换成一句:“黎乘云请你吃饭,是不是?”
付自明心虚了:“是……我念的刚好是建筑科,学校又有实习要求,与黎总聊天时讲到,他便说可以帮忙,晚上吃饭算作入职考核……我知道因我是你的表弟,他大概给我行了方便,表哥,你不要生气我寻捷径,我会认真做事……”
“我不会生气。”付峻和微笑,“你找到实习,我为你开心,自明。”
付自明一下张大眼睛,样子非常可爱:“真的吗?那我爸爸那边……”
“小叔那里,我会替你讲话。你喜欢建筑科就去做,不必要什么都听小叔安排。”
付峻和打断了付自明的道谢,又讲:“你们晚饭去哪里吃?”
“瑞安居。”付自明惴惴不安,“……黎总定的餐厅是不是太夸张,由我结账会不会比较好?”
付峻和惊讶:“还真是巧,晚上我也在那里有饭局。”
“是这样?”
“既然同路,不如你与我一起去瑞安居。你和……黎总那一桌由我结账,到时你讲是我的一点谢意就好。”付峻和一派为付自明着想的好心,“至于该如何表现……黎总欣赏有自己想法的人,你慢慢想,想好了就知道怎样做。”
送走付自明,付峻和立刻拨电话给汤小泽:“我知你人在港海,晚上请你吃饭,瑞安居,要不要来?”
汤小泽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你又说风就是雨……能带人吗?”
“你说了算。”
“好。”
付峻和挂掉电话,开了窗站着抽烟。
风大,带着雨扑进来,火机几次才打着。从三楼往下看,草坪已开始发黄,是进入秋天了。有人披着雨衣扫地上落叶,付峻和喊住他:“回去罢,明日再做。”
那个人就走了。
付峻和抽过一支烟,有些晃神。
黎乘云曾在这样的雨天里等他,大喊他的名字,求他下楼来,两个人见一面、讲讲话。他只觉得烦,叫黎乘云快滚,而黎乘云不肯走,他就叫了警卫员,把黎乘云丢出去。
那时他甚至不以为自己残忍。
再也不会有人比他待黎乘云更糟糕,他是一个混蛋,他自己也知道。
付自明又来敲门,只探个脑袋进来,讲:“表哥,我还想问一件事。”
“你讲。”
付自明脸全涨红了,好像非常尴尬,又非常想弄清楚答案,结结巴巴说:“黎总……表哥,你知不知道黎总……黎总喜欢的是……我觉得他……是不是……”
付峻和竟平和的接了下去:“你想要知道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付自明低下头不讲话。
他窘迫的沉默化成一块铁沉甸甸压在付峻和心上。
“是男人。”付峻和又开始抽烟,“男人。”
第八章
黎乘云和付自明的晚餐时间十分愉快。
他们没有谈起付峻和,取而代之的是设计图、参数和建模,以及他们修过的同一个导师的课程。
黎乘云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耐心、宽容和理解与付自明交谈,他的目光使付自明心中惴惴。付自明已知道黎乘云喜欢男人了,然而他尚不能接受这种来自同性的呵护和迁就。
他不禁开始困惑,男人和男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太荒谬而不可思议了。付自明是没有这份经验的,他只交往过女朋友,理所当然。
他悄悄地注意了黎乘云的举动,大约是抱着收集数据的心态,因他的舍友上个月的出柜令他大吃一惊。他觉得他需要熟悉这一切,以免舍友感觉到尴尬或受伤。过去,他与那一位舍友的关系是十分好的。
付自明还未自大到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不过有些反应是不能假装的,这也是他向付峻和询问黎乘云性向的原因。
当他走进黎乘云的办公间,黎乘云推开文件,抬起头看向他……
黎乘云轻声问:“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付自明摇摇头,“只是觉得这道菜味道很好。”
黎乘云微笑起来。
付自明和付峻和长的其实非常相似,没有办法,他们很大一部分的基因是相同的,然而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因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
但黎乘云注意到了。
黎乘云了解付峻和长相的每一个细微之处,他记得付峻和笑起来的样子、皱眉的样子、桀骜不驯扬着下巴看人的样子,因此他眼中的付自明,就像一件精美的仿制品。
平心而论,付自明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青年,黎乘云也很清楚的知道,他同付峻和是两个不同的人,但对着这张相似面孔,黎乘云自然而然的摆出了无微不至的态度。
黎乘云一边在付自明身上温习着付峻和,一边挑出了他们的差异。付峻和不会这样温和而真诚的微笑,不会有喝一点酒就脸颊泛红的可爱,更不会有悄悄偷看他的时候……
紧接着,黎乘云不得不承认,对他而言,付峻和是独一无二的,连可恶也可恶的独一无二,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他。
黎乘云在心里悲哀的呻吟:完蛋了,他完蛋了。
付峻和第十二次看表的时候,汤小泽终于停下了和他带来的小男生调情,问:“你急着去做什么?”
付峻和不知道那个小男生的名字,这并不重要,汤小泽身边人统统都被他叫做宝贝,那些人存在和桌上的花是同一个功用:装饰品。
于是付峻和无视了那个小男生,问:“小泽,如果我又同小黎在一起,你会不会吃惊?”
“小黎?”汤小泽扬起眉毛,“黎乘云?”
付峻和点头。
汤小泽开始大笑:“你很看重我的想法?”
付峻和避重就轻:“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他亮一亮手上的戒指,“我还是你的未婚夫。”
“这是一个意外。”汤小泽还是忍不住笑,“你和黎乘云居然仍联系……很了不起,很了不起,我敬佩你们。我不要管你们的事情,我也没听到你刚刚说什么,我更不觉得你一定会再同他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