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珠不打算解释,只一只手伸进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封折叠起来的信件,展开,弄平整了,大方地递过去。
汤教授拿着信件,先看了看信皮上的字迹,再慢慢地拆开信皮,把信认真过目了一遍,过目后,扬起了儒雅的笑容。
“原来是你!时间隔得太久,我差点就忘记了。怎么样,决定在这里工作么?决定了的话,我就去跟院长说说,然后给你安排面试。”
顿珠已经来到这里了,已经不需要考虑,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嗯!”
汤教授把信折叠起来,塞进原来的信皮,拿着它,说:“这个东西我收下了,到时候交给正院长过目。”想了想,又问:“我记得……你有个腿脚不好的弟弟,现在怎样了?”
顿珠没有回答,只是望向门口。
汤教授也跟随着望了过去,看到一个少年站在门外,便奇道:“你弟弟?他的腿脚已经康复了么?”
顿珠不知从何说起,只简单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还是要好好观察。”
汤教授收回目光,握着推荐信,笑道:“面试合格了的话,你有的是机会帮他检查的。时间还早,你们先找个地方落脚,等面试的通知。”
顿珠点了点头,然后,道了一声谢谢,就离开了办公室。
两个人在城市的夜色里流浪,拖着行李,找了家普通一点的并且价钱还算便宜的旅馆,在那里暂时住上一晚上。
顿月趴在窗前不走,一直看着外面大街上一来一去的两条霓虹巨龙,看着那些早已分不清是灯光还是车灯的无数光点,平静的脸上透出依依不舍的神情。
顿珠从浴室里出来,站在床前,看了看他一眼,带着猜测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个大城市,想一直住在这里?”
顿月抬起右手,撑住腮,答道:“第一次见到城里的情况,觉得挺新鲜的,但我不会在这里住一辈子,没有草原的风光和牛羊,我不会住得习惯。”
他的回答,让顿珠产生了共鸣,顿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城市再繁华再美,都无法盖过他们对自己家乡的美好印象,取代不了他们对自然的崇拜。
顿珠打开柜子,搬出了一床棉被,放在大床上,随之爬上床,慢慢铺开。
良久,顿月回头,看着已经铺好被子的床,低下头,一动不动。
顿珠第一个钻进被窝里,躺好了,又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向顿月招了招,是在招呼顿月也钻进被窝里来。
顿月迟疑着,问道:“面试顺利了的话,以后,我们也这样睡在一起么,和在家里时一样?”
顿珠肯定道:“当然了,以后住在医院的宿舍里,未必只有我们两个人,空间肯定不像家里那样宽,一个医生只有一张床,你不是医生,只能和我睡一起。”
顿月沉默了下来,正在若有所思。
顿珠特意打断他脑海里的思路,催道:“时间不早了,你不睡,就只能站在那里看一晚上的风景了。”
顿月无可奈何,把窗户玻璃窗关上了,缓缓走向那张床。
隔日的上午九点半,顿珠顿月一起来到医院,顿珠自己去了偏楼,留下顿月一个人在医院的大厅里。
顿月孤单地坐在长椅上,除了低头看自己的脚,就只有东张西望,看着大厅里来来去去的身影。这些人,有的是匆匆而过的医生和护士,有的是来求医的病患,有的则是来探望病患病情的家属。
顿珠来到一间休息室的门外,敲了敲门,得到考官的回应,才敢大方地走进去,开始接受考官的严格询问。
十五分钟走得很慢,出奇的慢。顿月第一次瞄到墙上的挂钟时,分针正指着‘3’这个数字,当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快过去半天时,抬起头,再看第二次,分针让他很失望,指在了数字‘6’之上。
不过是被叫去问几个问题而已,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心里也开始忍不住带着抱怨嘟囔起来。
再过去了五分钟以后,顿珠慢悠悠地走回来了,站在了他的面前。
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无悲,也无喜,也没有一缕哀愁,面对着顿珠这一张脸,顿月根本猜不透他是什么样的心情,也猜不出面试的结果。所以,他只能亲口询问。
“通过了么?”
顿珠只轻轻一笑,举步就走,没有说什么。
顿月站起来,尾随着,走出医院大厅,追问道:“考官怎么说的,留你下来工作了么?”
顿珠一边慢慢走,一边悠然地打开话匣:“嗯,明天就可以来签劳动合同了,后天就可以搬进医生宿舍,和其他实习医生一起住。”
第三十四章
这家医院里,执业医生的队伍里,就有五六个是从藏区来的,不过,接触到的只是西医学,并不懂得藏医学这方面,因此,顿珠的来历就倍受全院医生的关注。
谁都知道他并非医学院毕业出来的,完全是由阿布雨堪寺的住持——雀倍琼布仁波切亲自传授,活佛亲自教的……
‘活佛的徒弟’这样的头衔让他在医院里,仅仅是过了一个月就已经名声大噪,但,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结果。
很多人巴不得借这个机会虚荣一把,将这样的头衔引以为傲,处处炫耀,可顿珠毕竟是从乡下来的,城里悬而不落的浮华,他根本不懂,也没有时间琢磨。
有人在暗地里嘲笑他,说他不正规,他没少听到过这种话,不过,毕竟是为了接触先进医学,为了工钱,以及以前和顿月的约定,他没有把这些嘲笑往心里去。
一年以后,由于他的表现极佳,医术也不错,不用度过两年的试用期,就被破格提升,成为医院里执业医生,执有执业医生资格。
他带着顿月,不得不从好不容易习惯了的实习生宿舍里搬出,搬进执业医生的宿舍。执业医生的待遇,一人一间寝室,这对他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顿月进到另一间寝室以后,一直盯着屋里的一张床,并且是唯一的一张床。除了不会再多出几个人挤一间宿舍,其他似乎都没有变化。
顿珠老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在把行李搬进宿舍时,对他说:“在医院,不管搬去哪里,始终是分配好的,在四人一间的寝室里,只有四张床,在一人一间的寝室里,也只有一张床,不会多出一张来。”
顿月把目光收回,答道:“我知道,我只是在想,和家里的床相比,到底哪个比较大比较宽。”
顿珠拍了拍床面,又坐了下去,说:“别比较了,没有可以比较的地方,条件不差就都可以了,而且……挤一点的话,我还可以抱着你睡。”
顿月不说话了。
顿珠抬起头,看着他,现在才想要感叹一句:“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啊……不知道这里的隔音效果怎么样?”
顿月明白这话中的意味,脸颊上不由发烫,就像烧开了一样。
如果这间寝室的隔音效果很棒,这将意味着什么?这将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再像这一年里度过的那样只能在外面隐蔽的场所亲热。
顿珠一个人开始忙碌,拖地,清除灰尘,摆放日常用品,以及铺床。顿月坐在旁边发呆,顿珠没有叫他过去帮忙,他也只能发呆了。
寝室里的环境,原来的清冷藏垢被消除,一下子变得很干净,洋溢着家的暖意,陌生的气息也偷偷的溜走了。
顿珠打开窗子,看了看外面的景光,楼下正是个小院,有几株灌木栽在那里,周围也很安静,很适合喜欢安静的人住在这里,因为这里充斥着一种悠闲的生活气氛。
今天是顿珠轮休的日子,他可以休假一天,时间怎么花费,都由他自己来定。
在那一年的试用期里,他每月的工资从来都是低于一千,这些钱,他大部分都省了下来,拿去考了医师资格证。
在这样的一座现代化大城市里,资格证书是许多重要岗位的通关令牌,没有医师资格证书,就无法以医生的身份从医,从牧区里来的顿珠,即便医术很高明,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规定,为它花费了一点时间和金钱。
听说正式医生的工资最低是三千起头,他心里挺高兴的,不过,他并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他打算过一段时间以后,向医院申请利用现代仪器为顿月检查腿部的情况,因为现在的顿月和以前不太一样,他料到他一定会反对检查,需要等待适合的机会。
顿月的腿部有没有后遗症,谁都不知道,但越是不知道,顿珠就越想知道结果,自从那一次龙卷风发生,顿月消失以后又奇迹般的回来,让他更加关心顿月的身体健康,必须尽量做到最好才能让自己放心。
他摸了摸口袋,一张折叠起来的钞票夹在了指间,拿出来一看,是面值二十元的钞票。这二十元买不了多少东西,也进不了高级餐厅点餐,他只能犹豫着问顿月:“天气很好,要不要出去溜达什么的?”
“约会……?”顿月第一个反应,是这个词,很直率的说了出来。
顿珠握着二十元钱,放回口袋里,“也不算吧,我口袋里只有二十块,买不了多少东西,去电影院看电影也不够。”
顿月沉静下来,不说话了,也不帮忙出主意,呆呆的等着顿珠的决定。
顿珠带他出了门,在路上决定这一天的休假该怎样使用,当漫步穿过医院一座楼旁边的狭小径道时,临时想到了去体育馆打球。
这个主意定下来了,他们缓缓从医院的大楼旁经过,大楼上面,一位大白褂的医师从五楼急匆匆奔到三楼,透过窗子,正好看到他们的身影,一个声音就此扬起。
“喂!顿珠,等一等!”
呼唤还算洪亮,顿珠停了下来,回头,仰望着楼上,看到了汤教授的身影,奇道:“汤教授……?有事情吗?”
“你先站在那里等一等我!”汤教授在那里喊,随即身影消失了。
顿珠应对方的要求,和顿月呆在原地,没有走开半步。
只是一会儿功夫,一件白大褂奔了出来,奔到顿珠面前,汤教授喘了喘口气,才详细地把话表态:“你现在有没有空?”
顿珠愣了愣,虽然不明白他这样问的用意,但还是老实回答:“今天我休假啊……现在正好要出去。”
汤教授说:“你先别忙自己的事!我现在临时要去为病人做手术,但是医学院里在这个时间上也正好有我的课,你现在就去医学院为我代课,回头我请你吃饭!”
顿珠还没有来得及决定要不要答应,汤教授立刻丢下了一句‘就这样吧,交给你了’转而匆匆跑开了,跑回了医院大楼。
顿珠开始烦恼,看了看身边的顿月,无可奈何道:“看来,今天难得的休假化成泡影了……”
顿月问道:“你现在真要去医学院……?”
顿珠缓缓迈步,边走边说:“有什么办法呢?教授的请求,不去肯定是不行的。”
顿月呆了呆,也无奈地尾随而行,和顿珠一起乘坐公交车,十五分钟以后,才姗姗来迟地走进医学院。
汤教授并未来得及详细告知上课的教室、教的是什么课程,顿珠来到医学院后,很聪明的立刻去了教师办公楼,那里总会有人知道的。
洪亮的铃声急促响起,这是上课的铃声。顿珠带着顿月不慌不忙地走进一层楼,前方,有一位男性教师快步向他们走过来,顿珠停步,逮住机会问道:“请问,知道汤教授的课是在哪里上吗?”
教师顿了顿,敛住急迫的脚步,抬眼看了看他,“你是哪个系的学生,不知道汤教授的课?不知道的话,可以打电话问同学啊……”
顿珠连忙解释:“我是医院的医生,汤教授有一个手术,叫我来代课。”
教师听罢,再看了他一眼,并为自己的‘看走眼’认错,说道:“真不好意思……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跟汤教授的课是在同一层楼,你跟我去吧。”
说完,人又加快步子走。
顿珠对顿月说:“你先在这里等我,上完课后我过来找你。”
顿月轻轻扯住他的袖子,说:“我想去看看上课是怎样的,就在教室外面看,行么?”
顿珠回头,看到那位教师已经走下楼去了,赶紧道:“应该可以吧……”赶紧走,快步追上那位教师。
教室对顿珠来说,是陌生的。他看到宽敞的教室里坐满了人,都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孔,心里不由嗑!、嗑!的紧张,但还是硬着头皮从正门进入。
本来不太安静的教室,一刹那间就噤了声,许多只眼睛盯着陌生的顿珠,直到他走上讲台,在那里定立。
顿珠轻轻咳了一声,才抬起头,扫了一眼许多张陌生的、充满好奇的脸庞,张口缓缓说道:“……汤教授刚刚临时接到手术通知,去做手术了,所以这节课由我来代他上,你们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我。”
话音刚落,立刻有一只手高高举起,在一片人海里鹤立鸡群。
才刚发完话就收到了热情的回应,顿珠的冷静出现了失衡,心里不由腼腆,说道:“举手的同学,你有什么问题要问?”
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站起来,回答:“老师,我想问……老师是不是维族的……”
顿珠不禁垂眸,眼前这个问题虽然很轻松,对他而言却是很严肃,不过,他仍然保持着一个豁达的心境,微微扬起唇角:“我的亲生父亲是维族人,但,是在藏族的家庭里长大的,跟养父母一起住。”
女生才刚坐下去,就有一只手从她的身后伸出来,轻轻揪住她,凑近着低声哝哝:“我就奇怪他的皮肤怎么这么雪白,还真的是维族人……”
女生扬手轻轻将唇角遮掩,低声回道:“你不觉得很帅么?可惜只是代课老师……”
讲台上的顿珠做好了上课的准备,敛起了脸上的表情,对下面的许多面孔认真道:“还有没有人有疑问,没有的话就开始上课了。”
下面,同时有三只手高高举起。
顿珠看了一眼,无奈道:“只能再回答一个问题,再拖下去就不够时间上课了。”
一个留着短发、稍胖一点的女生抢先出声,用洪亮的声音问道:“老师,你结婚了没有?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这样的问题太过开放,顿珠立刻发怔,过了片刻才缓过来,直率地回答:“你钻空子么,一句话两个问题。……我已经结婚了,小孩也会走路了。”
女生没有马上闭口,仍然继续发言,一脸失望道:“我以为外面的帅哥是老师的男朋友,还在想着‘特意来看老师上课真贴心’,原来是我在自作多情……”
顿珠闻言,特意望向靠近走廊的窗户,看到被一片玻璃阻隔在外面的顿月,沉默了片刻,才记得缓缓解释:“那是我弟弟。”
课堂上,那些唏嘘不停的人语忽然间停下了,顿珠从粉笔盒里拿出一支粉笔,折断,扔了半截回去,捏着另外半截,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
“我们的民族几乎没有姓氏,只有名字。我的名字是顿珠,这个名字在藏族很普遍,你们可以叫我顿珠老师。”他一边写一边自我介绍。
“那么,老师,你会藏语么?你的名字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一个男声从下面的人群里响起来。
顿珠回头,露出轻松的笑容:“是‘做事情圆满顺利’的意思,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圆满的好结果,都能顺利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