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在此刻非常痛苦,这是自作自受的结果。
气氛沉默良久,忽然,宗嘎启唇,关心道:“仁波切,现在,我要怎样才能接回我儿子的尸体?”
雀倍琼布仁波切答道:“随我来吧!”立刻调转了马头,缓缓往前走。所有人都跟上了,跟着他来到一片平坦的草地,这里可以看见远处有一丛一丛的胡杨,以及其他少许灌木,景色十分美丽。
仁波切平静的扫了一眼四周的环境,觉得很适宜,便把砖红色小包袱取下,缓缓打开,从这块大布巾里,渐渐露出人的头骨顶,但却是一件法器,一件用人的头骨盖做成的嘎巴拉碗。
仁波切小心翼翼地将这件珍贵的法器交到喇嘛手中,由喇嘛双手持着。然后,仁波切合十,闭目,开始低声念诵佛经。
顿珠和家人一直站在仁波切的一旁不动,除了静静等待结果,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黄昏时的彩霞悠悠的飘过天边,把天边染成了金色。
在过去了半个小时以后,忽然一刹那间,奇迹意外地出现在活人的眼前!
空中,渐渐出现了一点极为刺眼的亮光,随之,慢慢一线延长,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光圈,与黄昏的金色彩霞互相辉映,非常美丽。
当光圈落到地上后,出现了坛城曼陀罗原本的样貌。五彩花纹的几何平面古城的中央,坐着文殊菩萨,的确是当时突然间消失的文殊菩萨坛城曼陀罗。
仁波切没有停下,仍在低声念诵着佛经。
片刻,地上的坛城开始自行散开,渐渐化为了一把普通的尘土,尘土之上,躺着一个少年的尸体。
少年安详的闭着眼,皮肤异常的苍白,全无血色,也很僵硬。顿珠一见,立刻,并且是第一个冲了过去,跪下来,五指颤抖地摸了摸冰冷的面庞,摸了摸冰冷的手,心口里一阵痛如刀绞,微微扶起他的上半身,搂在怀里,因为失去而痛哭起来。
父母远远看着,脆弱的母亲忍不住也掩着口鼻哭泣,父亲心里很悲痛,但身为一家之主,他选择了表面的坚强,没有哭出来,强抑着眼泪。
仁波切停止了念诵佛经,缓缓睁开眼。喇嘛向他小心且恭敬地递上了嘎巴拉碗,他用砖红的大布巾再度将这件法器包裹起来,随后,平静的看着顿珠,让他们尽情的宣泄悲痛。
高原的风刮过这片大草地,胡杨不禁摇曳起来,绿草也附和着摇头,似乎在为这个少年的死默哀,气氛那样伤感而平静。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仁波切终于还是打破了这个气氛,发话道:“回去办丧事吧?晚上就快来临了。”
宗嘎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张口准备要叫唤顿珠一声。
仁波切又交代了一句话:“丧事办完了,我会派人来接他的尸体。”
宗嘎愣了愣,看着他困惑不已:“您这是……要做什么?”
仁波切平静的解释道:“是这样的,他生前腿部残疾,龙卷风来到时,他没有先顾及自己的安危,也没有因为自己是残疾而要求第一个被营救,反而给了两条生命活下去的机会,这样的牺牲是高尚的贡献。”
喇嘛看了看仍然不太明白的夫妻俩人,打开了话匣子,把仁波切的话用最直白的话语解释一遍:“仁波切的意思是:尸体要送去寺里火化,留下来的骨灰要用来建成佛塔,建在你们村口,让大家缅怀你们的儿子是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
顿珠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不等父母答应,就自作主张的应道:“我听从仁波切的决定。顿月能当英雄,是一种福气。”
父母听了他的回应,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同意。
傍晚来临之前,所有人都回去了,顿珠依然没有放开顿月的尸体,一直横抱着尸体穿过草地,走回到家中,到了家也依然不肯放手,不肯让任何人碰触,哪怕是被眼泪弄湿了花容的葛莎其其格。
自从接回了顿月的尸体,他开始不进食,自己独自坐在顿月生前的卧室里,直到眼泪干涸,凝固在脸上,直到整个人变得呆滞,不搭理人,一直抱着尸体,只会偶尔自言自语。
宗嘎上楼来,来劝他想开一点,但根本没有用,一连几次下来,她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劝导,只能在这个房间里的台子上摆上几盏长明酥油灯,摆上水果、青稞米饭、青稞馒头以及顿月生前爱吃的菜肴,在门口,也挂上了白色布帘。
这样过了一天。
到了深夜,身为母亲,她忽然醒了过来,不放心顿珠,总是担心他一动不动的抱着顿月的尸体会不会着凉,在床上辗转了许久,决定干脆起身,去了顿月的卧室看一看。
那间房间,门没有关,她来到门外,站在门口,直觉告诉她,她这次忽然过来是对的,这一趟让她发现了她以前从来不知道的惊人秘密——顿珠的侧面向着门口,她清晰的看到他俯下身,正在亲吻顿月的嘴唇。
他紧紧地搂着顿月冰冷的尸体,用力吮吸早就因为失去血色而变得惨白的嘴唇,晶莹的泪珠悄悄滑过脸庞,根本没有想过母亲就站在门口看到了一切。
宗嘎轻轻捂住了口鼻,不敢出声,她以前一直认为顿珠对顿月的过分爱护是兄弟亲情太深的缘故,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份兄弟亲情早就变质了,在家里,有的只是兄弟乱伦。
她看着看着,越来越看不下去,带着惶恐而复杂的心情匆匆走回自己的卧室,躺下,却怎么也无法合上眼。
顿珠在顿月的卧室里仍然没有停手,一边缓缓流下了一颗两颗泪珠,一边把右手伸进顿月的衣服里,摸摸冰冷的皮肤,摸摸已经没有办法变粗变硬的东西。他这样做,只是希望在最后一刻,留住最后那点回忆。
两天以后,这具尸体被喇嘛带走了,顿珠赶了过去,看到尸体躺在用木柴铺成的床上,看到尸体浑身被浇上了融化了的酥油,看到喇嘛在木柴上点燃了火焰,看到火焰窜上了尸体,热情的烧了起来,他发了疯一样,扑向火海。
几位喇嘛起身冲上去,将他扯住,死死抱住他,不让他往火里送。
顿珠痛苦大叫,挣扎起来,虽然这件事是他自己亲口答应的,但看到顿月的尸体在火海里燃烧,他仍然没有办法让自己安静。
四周,都是念诵佛经的声音,伴随着这个神圣的声音,尸体在火海里渐渐变得模糊,变得只剩下焦骨。
顿珠握紧双拳,紧紧咬牙,渐渐失去了挣扎的气力,双腿软了下来,跪下,悲痛欲绝的哭泣。
大火烧了大半天,才自然的熄灭。烟火过去以后,地上只剩下最普通不过的、形如沙子的骨灰。
喇嘛用手捧起骨灰,放入一只扩口的圆身瓦坛里,认真而一丝不苟,不落下任何一把骨灰。
顿珠呆滞的跪在地上,直直看着地上的骨灰被喇嘛一把接着一把地进了坛子里,一声也不吭,他昔日的爱情到这一刻,也变成了灰。
隔日,僧人们开始在村口建小佛塔,将骨灰掺入了混凝土中。
十日以后,顿珠只身又来到阿布雨堪寺,跪拜在雀倍琼布仁波切的脚下,对仁波切哭求着说自己要出家,期望寺院收留自己。
他已经万念成灰,心如死海,断了红尘,就像是个浮游灵,只剩下用佛法修行这个办法拯救。基于这个理由,仁波切决定欢迎他步入佛门。
在佛殿上,喇嘛为他剃度,他换上了砖红的僧衣,拜过了佛像,拜过了仁波切,正式成为出家的僧人。
因为自身医学师从于仁波切,便也跟从于仁波切的法号,更名为雀倍更敦。
他出家了以后,过了几年,又进了密宗,成为了密宗喇嘛。
他出家了以后,每天除了念经,都会早早的来到村口,在小佛塔下扫地,为这座用顿月的骨灰建成的佛塔除尘。
有时候回去晚一些,他会遇上出去放牧的父亲,或者出来背水的母亲,他只向他们合十、微微点头。父母面对已经出家为僧的他,只能用合十还礼,以前那些说说笑笑的过去已经被风刮走,一去不复返。
有时候,他来到村口,也会遇上带梅朵旺姆出来游玩的葛莎其其格。原本洋溢在脸上的笑容,在一个回头,眼光碰上他以后,就立刻烟消云散了,她直直看着一袭僧衣的他,想起他悄悄出家的那一日,心里就作痛。
梅朵旺姆拉扯她的长裙,她这才回过神,抹去伤痛,决定面对现实,向白色佛塔下屹立着不说话的僧人身影合十,然后立刻干脆的牵着梅朵旺姆的手,大方走开。
第四十二章
“我出家去了,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为我照顾我的父母,不要再来找已经出家后的我,我已经不再是顿珠……”
一张信纸上,只有一句话,即便信在当初被过目以后,也被扔进了火塘里,但这句话,她仍然清晰的记在脑海里。
她最爱的其中一个男子踏上了极乐世界的大道,她想着把下半身的幸福寄托在另外一个最爱的男子身上,可是老天戏弄人,偏偏戏弄她这样一个勤劳的弱女子,她的幸福注定不会有,在她拿到信,知道真相的时候。
宗嘎终于在顿珠出家后不久,把那天晚上知道的秘密说给了家里人。
这位母亲斩钉截铁的认为这是兄弟间的同性乱伦,但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一个死了,另一个出家了,怎样也没有办法生气。
而她,葛莎其其格,最伤心的莫过于她,她的智慧,她的美貌,她一直认为自己可以虏获自己的心上人,结果她绝望了,她苦苦追求了这么久,到后来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一场兄弟乱伦的第三者,她什么也没得到,只得到了一颗失落的心。
她发誓,她再也不会再爱世上任何一个男子,也不打算改嫁,只是带着自己的女儿梅朵旺姆,在这个家里度过一生。
时间飞逝,一晃眼就过去了几十年,她当上了祖母,女儿梅朵旺姆与当地一个英俊的男子结婚后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一男一女后来也成家了,她的后半生也过得很幸福。
而出家后的顿珠,喇嘛雀倍更敦,也白了头,到了九十三高寿,却依然还在村口守着佛塔,每天早上在佛塔下扫地。
有一天,来了一个年轻的藏医,因为听说过他的名声而特意过来拜访。
谈聊间,年轻的藏医忽然仰头看着佛塔,问他为什么每天都会来到这里。
年事已高的雀倍喇嘛这个时候才肯谈起自己出家前的过去,毫不隐晦地反问这位年轻藏医:“你厌恶同性恋吗?甚至厌恶乱伦吗?”
年轻藏医愣了愣,没有回答。
雀倍喇嘛低头,微微露出无奈一笑:“这可是我的过去……”
“为什么会和这座佛塔有关?”年轻藏医询问。
雀倍喇嘛仰头,看着这座佛塔,深情的回答:“因为佛塔,是用我弟弟的骨灰建的,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
年轻藏医微微低头,心里明白了一件事情,只道:“您出家是对的。”
雀倍喇嘛微微笑,目光仍然停留在佛塔上,“世界上,没有你做什么事情是错是对,只是缘分而已。我的爱人死了,我经历了许多事情,最后,只是想每天为他清除灰土。”
这句话很对,年轻藏医默然轻轻点头。
随即,雀倍喇嘛收回眼光,又微笑着说:“你来找我,刚刚好是时候,要是晚上一两年,也许就见不到我了。”
年轻藏医微微惊讶:“您……要离开现在的寺院了?去别的地方修行吗?”
雀倍喇嘛一脸从容,含着和蔼的笑容,答道:“不,我弟弟在路上等我,我准备要启程了。”
年轻藏医听罢,低下头,言语哽在喉咙却无法说出来。
雀倍喇嘛绕过佛塔,往前走,边走边说:“你大老远跑来找我,我却和你说了这么沉重的事情,实在是罪过。走吧,回去寺里,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喝茶。”
年轻藏医迈步,跟着走。
路上,年轻藏医问:“很多人都害怕死亡,您却这样大度,果然是修行越高越能看淡一切了?”
雀倍喇嘛依然从容:“这倒不是绝对,太重视地位和名利的人,以及得到了幸福的人,都会害怕死亡。有些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也会放弃生命,不惧死亡。”
年轻藏医想了想,才应道:“这倒也是……”
到了寺院,进到一间禅房,有些昏暗的室内,几乎什么也没有,年轻藏医扫了一眼,只是一眼,就看到了台子上的一只方形木盒。
雀倍喇嘛一早就注意到他的眼光,从容和蔼道:“算是我修行的障物,我至今都无法走出来,也许,今天可以……”
年轻藏医回头:“是什么东西?可怕么?”
雀倍喇嘛笑了笑:“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走过去,打开盒子,轻轻取出了一张照片,一张已经发黄的老照片,不过影像依然清晰可见。
他大方地递给了年轻藏医。
“这个人,是您的家人?”年轻藏医拿着照片,看了看,猜测。
“是我的弟弟啊……”雀倍喇嘛没有否认。然后,坐下来,又道:“你拿走罢。”
年轻藏医微微一惊,脱口:“给我?!您为什么要把它给我?它对您来说,应该是件重要的东西。”
雀倍喇嘛说:“是啊,以前是,自从我出家后,它就是我每天的修行业障了,我放弃了家人,却惟独无法放弃这张照片。”
年轻藏医恍悟,说道:“我明白了,我会帮你收好它的。”
雀倍喇嘛说:“你不用收它一辈子,也就一两年吧,我上路了以后,你记得过来看我,用它来祭拜我,我只有这么个要求。”
年轻藏医应允:“我会再来阿布雨堪寺。”
雀倍喇嘛和蔼道:“有人问我,圆寂了以后该何去何从,我说,留下舍利于寺院,把我的骨灰给村口那座佛塔添一件衣服。”
年轻藏医愣了愣,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照片,才道:“您的业障,很深。”
雀倍喇嘛从容一笑:“没有业障,就没有修行正果啊……”顿了顿,又回忆着说道:“我的老师,雀倍琼布仁波切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我相信他,一直等到那一天,这也是我保存着这张照片的另一个目的。”
年轻藏医困惑地看着他:“仁波切,说过了什么?”
雀倍喇嘛只神秘地抿唇微笑,不言语。
两年以后,雀倍喇嘛在一个平静的黎明破晓的时刻无声无息的圆寂。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不知道是因为一场梦还是别的什么,露出这样的笑容。
他的身躯在火中般涅,留下了一把五颜六色的舍利子。
寺院按照他的遗愿,将骨灰掺入混凝土,将村口的佛塔抹厚了一层,再重新粉刷。
那位年轻藏医听闻他圆寂的消息,不久,再次回到了这里,站在佛塔下,仰望这座崭新的佛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也掏出了打火机,将照片点燃,让它在火苗中烧成灰。
一阵清风刮起,将落在地上的照片的残灰卷起,抛向五彩经幡的高处,抛向佛塔顶端所指的蓝天。
彩霞烧红天边,在它的尽头,是一条延绵不尽的香巴拉大道,有一个青年,唯独只有他一人,沿着这条路往前不停地奔跑。
前方,有一张轮椅停在那里不动,轮椅上静静的坐着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青年大喊着他的名字,喊着‘顿月’这个名字。
少年回头,扬起了灿烂的笑容。
顿月,我来了。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