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很聪明,特意伏在离火塘很近的地方,蜷成一团睡觉,这个位置比其他位置要更暖和一些。
顿月坐在氆氇上,身上裹着毯子,顿珠站在关紧的窗户前,看了看外面的夜色,再回头看了看他,轻轻催了一声:“已经很晚了,快点睡了吧。”
顿月回头:“你先睡。”
顿珠的脸上,似乎是有些无奈,缓缓走到火塘前,坐在氆氇上,劝他道:“不早点睡,明早就起不来了。”
顿月垂眸,静静看着火塘,不动。
顿珠无奈,扶住他的肩臂,轻轻把他摁倒,摁在地上。
顿月试图挣扎,但怎么也爬不起来。
“你好好躺着,我才放手。”顿珠低声脱口。
顿月放弃了挣扎,乖乖地平躺在地上。
顿珠把手收回去,坐在他的旁边,屈起双膝,两手抱着双膝,开始沉默,怕再说话就无法让他酝酿睡意。
顿月抱紧了毯子,侧过身,背对着火塘,背对着顿珠,往下再也没动。
顿珠看着火塘许久,又一声不吭地回头,看了看身旁的顿月,犹豫了一会儿才决定想对他说些什么,轻声唤了他的名字,唤了两声,但对方自从侧过身去以后就没再有动静。
顿珠知道他是睡着了,没打算要把他吵醒,只是自顾喃喃,就当他正在听自己说话。
“我们是兄弟,兄弟之间一定要相亲相爱,和和睦睦。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也是带着你长大,从来没有想过会有爱情。现在,我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如果你真的不希望我们之间的感情里有爱情,我不会强迫你,你的孩子我会像以前带你一样,带他长大,让他快快乐乐的度过童年,当好一个名义上的爸爸。”
话音落下,他自己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自语什么,把脸埋在双膝就这样闭上眼,以这样的姿势度过一个夜晚。
“……你说的是真的吗?顿珠!你真的爱我……?”
有个声音像一阵风般,在他暂时清醒的时候吹进他的耳朵里,轻得像叹息,又似真似幻,他猛地睁开眼抬起头,看了看旁边的顿月。
顿月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睡觉,没有动过半分。
顿珠愣了愣,觉得不可能是顿月在回答自己,也更不可能是顿月的梦话。他扬起左手,轻轻捶了捶自己的额头,确定是自己幻听了,便放下了所有的思虑,老老实实睡觉。
半夜,他的身体还是扛不住,缓缓倾倒,挨在顿月的大腿上,但两个人仍是互相浑然不觉,睡得很沈很沈。直到隔日一早,顿月率先醒过来,因为大腿上有被重物死死压着的感觉,不禁抬起头。
顿珠枕着他的大腿,一副睡得很舒服的样子,还好并没有流出口水。
趁现在客厅里只有自己一个人醒着,顿月撩起自己的衣服,把在昨晚绑在腰上的两块厚布解下来,揉弄成两团球状,塞入上半身的衣襟里,整理好了,才拍了拍顿珠的肩膀,把顿珠从睡梦中弄醒。
从主人家那里借了馍馍,他们两个人两只藏獒就开始上路了。
有馍馍填饱肚子,他们精力充沛,赶在中午之前,顺利地回到了家里。
两只藏獒冲进屋里,向宗嘎讨要可口的肉菜。
宗嘎抱住它们,却问顿珠顿月:“一下午一晚上都去了哪里了?我还想着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寺里找一找。”
顿珠镇定地回答:“出去玩了,走路去的,花了很多时间。”
宗嘎抚了抚藏獒,立起身,追问:“晚上怎么过夜的,露宿么……?”
顿珠说:“不是啊,遇见一个家庭,在那里借宿的。”
宗嘎微笑起来:“在哪里?我过去付借宿费。”
顿珠点了点头,“嗯。喂好了雅木茶,叫它带您过去。”
宗嘎说:“快去洗洗手洗洗脸,我等下就要开始烧菜做饭了。”
顿珠听从她的话,退出了客厅,跨过门槛,往厨房那里走。顿月没有跟上来,他顿住,回头,叫唤了一声:“顿月,过来了,去洗手。”
顿月原本在发呆,听到顿珠在叫自己才回过神,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回头对顿珠说:“我的手好像不脏。”
顿珠走了回来,顾不上他性别是男还是女,拽着他的胳膊就强行拉走。
厨房里有水,都是宗嘎才刚从离村子不太远的一口井里打来的,装满了一水缸子。打水这活儿,向来都是女人干的,如果不是因为葛莎其其格身怀六甲,这活儿是应该由她一手包揽。
背水用的木桶很高,装满水了以后也非常重,女人要用一条粗绳捆在桶腰,然后用背部小心翼翼地背起,绳子揽过双肩,桶底靠着后腰,这样的背水方式从来没有漏过一滴水弄湿女人的衣服。
如果一个背水的木桶没有把水缸装满,那么背水的女人就要来回背上两次水。
顿珠从墙壁上,拿下挂在那里的木质水舀,从缸子里舀了一大勺水,放进用来洗蔬菜的盆子里,开始洗手的时候叫上了顿月,两个人在一个盆子里一起洗手。
水,原本是清澈干净的,四只手在盆子里一阵捣鼓以后,渐渐出现了黑污,分不清是污迹是从哪只手上洗出来的。
“叫你洗手,你偏说不脏,你看看,现在水变的这么黑了。”顿珠边洗手边说。
顿月并不觉得水中那点黑污是自己的手造成的,因为是与顿珠一起洗手的,他反而认为顿珠这句话是在为自己开脱责任。委屈道:“谁都没有看见是谁的手洗脏水的,反正,我不认为就是我的手……”
顿珠没有反驳,只抬起右手,用食指指尖轻轻戳了一下顿月的眉心,顿月皱了皱眉,讨厌被这样欺负,准备要反击,不过动作没有顿珠快。
他还没有采取任何一个方法报复顿珠,一个轻吻就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他愣了愣,反击计划被忘却在了一边。
顿珠很自然地站起来,背过身甩了甩双手,回头,对他说:“你洗好了没有?我要去倒水了。”
顿月有些迟钝,片刻才站起来。顿珠立刻端起了盆子,走到外面把脏水倒掉,再回到厨房,又舀了一些干净的水,冲了冲盆子里,又再度倒掉。
顿月缓缓抬起右手,摸了摸鼻尖,顿珠大步地往门外走去,他伸出一只手,拽住顿珠。顿珠回头,疑惑道:“干嘛?”
顿月微微抬头,望进顿珠平静的眼眸里,忽然,又低下头,松开了手:“没……没什么事……”
一转眼就到了下午,葛莎其其格在楼下做哪些可以做的家务活,扫地擦桌子之类的比较轻松的活儿,避开了顿珠。
卧室里,只有顿珠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埋头认真地修改医学论文。
顿月来到门口,对他说:“我无聊得发闷。”
顿珠一边修改论文一边回答:“那就睡觉,这个时候睡觉挺合适的。”
顿月说:“睡觉也睡不着。”
顿珠平静道:“等这次的论文写完了,我会去寺里见仁波切,到时候也会带你去的。”
顿月不太乐意,脱口:“为什么不今天去?”
顿珠说:“今天不行,我的论文还没有完成呢。”
顿月蹲下来,两只手撑着腮,纳闷起来:“昨天你怎么不加把劲写,非得今天才加把劲写?”
顿珠停笔,回头:“我再给你出个主意——到楼下去找雅木茶玩。”
顿月的脸上浮起一丝烦躁,脱口:“我都说过了,我不喜欢狗……”
顿珠看着他,遗憾道:“那我没有办法了。”
顿月想了一想,自己想到了好主意,站起来,大步朝顿珠走过去:“给我看看你写了什么,看一看应该不会无聊了。”
桌案上有一叠写满文字的信笺,顿月随手拿起一张,看了看。
顿珠不太高兴,说道:“你站在这里离我这么近,会妨碍我写论文的。”
“你写论文用的是大脑,管我在不在旁边呢……”顿月脱口。话落,他似乎立刻想起了什么事,回头看了看顿珠的脸。
顿珠平静道:“你出去吧,我需要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在这里写论文。”
顿月开出了条件:“你拿什么请我出去?”
顿珠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再度握住了钢笔。
顿月主动道:“一个吻怎么样?”
顿珠侧过脸来,只是愣愣看着顿月,还没有回答,顿月就微微弯腰,含住了他的上唇,一阵很轻的吮吸。
顿珠像个木头一样又钝又呆,没有任何反应。
顿月的一只手扬起,搭在顿珠的肩头,另一只放在顿珠的大腿上,犹豫了一下才摸起来,摸向大腿内侧。
顿珠想到这样下去就没法安静写论文了,眼前的诱惑绝对不能要。他轻轻推开顿月,站起来,推着他到了门外,然后把门关上。
顿月看着门渐渐关上,很疑惑,一点也不明白顿珠为什么要赶自己出来,还关上门。过了片刻,他自己走开了,回到自己的卧室。
第二十七章
葛莎其其格挺着隆起的肚子,缓缓走上楼来,手里带着刚刚从外面的晾衣绳上收回来的衣服,到了卧室门口,发现门关着,用右手推了推,里面还是锁上的,敲了敲门并且叫了顿珠的名字几次,也不见任何动静。
“顿珠!你在里面干什么?开个门给我啊!”忍不下去,她在门口叫道。
顿珠迟迟不动,佯装成聋子,对门外的声音充耳不闻,只埋头认真地修改论文,好像疯魔了一般。
葛莎其其格进不了卧室,不禁有些恼怒,本来,她准备要把怒气从心里面宣泄出来,但她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
身为一名女医生的她,知道在怀孕期间,准妈妈的心情对孩子将来的性格有着决定性的作用,一旦怀孕期间总是生气,孩子出世以后就是一个难以侍候的小皇帝,天生容易发脾气,也不太乖巧。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活泼开朗又乖又聪明,所以,在怒气还没有发出来之前,就一口气抑制住,学会放松,一转身,再度下楼。
晚饭的时间过去以后,顿珠仍然呆在卧室里,把写好的医学论文一丝不苟地照搬到干净的信笺上,整理了好了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举起双手伸了懒腰,开始空闲的时候才发现肚子里面鼓声阵阵。
他抓起桌案一角的手表,看了一眼,晚上八点钟,晚饭到这个时候早已开始变凉了。
移开椅子,他赶紧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下楼,去了客厅。
将近九点钟,宗嘎在客厅,开始往火塘里生火,葛莎其其格也在帮忙,把烧水的锅子放上火塘,这样也省了烧洗脚水的时间和柴火。
顿珠和养父才旦升格也在客厅,享受着靠近火塘的温暖,这里,唯独只有顿月缺席。
家里人对顿月总是呆在他自己的卧室里早已不奇不怪,所有人都知道,顿月是内向的性格,比起客厅,更喜欢呆在自己的卧室里。
等锅子里的水烧热了,顿珠才立起身,沿着楼梯往楼上走。
“你也不用每次都要打理顿月洗脸洗脚的事,他不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了,完全可以自己下来舀热水洗脚。”才旦升格的声音忽然扬起。
顿珠回头,对养父说:“我知道的,我只是上去告诉他热水烧好了,问他要不要现在洗脚而已。”
才旦升格平静道:“你们的阿妈会上去告诉他的,你应该先照顾自己怀孕的妻子,先帮她洗脚,这才是你的责任。”
葛莎其其格听罢,微微扬起笑容,并且看着顿珠,期待着。
顿珠直直盯着她,沉默了片刻,无可奈何地转过身,退回来,听从了养父的话。
取来了一只小木盆,揭开锅盖子,用木舀子舀起了冒着腾腾热气的热水,小心翼翼地放入木盆中,不让水花溅起,顿珠的一举一动像个称职的好丈夫。
他只舀了两舀子热水,就端着木盆到外面去。
宗嘎见他出去了,立刻对葛莎其其格说:“媳妇儿,别干愣着,去浴室吧。”
葛莎其其格心里高兴着,立起身,也走出了客厅。
顿珠去厨房舀了冷水,调和木盆里的热水,至适合皮肤接触的温度为止,再端着木盆进到浴室。
葛莎其其格刚好走过来,他们在浴室门口碰面。顿珠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也不说话,自己先进了浴室。
葛莎其其格尾随着进入浴室,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向顿珠微微抬起左脚。
顿珠看了看她的左脚一眼,又看着她的脸庞,张口说话,语气里透着一丝不乐意:“你自己的鞋子,不能自己先脱么,还要我侍候你?”
葛莎其其格回答:“我挺着个大肚子,不好弯腰啊,你也是知道的。”
顿珠心里挺质疑她这样的说法,问道:“那你平时洗脚,是谁帮你脱的鞋?”
葛莎其其格说:“你的阿妈呢。”
顿珠看了看她的肚子,又说:“你肚子现在也不是很大啊,完全可以自己把鞋脱下来。”怎样也不愿意帮她拖鞋。
葛莎其其格开始等不及了,低声脱口:“你就不能当做是为我肚子里的孩子脱鞋么!”
顿珠半蹲下来,一只手伸进水里,发现在耽搁的这短暂的几分钟里,水温却无声无息地开始变凉。
他抬起头,看着葛莎其其格:“你洗不洗脚?不洗的话,我出去了。”
葛莎其其格纵然心里有些不太高兴,但还是无奈地抬高了自己的左脚,自己脱下了自己的鞋,右脚也是如此。
两只脚轻轻放进木盆里,水完全浸没过脚踝。
顿珠的双手也浸入水中,先从她的左脚开始,但洗得很不用心。两只脚,一前一后,只马马虎虎洗了一阵,他就站起来,对她说:“起来吧,自己擦干脚就可以出去了。”
葛莎其其格还没有完全享受到丈夫的温柔照顾,就立刻宛如美梦破碎般,有些失落,低头,翘起十个脚趾头,看了看,又有些怀疑。
“你真的把我的脚洗干净了?”抬起头时,她看着顿珠的背部。
“其实也不脏,暖暖脚就可以了。”顿珠不热不冷的回答,慢慢地走出浴室。他这样的语气,看起来对孕妇很不负责任。
葛莎其其格没法把他叫回来,只得左右两只脚在水里互相搓洗一遍。
顿珠走进屋里,就忙不迭地上楼。
宗嘎忽然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帮其其格洗好脚了么?”
顿珠只囫囵吞枣地应了声‘嗯’,到了楼上去。
宗嘎往门外望了望,开始若有所思,片刻,才决定对自己的丈夫说:“总觉得顿珠对其其格……好像不是很用心啊……”
才旦升格沉吟着,没有回答,心里有什么想法,却将想法严实保密,不透露半点儿。
宗嘎想了想,又继续说:“都不见他抽空陪其其格母子,对孩子也不怎么关心。”
因为这句话,才旦升格不得不说话了,不过,只是一句安慰:“顿珠不是一直都在忙学医的事情么?没有空闲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去照顾他们母子就可以了,还担心什么。”
宗嘎觉得这个说法很对,但是,她仍然十分担心顿珠将来还会像现在这样冷落葛莎其其格,她觉得自己的养子没有给葛莎其其格半点幸福,自己就对不起这个女人的母亲。
对方为自己接生过,这份恩情,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两家结成亲家时,也都互相兴高采烈的,她实在不想因为养子的不负责任,而让两家陷入尴尬局面几十年。
葛莎其其格从外面慢悠悠地回来。
宗嘎立刻含笑着关心道:“洗得舒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