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波切叹息起来:“真是一段痛苦又纠结的感情……”
顿珠痛苦地说道:“我不能让其其格抢走顿月,我不能让顿月对她倾心,所以我娶了她。仁波切……我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仁波切答道:“在我看来,你做错了。在那一场龙卷风,顿月误会你的感情,牺牲了他自己而祝福你的幸福。”
顿珠想着现在的幸福生活,压下了沈在心底的过去的痛苦,安慰起自己:“最起码,顿月后来活着回来了,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仁波切垂眸,脸上浮起了一丝遗憾,生生拆毁了他的安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不过是在幻梦之中,你愿意接受事实并且醒过来么……”
顿珠惊愣,看着他:“什么幻梦?仁波切,您在说什么?”
仁波切抚着自己的心口,惭愧道:“这几年来,我一直为自己所做的一件事忏悔,身为活佛,我违背了密宗的法则,也违背了佛法,我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你。”
顿珠困惑万分:“您……想要对我说什么?”
仁波切抬起头,说道:“我知道我要是把真相告诉你,你一定不会相信,所以,我才前后寄出两封空白的信。”顿了顿,缓缓道:“我怕你接受不了……顿月早就已经死去的事情,在那场龙卷风……”
顿珠瞪大眼睛,哑然片刻,才难以置信地脱口:“这不可能!!顿月明明,和我在一起生活了几年!他只是中了魔咒!”
仁波切说:“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在那一场龙卷风过后,我们一起去找他,但谁也没有找到他,但是,关键在于三天以后,我对你们所有人都隐瞒了,我找到了他的尸体,在山坡下靠近河流的地方,周身的骨头大部分都粉碎了。”
顿珠无法冷静,脱口:“可是他现在,正和家里人在一起啊!您难道要告诉我,那是他的鬼魂吗!”
仁波切平静道:“不,他的灵魂和他的肉身在一起,现在的他,是他的阿赖耶识。”
顿珠瞪大眼,怔怔地看着仁波切:“阿……赖……耶……识……?”
“是佛法所言的意识。我当时,将他的尸体带回了寺院,藏在了一个地方,但是,凡是尸体就总有被发现的时候,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祈愿,大概是愿力的影响,那天晚上,新制的坛城忽然消失了,我听说了这个消息,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仁波切缓缓说道。
顿珠怔怔地望着他:“您难道要告诉我……他和坛城……”
仁波切肯定道:“他的尸体进入了坛城,进入了活人所不能抵达的世界,鬼怪和神明也不能抵达,是一个未知的平行空间。我猜想,大概是因为你天天想念着他,你的愿力很大,让坛城放出了他的意识。”
仁波切盯着他,又问:“你仔细想一想,现在的顿月出现以前,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顿珠努力回想了一遍,回答:“一只绿孔雀……是一只绿孔雀,我和它一起睡,后来它不见了,我身边出现了一个婴儿,婴儿……变成了顿月……”
仁波切点点头:“这就对了,那孔雀是文殊菩萨的坐骑,消失的坛城,正是文殊菩萨坛城曼陀罗啊……”
顿珠的十指,不禁暗暗握紧,低垂着头,执迷不悟吼道:“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您在对我开玩笑……”
仁波切长叹一声,无奈道:“我也希望自己是在胡言乱语啊,我也以为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在某天夜里,顿月的灵魂在呼唤我,他说他很痛苦,想要安息,想要轮回,却因为你的愿力牵着他而没有办法离开坛城,灵魂无法轮回。他哭着求我,说自己已经知足了,说你已经对他倾诉了真心。”
顿珠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再度一拜,额头磕在地上,恳求道:“仁波切……,求您不要再说了,不要打破我的美梦,我的幸福才刚刚开始,我不想失去这个幸福……”
仁波切无可奈何,却又必须严厉,说道:“你在幻梦中享受幸福,是对顿月灵魂的折磨,你忍心让他的灵魂无法超度,永远在坛城里痛苦的徘徊吗?”
“我不想失去他……”顿珠伏地,细声哭着,眼泪都把衣袖湿透了。
第四十章
雀倍琼布仁波切看着他,满目怜悯,却无奈没法劝导他,只能让他静静哭个痛苦,在这个过程之中慢慢自行冷静下来并且面对现实。
许久,当顿珠的哭声渐渐化小,仁波切才缓缓启唇,对他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当我什么也没有说,继续过现在的生活,或者,接他的肉身和灵魂回家。”
顿珠停止哭泣,伏在地上,埋头,不动,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
仁波切提醒他:“一旦做出了选择,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反悔。”
顿珠缓缓抬起头,眼角的泪水未干,看着仁波切:“我要是,选择您说的前者,我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仁波切实话答道:“顿月没有办法安息,将永世徘徊在坛城曼陀罗,永远去不了真正的极乐世界,永远无法轮回,而造成他变成这样的你,就身负莫大罪名,报应会有,你的将来未必会像现在这样觉得幸福,当你轮回的时候,也无法与他见面,你将去往地狱。”
顿珠垂眸,又问:“如果我选择了后者,还能不能和他见面?”
仁波切回答:“当你轮回的时候,你会在前往极乐世界的道路上遇到他,他会一直在那里等你。”
顿珠不说话了,心里在暗暗为自己做出选择。
他必须……做出选择,这件事很重要。
雀倍琼布仁波切毕竟是活佛,是很厉害的上师,悟道极深,所有的保证毋庸置疑都是真实的,任何人不应有任何一丝怀疑。
顿珠为了仁波切方才说的那一句话,为了有朝一日在通往极乐世界的道路上遇到顿月,也坚信顿月会在那里等着自己,暗暗握紧了十指,一口气做出了选择。
他对仁波切说:“如果我选择接他的肉身和灵魂回家,我该怎么做?”
仁波切答:“让现在呆在你家的阿赖耶识回去,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会用密宗的办法,让坛城曼陀罗放他出来。阿赖耶识消失了以后,你带着家人到寺院来找我。”
顿珠默默应允,合十,伏地一拜。
离开了阿布雨堪寺以后,顿珠的心情变得很沉重,拖着轻飘飘的步子,他不知道回到家以后该怎样面对家中的顿月。
……那不是顿月,真的不是顿月,只是阿赖耶识,只是自己的幻梦。
脑海里,事实不停地在提醒着他,让他感到清醒的可怕。
当他踏入前院时,他见到的第一人是养父才旦升格,养父坐在一个角落里低头磨着刀。他直接穿过了前院,进到客厅,熟悉的少年身影正呆在里面。
他只瞥了他的侧面一眼,因为心情沉痛,他没有办法愉快起来并且坐到对方的身边和对方谈话,只是拖着轻飘飘的步子,踩着楼梯直接上楼。
随后,他躺在了自己卧室里的床上,两眼失神,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顿月忽然也跟着上楼来,站在门口,看着他,说道:“今天我在羊圈里遇到了好玩的事情。”
顿珠听到了说话声,但却像死人一样,睁着眼一动不动。
顿月第一次被冷落,有些困惑,走到床尾,又道:“你今天怎么了,对我说的话不感兴趣,是么?”
顿珠默默翻身,把脸庞埋进枕头里,好似要把自己闷死一般,一句话也不肯回答。
顿月不止困惑,心里也开始郁闷,不高兴地走出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顿珠又再度翻身,躺平,睁眼看着天花板,照旧失神。
晚饭,他也缺席了。
夜宵,他也只是匆匆喝了一碗热稀粥就这样熬过去了。
也没有再搂着顿月,在互相取暖中度过睡眠,只是冷漠的背对着顿月,既睡不着,也不想说一句话。
启明星出现的时候,天在一片混沌未开的景象中,顿珠在不知不觉睡着以后猛地醒过来,发现身侧的位置突然空了。
他也忽然想起来,仁波切说过他的愿力是决定阿赖耶识存在与否的因素,他不禁慌了手脚,直觉在告诉他——因为愿力,阿赖耶识在他毫不知觉的情况下回去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匆匆地披上外衣,穿上拖鞋,打开门,匆匆地穿过内廊,匆匆下楼,在下到客厅的时候,他的心稍微冷静下来。
顿月,一个人坐在冷冷的客厅里,似乎是一夜未睡,脸色很憔悴,眼睛也有些浮肿,心情看起来极为消极。
顿珠慢慢地靠近他,不得不和他说话:“为什么在这里?”
顿月低着头,失落道:“我觉得……你不爱我了……”
顿珠怔了一怔,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微微别过脸,像是在逃避。但这样的态度,对顿月而言却不觉得是逃避,却默认为是自己所说的话。
因而,他的心情更加一落千丈,忽然站起来,低着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顿珠伸出双手,拦住他,披在双肩上的外衣因为这个动作而垂直地落到了地上,背部随之感受到了一阵寒凉。
顿珠没有马上把衣服捡起来,只是紧紧抓着顿月,一副认真的表情看着他,看着看着,眼眸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嘴唇微颤着轻启:“你不是顿月……我现在才知道……你不是顿月本人,顿月……已经死了……”
顿月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片刻才缓过来:“你现在才确定我不是他?你确定了,所以才……”说着,失落垂眸:“你果然已经不爱我了……”
顿珠紧紧抓着他,用力摇了摇头,才道:“不,你不是顿月本人,你不是活着回来的顿月,你只是……你只是顿月的意识啊……我现在才知道,他在那场龙卷风里,利用龙卷风自杀了……!”
眼泪簌簌的,控制不住地从他的眼眶里溢出,打开了心底里的悲伤。
意识,意识,意识……
他的意识,他的意识,他的意识……
顿月的脑海里无限回荡着这几个字,突然间,他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在漆黑一团的脑海里,浮出了一个画面——有一片温柔的佛光托着一个少年的身躯,带着少年在虚幻与死寂的古城里缓缓徘徊,少年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闭眼仰着头,已经没有呼吸,脚僵硬的伸直,双手无力地垂下,是一具死尸。
他记起来了!记得自己从这个少年的眉心里飞出来,绕过古城,降落在了凡尘。
这个事实很残酷,残酷到他一睁开眼,眼泪就簌簌落下。
顿珠看到他痛苦抱头,立刻开始着急,脱口着:“你怎么了?!头很痛?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顿月用力推开了顿珠,往后退了几步,退到门口,盯着顿珠说道:“对,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了……真可笑,我竟然现在才记起来,才记起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死人的意识,……我竟然只是个死人的意识!”
说完,他低下头,大笑了起来,右手藏在背后,暗暗打开了门锁。
“不要这样,顿月,起码,你的的确确是从顿月本人的身上出来的结果。”顿珠说道。
顿月紧紧盯着他,忽然之间,语气变了,忽然问道:“跟我在一起的那几年,你幸福过么?”
顿珠缓缓点头。
顿月又问:“你现在知道我只是意识,打算怎么办?继续和我生活,还是怎样?”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下一个回答。
顿珠垂眸,遗憾道:“我接受仁波切的教导,想接顿月的尸身回家……”
接本尊尸身回家就等于放弃了本尊意识,顿月听得很明白,顿珠放弃了他这个意识,不要他这个意识再以本尊的模样存在了,宁愿要回一具没有生命的尸身。
他侧着身,注视着顿珠,右手悄悄地拉开门,缓缓道:“那么,我们就……永远不再见面了!”
顿珠听到这句话,立刻抬眼,却已经看到大门敞开,顿月的身影飞奔了出去。怔了怔,他立刻追了出去,穿过敞开的院门,一直追到小巷,只差两米就追上了,但突然,在前方一片温柔的光芒闪过之后,顿月不见了。
寒冷从顿珠只穿着单薄衣衫的身躯扫过,可是此刻顿珠只觉得痛苦,并且懊悔。他在清冷无人的小巷中失声痛苦嗷叫,叫着:“顿月!你回来!能不能留一天的时间给我!能不能留下最后一次幸福的回忆给我!能不能……能不能……”
眼泪打湿了脚下干燥的尘土,顿珠的声音,到最后渐渐变得沙哑。他直直地站在那里,开始失魂落魄,心变空了。
天刚亮,家人都醒过来了,走进客厅,顿珠回来以后就一直坐在客厅里等着他们,当父母意识到顿月失踪时,他才把真相说出来。
一家所有人,都在失落中度过早晨,没人打起精神主动去厨房做饭,所有人都在客厅里饿了半个天,到了下午,顿珠第一个缓缓起身,走出客厅,宗嘎听到了他的脚步,知道是去见仁波切的时候了,也跟着出去。
才旦升格是第三个跟着走出的人,葛莎其其格见状,也站起来,也想带着梅朵旺姆一起去。才旦升格吩咐她,叫她带孩子看家,不用跟着去。
到了阿布雨堪寺,在喇嘛的引导下,一家三口在偏院的一条小路里等待,过了许久许久的时间,雀倍琼布仁波切才缓缓到来。他骑在马背上,那位喇嘛走在马的前面,为他牵着缰绳。
这一家三口见了他,立刻向他恭敬合十,低头轻轻一拜。
仁波切平静的看着顿珠,问道:“看来,你已经让阿赖耶识回去了原来的地方了?”
顿珠回答:“是的,仁波切。”眼睛里却含着点点悲伤。
仁波切又看向那一对中年夫妻,又问:“那么,你们也该知道顿月的事情了?”
宗嘎低下头,抬右手掩住半张脸,低声哭泣起来,只有才旦升格环过她的后背,搂住她,回答:“是的。”
仁波切又问顿珠:“阿赖耶识回去时是在什么时候?昨天晚上还是今天早上?”
顿珠如实告知:“是在今早黎明破晓的时候。”
仁波切说:“那刚好,那我们走吧。”
喇嘛听罢,立刻起步,牵着马往前走,这一家三口则跟在后面。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快到黄昏时,来到了一个高坡,一个下方紧挨着一条小河流的高坡。仁波切看着那里,说:“那里,就是我发现顿月尸体的地方。尸体挂在这样的地方,是不容易被人找到的。”
第四十一章
顿珠只瞥了下方的斜坡一眼,就马上收回眼光低着头,他当初怎么也没有想过这个地方也是藏着尸体的可能性,他忽略了这个地方,所以错过了顿月的尸体。
现在,他心里很难受,他做了一件让自己终身后悔、终身痛苦的事情。他不该娶葛莎其其格,不应该强暴了顿月之后那么严厉的警告顿月,不该严厉的告诉顿月,说其其格是自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