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喇嘛千诺……喇嘛千诺……亲千扎喂……喇嘛千诺……”
昏暗的房间里,供桌上的酥油灯在静静地燃烧,火光照在女人有些黑黝的面庞上。她合十着,面对着供桌里面的墙上挂着的唐卡,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念着《遥唤根本上师祈请文》,内心里是无上的虔诚。
这个女人,名字叫宗嘎,是生活在藏北高原的一个牧人。
厚厚的旧羊绒藏袍裹着她的身子,但却藏不住她已经怀孕了八个月的肚子。
这是她的第一个有着她自己骨肉的孩子,她希望这个孩子出世时是平平安安的,并且健健康康的长大,所以即使是在深夜,也要虔诚地祈祷。
她的身后,正对着门口,老旧的门帘布被无声地掀起一角来,探出一个孩童的面庞。这个孩童正静静地看着她,不说一句话表明自己的存在。
虽然不知道她在祈祷什么,但是这个孩子知道──她自己的孩子就要出世了,而他是她捡来的,因此内心总是禁不住地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不久,他垂下门帘布,缓缓走了出去,坐在灶台前,看着锅子底下的火焰发呆。
一个男人回头,看了看他的神情,忽然问道:“怎么了,又不高兴?”
他不动,嘴唇抿得紧紧的。
男人走过去,唤了他的名字:“顿珠……”
他的小嘴巴轻启,没有犹豫而大胆的问道:“弟妹出世了,你和阿妈会非常疼爱他么?比疼爱我更疼爱他么……”
男子平静地盯着他的表情,随之,半蹲下来,抬起右手,揉了揉他的头,安慰道:“别想太多了,我和你妈妈会和以前一样疼爱你的,不会忘记你。”
顿珠抬起头,侧过脸来看着男子的面庞,心情依然没有改观。
“回去睡了吧,听阿爸的话。”男子说着,立起身,走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用温热的水洗碗。
顿珠没有应声,不过很听他的话,缓缓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头,看了看他的后背一眼,微微张口,但欲言又止,就这样微微低头着回了卧室。
两个月过得很快,某一天下午,宗嘎在客厅里小心翼翼地擦桌子,突然间,她捂住了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呻吟起来,弯下了腰。
剧烈的疼痛在她的腹部上打转,让她有一种活着下地狱的感觉。
顿珠在屋子后面陪家里的黄毛藏獒玩耍,听到屋里的呻吟声后,立刻站起来,奔跑着绕到大门,跑进屋里的客厅,看到养母倒在地上捂着肚子,不禁慌张起来。
他拉扯着宗嘎的衣服,想把她拉起来,可惜年幼的他,力气太小,根本拉不起一个大肚子的成年女人。
“顿珠,快……快!找人过来帮我接生……”宗嘎忍了一忍腹部疼痛,吩咐他。
“嗯!”顿珠重重点了头,应了一声,然后拔腿就又往屋外跑。
汪!汪!汪!
小藏獒站在大门外,看到顿珠从屋里冲出,就张口嚷了嚷。
“巴图!快来!咱们去找医生!”顿珠回头,冲它也嚷了一声。
小藏獒就如它的名字,像个勇士一样,听到顿珠的命令,立刻奔了上去,紧紧跟着顿珠往前快跑。
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藏医家门口时,碰巧藏医出诊去了,人不在家。他在门口,敲门敲了很久,小藏獒也帮助他叫了几声,可一直没有结果。
顿珠急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要看病么?”
就像是菩萨的福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从天而降。
顿珠回头,迎向一位牵着一个女童的年轻阿妈,愣了愣,才道:“请问……你会医术么?不会也行,只要会接生!”
女人不由扬起笑容,笑了笑:“我是医生的妻子,也会医术,同时也是阿妈。”
顿珠有些惊喜,急忙道:“阿姨!麻烦你去我家!我阿妈肚子疼!”
女人道:“是要生孩子了吧,你家在哪里,带我去。”
顿珠点了一下头,就往前跑,小藏獒也跟着他奔跑起来。
女人看了看自己的女儿一眼,对她柔声说:“阿妈要去别人家帮忙,你先去邻居家玩,一会儿阿妈再来接你。”
顿珠停步,回头,等着她跟上来。
女童这时候哭了起来,扯着女人的袖子,不让她走。
顿珠看到了母女亲情,有些于心不忍,缓缓走了回去,主动提议:“阿姨,我叫我家的巴图给你带路吧,我带着她好了。”
只好这样了……
女人撇下了女童,跟着小藏獒向一个方向跑了。
顿珠看了看比自己矮一截的女童,一脸友好地说:“你想去哪里玩?我可以陪你去。”
女童只在揉眼睛低声哭泣,没有回答。
顿珠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子,只好道:“那……我带你去我家吧?”
女童垂下双手,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他,下巴尖轻轻点了点。
他们在路上慢慢地走,走马观花,互相都没有说话。
刚到家门口,顿珠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呻吟声,以及一个很平静的女人的声音。他不敢走进去,只在门口呼唤了一声‘巴图’。
很快地,一只小藏獒从屋里冲出来,围着他转。
两个孩子和小藏獒,就在屋后的草地上玩耍。
晚上,这个家的男主人放牧回来了,听到屋里传来的呻吟声,心里很明白,这是自己的妻子在生孩子。他很镇定地进了厨房,洗了洗手,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客厅,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很晚很晚的时候,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夜空。男人握着杯子的手颤抖了一下,杯子很干脆地被放到桌案上。
男人刚起身,顿珠就带着女童进到屋里来,怔怔地看着他。
男人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只道:“进里面去看看你的弟弟或者妹妹吧……”话罢,转身,第一个朝卧室走去。
顿珠没有想太多,赶紧跟了过去。
房间里,女人剪掉了脐带,用湿毛巾擦了一下新生婴儿的皮肤,然后马上用厚棉布和羊绒衣服做临时襁褓,把他裹起来。
婴儿的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平静地看着房间里所有的人。
男主人走上前,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顿珠站在他的一侧,看到女人怀里抱着的婴儿,不由垂下头,心情黯然。
“是男孩,非常可爱。”女人这样说,把婴儿轻轻递了过去,随即就去照顾婴儿的母亲。
“来看看你的弟弟吧?”男人抱住了婴儿,半蹲下来,对顿珠说。
顿珠仅仅是瞥了襁褓里的婴儿一眼,又很快别过脸去,样子不太高兴。
男人看出他的心思,为了让他和这个婴儿以后能和睦相处,便提议道:“你给他起个名字,怎么样?”
顿珠回过头来,盯着襁褓里的婴儿,不说一句话。
因为生孩子生了几个小时而过度疲劳的宗嘎,看了看顿珠一眼,突然出了声:“起个跟他名字相似的名字吧?”
男人缓缓站立起来,想了一想,但是仍然拿不出主意。
帮忙接生的年轻女人插嘴,说:“叫顿月吧?顿珠顿月,两兄弟这样叫,最好了。”
男人没有什么文化,觉得听起来不错,就下了决定,让婴儿以后就叫顿月。
过了一年、两年,当顿月渐渐地会自己走路,会自己说话的时候,顿珠终于释怀,把他当亲兄弟一样看待,甚至在顿月叫他一声‘哥哥’时,他无比高兴。
顿月的父母,也遵守着承诺,依然对顿珠——这个自小就失去亲生父母的孤儿,疼爱有加。为了让两兄弟都能一起去读书,大人们更加卖力地干活赚钱。
两兄弟一起玩耍,一起学习,一起帮大人分担家务活,睡觉也睡在一起。
不过,两个人在性格和特长上,却不相同。比如,顿珠比较强壮,打架也很厉害,而顿月却只有被别人欺负的份儿,好在和顿珠是同校生,每一次被同学欺负,顿珠总能替他报上一仇。
比如,顿珠的数学成绩很优异,对数字尤为敏感,而顿月比较会画画。
不过,他们也有共同点,并且是唯一的共同点,那就是:都喜欢打篮球。
夏天的时候,他们趁天气很热很热的时候,一起去河里洗澡。宽而长、水又缓的长河,附近静静的草原,只有他们两个少年在这水里打闹嬉戏。
每每看到他们形影不离,关系越来越亲密,身为母亲的宗嘎总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喃喃着这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弟恐怕以后很难分开。
这样的判断倒是不假。
当两兄弟开始进入青春期的时候,只有顿珠频繁地与葛莎其其格来往,顿月却丝毫不喜欢跟姑娘一起玩耍,对于葛莎其其格,这个当年为母亲宗嘎接生过的女医生的女儿,他更是每次见到她,都下意识地转身走开。
他对兄长顿珠的依赖程度,让父母很不放心,但他自己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这样过分的依赖兄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葛莎其其格,虽然跟随父亲为藏族,但母亲不择不扣是世代住在这里的蒙古人,蒙医学和藏医学完美的结合,是她的父母结婚并生下她的目的。
因此,葛莎其其格从七岁开始就学习医术,到了十六岁的年纪,已经是父母亲得意的小助手了。
顿月老早就看出她喜欢顿珠,对她的缔结总是有的。
‘你们兄弟两个人,早晚都要娶老婆,早晚都要分家的,你总不能娶了老婆以后还带着老婆跟你哥哥两口子又挤一张床吧……’周围没有别人的时候,宗嘎最常对顿月说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这个暗藏在他心里的缔结越来越深。
他曾在入睡之前,建议顿珠不要与葛莎其其格走得太近,觉得女孩子会影响兄弟之间的感情。但,顿珠的反应让他很失望——没有答应,而只是烦躁地说他很奇怪。
直到有一天,他走到屋子后面,看到葛莎其其格拉着顿珠的手,听到她很正经地建议顿珠跟自己一样也来学医,出于本能维持自己的占有欲,他跑了上去,打断他们的谈话,指责葛莎其其格,语气禁不住地很冲。
理性的顿珠把他拉开了,说葛莎其其格的建议并没有错,并考虑和她一样去学医。
占有欲受到了威胁,这令顿月心里控制不住地几近发疯,一股恨怒袭上头顶,偏偏理屈词穷,唯有转身跑开。
因为生气,怒气在心里打转着不去,顿月随便骑上家里的一匹蒙古马就出走。
谁都没有想到,这样冲动的举措竟然带来了灾难。
顿月竟然坠马,身躯滚下了山坡,撞到了石头。
虽然最后很幸运地被救回去,葛莎其其格也和父亲一起过来治疗,但当晚,突然出现的发烧,让顿月的伤情恶化了。
葛莎其其格的父亲再一次前来为他治疗,两日以后,高烧是退了,但顿月从此再也无法自己行走,这位医生在屡次医治之后,不得不遗憾地宣布:顿月的双腿瘫痪了……!
顿月听说了以后,知道自己以后不能行走,不能和顿珠一起打篮球,不能和顿珠一起上学,心里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发了疯似的嚷嚷着要去自杀。
顿珠一向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当成自己的手足,看到他因为绝望而没有活下去的坚强,决定承担他以后的生活。
为了照顾顿月,顿珠最终辍学。不过,机缘巧合之下,他遇见了一位活佛,虽然对方是出家人,但是却精通藏医学,也研究着蒙医学以及西方医学,他便打算拜他为师,希望靠三种医学的结合能治好顿月的腿。
第二章
第一次拜师,并没有那样顺利,毕竟,佛家讲究的是缘分和慧根。
葛莎其其格听说了这件事,亲自去见这位活佛,和对方谈聊了一下午的医学。
第二天,顿珠再去拜师时,因为葛莎其其格的原因,这位活佛竟然接受他当自己的第一个门徒,专授医术。
活佛法号雀倍琼布仁波切,是阿布雨堪寺住持,这是他第一次收一个未出家也未皈依的普通世俗少年为门下学生,授予的也是与佛法无关的东西。
正如葛莎其其格所说的,为了治疗弟弟残废的腿,顿珠很卖力地学医,不管住持吩咐什么样的任务,都很耐心并且尽全力地做到。
每天,顿珠早早地就出去了,回家的时候总是傍晚。漫长的白天,都是身为母亲的宗嘎在照顾顿月,料理他的日常生活,只有晚上才替换成顿珠。
一整天,顿月躺在床上,不是真睡觉就是假装在睡觉,当听到脚步声靠近时,他偷偷瞥了瞥门口,看到厚厚的门帘布动了一动,一角被掀起,露出顿珠的脸庞,才用臂力撑起上半身,懒懒地坐着。
顿珠来到床前,一张口,就关心道:“中午有没有好好吃饭?”
顿月轻轻点了一下头。
顿珠在床沿坐下来,抬起一只手,轻轻揉他的头,“没事就记得让阿妈带你出去晒晒太阳、看看风景,整天窝在床上对身体不好。”
这只手收回去的刹那,顿月忽然把头埋进他怀里,像一只温驯的小动物,只是,一句话也不说,闷闷的样子。
因为是亲密的兄弟关系,顿珠没有排斥这样的举动,甚至很自然地用手臂环过顿月的肩臂,就这样保持沉默。
过了许久,从楼下传来一声嚷,说的是‘吃饭了’。
顿珠第一个双脚着地,站起来,掀开棉被,把顿月打横着抱了起来,抱着他缓缓走下楼,到客厅去,每天都是如此。
顿月并不沈,对顿珠来说的确是这样。
以前,在顿珠看来,顿月太瘦了,看起来显得很单薄。现在,反而因为这个原因,让顿珠减轻了负担。
他们的父亲,才旦升格,比他们早先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吃饭,抬眼就瞥见顿珠抱着顿月慢慢靠近。这是他第十多次看到顿珠这么带顿月下楼的,每每都觉得他很辛苦。
在顿珠把顿月轻轻放在椅子上以后,才旦升格对顿月慢条斯理地说:“抽空,我到城里去给你买一把轮椅吧,省得天天让你哥哥受累。”
顿月几乎没有思考,马上坚定地反对:“我不要!每天看到它,坐着它,只会让我觉得自己以后永远都站不起来……”
才旦升格明白他心里的感受,眼眸里满带无奈,缓缓垂眸,继续吃饭。
宗嘎看了看顿月一眼,心里有话,但没有说出来。
晚饭过后,顿珠把顿月送回了卧室,过了很久很久,从里面出来,捧着两个人的干衣服准备要去浴室,宗嘎走过来,拦住他,吃晚饭时想说的话这时候才说出来。
她低声说:“你劝劝你弟弟啊……买轮椅给他是为了让他方便,他不能总让你每天都这么累这么辛苦。”
顿珠很平静,听完这句话,就马上答应一声:“我知道了。阿爸这个建议很好,有了轮椅,顿月就不用整天呆在床上。”
宗嘎一下子放心了,说:“最好是能让他听我们的建议啊……”然后,缓缓转身,缓缓走开了。
顿珠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的门,缓缓下楼去。
把衣服挂在了浴室,他又缓缓回到卧室,一样是抱起顿月,带顿月进浴室。
在他脱完衣服以后递毛巾给顿月时,顿月没有马上接过毛巾,只是带着沉思忽然这样问他:“阿爸的建议,你觉得怎么样?”
顿珠愣了一下,依照直觉回答:“很好呢……”
这一次,顿月只是微微低头,没有生气。面对顿珠,他沉默了几秒钟,才又问道:“要是我坐上了轮椅,你还会照顾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