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这里不是草坪来的。爬上二楼的楼顶,从那里看过去,是大片大片的禾苗。春天的时候,苏小东一放学就爬上去,从那里寻找奶奶的身影,找到了,就会喜滋滋地坐在那里,拿出作业趴在上面写写画画。偶尔就抬头看一眼奶奶模糊的身影。
秋天的时候,苏小东就会跑到金黄金黄的禾丛中,捕捉小鸟。通常都是满身泥巴地被奶奶提着回家。不是苏小东不想帮忙,只是苏小东太笨了,每次都只会越帮越忙。帮到哪倒霉到哪。后来村里就流传了一句顺口溜,哪里有苏小东哪里就会穷。
苏小东从垝垣上跳了下来。风把苏小东的衣服吹得呼呼作响。能听见不远处建高速机器运作的声音。他仰头望着程绘问,
“程绘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变的?”
可是程绘没有给苏小东答案,只是安静的看着背对着风向的苏小东。
苏小东想,是连程绘也不知道还是真的没有答案呢?如果是前者,那么程绘现在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不安?
如果是前者,苏小东想给程绘一个永远不变的承诺。
虽然苏小东胆小懦弱小心眼愚蠢矛盾,把人性的缺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但他这个人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至少,他想的总是自己能给些什么别人,而不是渴求着谁能给些什么自己。
再不讨人喜欢的人,也总有一两个优点的。存在或者不存在只是取决于有没有被人发现了而已。
苏小东沿着被人踩出来的泥路上,走进了无边无际的草坪上。似乎走了很远很远,远到让苏小东以为自己走进了蒙古。然后,一回头就看到自己跟程绘就在这片广袤无垠的草坪其中。茫茫草原上没有尽头,没有终点。只有草坪与天空衔接的交际线。壮阔得神圣。
苏小东偷偷地仰头看着程绘。风带着青草泥土的味道轻轻拂过,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了自己跟程绘两个人。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苏小东背对着程绘,悄悄地向这片草坪自私地许下了愿望。
人只要得到了一点点就会想得到更多更多。渴望得到是一个永无止尽的黑洞。
苏小东是自私而又贪得无厌的。以前的他只是希望程绘能够听自己说说话,现在却贪心地企图程绘能够陪自己一辈子。苏小东深深地鄙视厌恶着这样的自己,可是阻止不了这棵种子在灵魂深处的萌芽与成长。
他害怕终有一天,程绘会被自己这恐怖的一面吓跑。
所以苏小东发誓,在野兽跑出来的之前,他一定会离开程绘的。一定会。
只是很打击地跟各位客官说一句,苏小东的发誓一向都是当饭使的。这头吃了,那头就能拉。
苏小东躺在草坪上,左手猛拍着身边的位置,特热情地怂恿程绘加入自己的大部队,
“程绘你也一起,很舒服的!”
程绘看着被苏小东拍下了一个坑的草坪,静默的会儿,还是坐下了。却没有躺下。估计坐在上面已经是程绘的底线了。苏小东看着天上的白云缓慢地移动着。漫无目的,只是随风飘动。
“程绘你说云最后会飘到哪里?”
“风在哪里,云就去哪里。”
很久以后,苏小东提起笔把这句列入了程绘最动听情话的首榜。
风还在吹着,偶尔传来机器引擎浑圆笨重的闷响。春节要过了,那么春天也来的吧。苏小东闭上眼睛,暗暗期待着跟程绘过的第一个春天。
不需繁花似锦,只盼翠翠葱葱。
二十二:回家了,真好
程绘跟苏小东到大年初五就走了。苏小东也没带什么回去,就带了几件衣服,手提电脑。其他的都在程绘那了。苏小东这趟回来,只是像个回娘家过年的媳妇一样。过完了年,就跟着丈夫走了。
程绘冷眼看着苏小东用四层布包裹着仙人掌的过程,
“你至于么?”
苏小东笑得很开心,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抬头,
“一定要的!”
苏小东背着背包往出售火车票的站台买票,刚跑出了一步,后衣领就被一个力道扯了回去,像只被椯住了脖子的小狗。苏小东疑惑回头。以为程绘不高兴了,唯唯诺诺道,
“程绘,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坐火车?要不咱们坐——坐大巴——”
程绘一手插着裤袋,一手拎着苏小东,朝停在马路边上的黑色轿车扬了扬下巴。
苏小东坐在轿车里,像个没有坐过轿车一样的乡下小子,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弄坏了某个零件。
苏小东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以他那点能力,再修炼个十九八千万年也达不到那层次。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把程绘的车子弄坏了,反正自己也没钱赔。那时就跟程绘说,自己以身相许。顺理成章地找到个好借口,一辈子跟程绘过了。
有时候,苏小东真应该好好地感谢自己乱七八糟的想象力。感谢自己无厘头的走神。
车里放着轻缓的音乐。好像想要苏小东非睡不可一样。所以,苏小东堂皇而冠地睡了。一边脸贴在玻璃上。像个被踩扁了的大饼。前面的司机从倒后镜里看到自家少爷,手撑在车窗的托收处,侧头看着那个从一上车就唯唯诺诺的男生。眼眉间,少了份冷漠,却多了份自己看不懂的颜色。
是什么呢?司机读不透,也看不懂。只是觉得这种颜色是不该出现在程家人身上的。
当梦到程绘要跟谁结婚时,苏小东身子打了个哆嗦,猛地睁开眼。额头铺了层细汗。气微微喘着。苏小东觉得自己是中毒了。中了满世界都是程绘的毒。
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前面的路灯像一条珠宝项链一样向着某个黑暗的地方延伸着。没有尽头。大概是在高速公路上,偶尔会有一两辆车子飞快地从车边擦过。然后,看着红色的车尾灯像烟头烧到烟尾巴一样,渐渐被黑暗淹没。从车窗看出去,能看到公路下面的万家灯火,一闪一闪的。
苏小东偷偷地转头看着程绘,程绘睡了。苏小东小心翼翼地伸手在程绘闭着的眼前,慢慢地晃了晃手。没有反应。知道是安全后。苏小东就明目张胆地偷窥程绘。
程绘的脸,苏小东觉得永远也看不腻。也看不够。心里头的野兽在一天一天地长大着。苏小东是知道的。它在盘吸着自己意识的同时,也虎视眈眈地伺机着某个时机。等时机一到,它就冲破最后的屏障,一口吃掉自己仅剩的灵魂。
苏小东伸手按着规律地跳动着的地方,鼓起勇气跟住在里面的野兽谈判,再久一点,再久一点点。程绘的脸,苏小东还没看够。
“苏小东你恶心的癖好有没有再多点。”
苏小东脑袋轰一声炸了开来,急急忙忙地把放在胸口上的手放下,舔了舔嘴巴,不敢看程绘,
“程绘——你——你还没睡着?”
程绘缓缓睁开眼睛,
“你试试睡觉时,被野兽当肉一样看着,还会不会睡得着。”
苏小东懊悔地要死,都怪自己太过明目张胆了!可嘴巴上,还是企图瞒天过海,
“刚刚——有蚊子飞进来了——我——我怕它咬你——”
“白痴。”
一路无话。
等终于到下车的时候,苏小东脑子还是清醒的,因为不敢大意。怕被程绘看到自己睡觉时的糗样。不知在哪个时候,苏小东学会了要时刻保持形象了。不过,只以程绘为参照物。
下车时,苏小东的虚荣心蹦地跳了出来。虚荣心谁都有,苏小东也不例外。他又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圣人。到底也只是一个凡人,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从这种高级轿车里出来,总有一种高人一等的错觉。即使车子并不是自己的。但别人又不知道,别人只会看到你从这种高级车子里出来那辉煌的一刻。
苏小东从车子里得意洋洋地走出来,像个得了诺贝尔奖的伟人。硬是憋住了心里头拼命涌出来的笑意。一张本来就不讨人欢喜的脸,现在更是不堪入目,惨不忍睹。像只面目狰狞的孤魂野鬼。
可是抬头一看,大失所望,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路灯寂寞地照亮着路面。一两只幼犬稚嫩的犬吠声从某个公寓里传出来。再然后就是,主人轻声骂狗烦人的声音。因为是深夜,一些零零星星的声音总会特别清晰。
事实证明居心不良的都不会有好下场的。苏小东即使是主角也不例外。
苏小东就是一块磁铁,专门吸霉运的。前脚刚抬出去,后脚就一空,狗式趴地法。苏小东在心里拼命地祈祷着,程绘千万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如果老天能让程绘不回头,苏小东愿意以一半的寿命去换。可是,苏小东这命廉价得老天根本看不上眼。程绘还是回头了。
苏小东把脸埋在冰凉的地面上。想一死而后快。
程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再喜欢马路也得有个限度。”
程绘总是用这种奇特的方式帮苏小东解除尴尬。第一次见面也是,大厅里跌倒时还是程绘。这让苏小东想起了那个《睡美人》的童话故事。也许自己是被下了诅咒的平民,这一生就是为了等着被程绘解救。
这个想法连苏小东自己也鄙视自己。像个娘们一样总是想着被谁谁谁拯救。可是,苏小东也是人,也会有恻隐之心。并不是说,男生就不需要被人保护,只是他们一直以保护别人的姿态出现,久而久之,别人就总以为他们好像强者一样,从来不会懦弱。
其实,他们比谁都需要保护。
苏小东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匆匆地跟上了走在前面的程绘。
回到家,一打开门,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回家了,真好。
二十三:别人的音乐是最好听的
苏小东回到家,飞快地就洗了澡。然后把包裹得密不透分的仙人掌从袋子里抽出来,小心得像拆生日礼物一样,把布一层一层地解开。慎重地放到电视机旁边。跑开了一点,左看看右看看,不满意,又上前重新摆放。俨然一个艺术家一样。折腾了整整半个小时才安定了下来。
最后,才着着急急地坐到地上,从背包里抽出手提电脑。好久没有上那个网站了。苏小东有点想念他家的大大粉了。而且,加上最近跟程绘过得滋润,苏小东的文,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更过了。
点开网站,苏小东首先就准备平时聊天的文,看评论栏。鼠标一直停留在点击进去的键钮上,却迟迟未进去。怕一打开,全都是骂自己的。或者,一个新留言都没有,那么就是说大大粉已经看腻了自己的文了。不管是哪个,苏小东都怕。苏小东不想失去这些朋友。一个也不想。
把一口牙齿咬了又咬,苏小东还是不敢进去。他总是喜欢逃避那些避无可避的问题。像只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了沙里面,就以为别人看不见了。
眼睛眯成一条线,像在看鬼片一样。苏小东每次看鬼片,每快看到恐怖的地方,他一定会不自觉得眯上眼睛。可偏偏心里头就好奇接下来的内容是什么,结果,就养成了这种奇怪的习惯。
程绘也洗完了澡,从房间里出来。刚打开门就看到苏小东扭曲的脸。
而苏小东眼角扫到程绘的出来,手一抖,就进去了。苏小东苦着一张脸,却依然笑着跟程绘打招呼,
“程绘——你——你洗完澡了?”
程绘懒得回答这种白痴的问题,像往常一样,坐到苏小东身后的沙发上,打开书本安静地看书。苏小东从屏幕上看着程绘垂眉的侧脸,心里头的不安渐渐缓了下来。把眼睛大开了点,半拒半推地看了下去。
然后,原来睁开了点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不过,原来是怕成的,现在是笑成的。每一条评论就像一支支蜡烛一样温暖。大大粉真的是一群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们虽然不知道苏小东出什么事了,可是每一条都是询问苏小东过的怎样的。
苏小东逐一地恢复他们,自己很好。等了会儿,没人回,就最小化了页面。打开“黄毛狗”的文件夹。
踢踢踏踏地打起了字。
偶尔累的时候停下来,偷偷看上程绘几眼,像只了的猫,乐滋滋地又敲起了键盘。
窗外的风还渲染着新年的气息。可是城市里的新年是含蓄的。如果说城乡里的新年是小家碧玉,那么在城市里的新年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系列。绚烂的花火,总是少了份喜庆。好像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机械节目。
安静的好一阵子,码着字的苏小东又开始想说话了。习惯性地在心里头挣扎了两下,舔了舔嘴巴,小心翼翼道,
“程绘你整天看书不会腻吗?”
“就你无心向学的才会。”
苏小东被打击了。不过,被程绘打击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苏小东练就了一颗专门承载程绘打击的心脏。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有时候,连苏小东都为这颗饱受折磨灾难仍能苟且偷生的心脏而自我感觉良好。低头码字码了会儿,又仰头跟程绘说起话来,
“程绘——你看小说吗?”
“有时。”
苏小东噌地亮起了双眼,兴奋地转过头跟程绘介绍他喜欢的小说,
“我——我介绍给你看几本好看的!”
程绘见识过苏小东不是一般正常人能接受得了的喜好,怀疑道,“你?”
苏小东一脸信誓旦旦,用力点头,“嗯!”
手指踢踢踏踏地打开了网页,点到那个网站的收藏夹里最下层的行列中。然后,打开了文章的页面。苏小东恨不得把手提电脑搬到程绘眼跟前,
“这本这本,我最喜欢的!”
程绘抬眼看了下,脸上的表情没有苏小东预想中的兴奋,“看过了。”
然后,又垂眉看着手里的书。程绘不咸不淡的话对于苏小东来说,相当于一个轰炸炮。苏小东激动得手都抖了。又给自己找到一个跟程绘相似的地方了。像找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的高兴。
其实,在某个角度上看,苏小东是个幸福的人。他总是把一些零零碎碎的高兴无限放大。这样的人,是最容易满足的。容易满足的人,是幸福的。
苏小东捉住程绘的手臂,“真的吗?是不是很好看?这篇小说是我最喜欢的!”
程绘看了眼被苏小东紧捉着的的手臂,然后才抬眼看苏小东,“还可以。”
苏小东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弯弯的,并不像小说里面像月牙弯弯那样好看,只是觉得看着挺舒服。好像那条线里面藏了什么暖暖的东西一样。不像太阳的炎烈,不像火苗的炽热,像春天的风,温暖而和煦。
折腾到十二半点,苏小东终于闭上了嘴巴了。两人各自回房。苏小东躺在床上,还是笑眯眯的看着天花板。偶尔,窗外会射进一两束某座电视台的探照灯,天花板上缓缓漫过,无声无息的。却宁静得美好。
苏小东想,也许这灯会照过程绘的房间。带着程绘气息漫过自己的房间。这个想法让苏小东乐不可支。在被窝里咯咯地笑出了声音。
可是,苏小东不知道的是,程绘是从来不会打开窗帘睡觉的。
翌日,苏小东到中午才起来。这也是苏小东多天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觉。也许是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人总会在自己觉得是归属的地方,无意识地放纵自己。
大厅里静悄悄的。楼下的夫妇放着贝多芬的钢琴曲。苏小东以前听过,是程绘告诉他的。可是,苏小东也就仅限于知道是谁的范畴。以他那记忆力,已经是很不错的事了。音乐透过阳台打开的落地窗传到了安静的厅子里,别有一番风味。
苏小东并不喜欢听钢琴,他还没有那种高尚的情操。可因为是从别人的播放器里听的,特别好听。这就就像你不喜欢吃一块糖,把它给了别人后,看着别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你却又想吃了。
在屋子里像探险一样,上下左右前后寻找了遍,不见程绘的身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去了。苏小东有点失落。垂头丧气地坐在平时蹲窝的地方上,眼光光地看着黑屏的电视。想打开打电视看看电视剧或者广告,以前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打发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