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夫,”蒋静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你要起来吃些东西么,天色不早了,我们……”接下来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见燕玦抬起眼直直向他看来,那双眼深不见底,清冷却又让人挪不开视线。
燕玦将双脚从昨夜当被褥盖的皮裘里伸出来,然后就不动了。看到那莹白如玉的双足,以及半露在外纤细异常的小腿。众人都呆了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燕大夫是要我帮你穿鞋?”蒋静小心翼翼的询问。
燕玦懒得答话,冷冷地瞥他一眼后又闭上眼养神。这般颐指气使,冷漠任性,却无法令人心生厌恶,似乎这人生来便是该得到这样的照顾,现在这么做并不见丝毫过分或者突兀。
蒋静摸摸鼻子,看了李梓然和他哥蒋玉菡一眼,便向燕玦走了过去。那只被燕玦当靠枕的老虎一直凶狠的盯着他,似乎在等燕玦一声令下便扑过去咬断他的脖子。来到燕玦面前,蒋静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一只脚,先帮他套上了袜子,这才帮他穿上了鞋。蒋静自己都不知道今天在燕玦面前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生怕惹得他不开心了。
今天的燕玦,怎么让人感觉这么怪呢?
“燕大夫是日曦人?”在蒋静替燕玦穿鞋子的时候,李梓然突然出声问道。
“……李公子,为何有此一问?”燕玦淡淡的回问。
“日曦有个传统,男子未成年,不剃发,一般平民男子都会到娶妻那年剃发,而贵族男子往往到了行冠礼时才会由族中长辈剃发的。剪了发后再束上冠,便象征着男子正式成年了……燕大夫的头发……很漂亮,也很长了!”
“……这又和我是不是日曦人有什么关系……等下了山,我就可以把这些头发都剪了……李公子觉得如何?”燕玦温温吞吞地回了一句,捏了自己胸前的一缕长发轻笑道。
李梓然见他这么说,也只是笑笑不再说话。转头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奕千落,自嘲道: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呢……自己想多了吧。即便燕玦的侧脸轮廓很像洛儿,甚至连他身上的味道和触感都很像,但是……不可能是他,因为洛儿就在自己身边啊……
第一百零二章
燕玦稍稍活动了下有些僵直的腿,正打算站起身,阮玲却快步走了过来,手里的厚布里包着几块被火烤热的石头。
“师父,等等,拿这个敷一会儿吧,昨晚受了潮,膝盖又疼了吧……”说着她把手中烘干的外衣递了过去,跪坐在燕玦边上一边给他热敷,一边帮他在穴位上按捏。燕玦拿着衣服偏着脑袋看她,也不知想些什么,眼神难测。李梓然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一室寂静……
突然,燕玦笑出来声:“哈哈……哈哈哈……”他捂着肚子,笑得毫无风度,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众人都很诧异地向他望去,他刚刚不是还一脸冷漠,像是吃错药了,现在怎么笑得如此欢快。
“行了行了,不玩儿了……”他擦干笑出来的眼泪,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笑嘻嘻的对着屋里的人道:“昨晚上是做了个噩梦,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看你们这样一脸严肃,就忍不住想开个玩笑啦……嘻嘻,几位不生气吧?”
李梓然看了他一眼,撇过脸去,明显不信他现在的话。就燕玦刚睡醒那会儿,气质完全不同,要说是装出来骗人的,未免太假吧。不过他现在这幅嬉皮笑脸的样子,完全不像在说谎。蒋玉菡也看了燕玦一眼,眼神闪烁但并未说什么。
于是,心知肚明的几人都没有点破。
阮玲这丫头见她师父恢复常态,高兴还来不及,根本就没多想。很多时候,往往她师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不是她没脑子喜欢盲目相信别人,而是她全新心意信赖燕玦。
只见阮玲对她师父翻了个白眼,语气轻快地说:“真无聊!快起来,我给你梳头,我们还要快些赶路才好。”说着把手里的东西往燕玦怀里一塞,去自己包袱里找备用的发绳了。
燕玦耸耸肩,直起身把衣服往身上一披,又在勤勤恳恳为自己当靠垫的大虎脑袋上一拍,把它赶远了些,免得吓到阮玲。
如此,大约过了一刻钟,几个人外加一只驮着行礼的百兽之王才继续上路了。似乎为了弥补之前耽误的时间,接下来一连两天众人都不分昼夜地赶路,燕玦和阮玲走在最前面。
“师父,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阮玲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将疑问问出了口。“我记得以前我和爹爹他们上来时不是走的这条道儿啊……”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步子,直直的盯着燕玦,小桂子和蒋静更是满脸戒备。以燕玦对着山里的熟悉程度绝对不会是简单的走错路,如果他故意把他们往这条道上引必然是有什么目的。
燕玦伸手在阮玲的额头上拍了一下,挑眉道:“你师父怎么可能走错路,这条是我无意间发现的近道嘛!”
阮玲怀疑:“你确定你这不是迷路给自己找借口?我们阮氏一族百年来上山祭祀怎么从来都没人发现过这条小径?”
“那是因为你们知道上山下山的路,所以一直没花心思在找别的可以通往山神祠的路。你还记得捕猴人是怎样抓猴子的吗?他们会在一个细口长颈瓶中放上食物,猴子的爪子可以勉强伸进去,但它们一旦握住了里面的食物,那捏成拳的爪子就伸不出来了,只好被人抓。可是那些贪婪愚蠢的猴子知道只要伸手进去就可以取出食物,却不会想到,要取食物并不一定要把手伸进去,只要把瓶子砸碎就好啦……可是它们的思维被习惯禁锢住了,不晓得想想别的方法么……哪像你师父我,懂得开辟新路……”燕玦漫不经心的笑道。
阮玲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下,她可以理解为他师父在骂他们阮氏一族都是不懂变通墨守陈规的……猴子么!
“有近道固然好,不过这小路看似狭窄凶险,倒还不如多费些时间走熟悉的路啊……”这开口的是蒋玉菡,这样冷的天,他依旧拿着那把特质的折扇扇啊扇的。
燕玦冷笑一声:“你要是不信我就别跟着,爱走哪儿走哪,我可没求着你跟我走。”
蒋玉菡毫不在意地笑了:“燕大夫哪里的话,我只是怕在小路上出事儿,耽误了时间反倒不美了,既然燕大夫觉得我们可以走这条路,那我们自然跟着。要是不相信你,我们又怎么会跟着你上山呢?”他的话倒是充满诚意,但是眼神却深不可测。蒋玉菡能被李梓然这么信任,自然也不会简单到哪儿去,虽然平素看起来是不靠谱了点儿。先是所有村民中毒,然后燕玦提出要上山一趟,再加上那天燕玦一反常态的表现,今日又带他们特意走了一条小道,还有那一番令人深思的话,与他之前认知中的燕玦出入很大,所有事儿都太过蹊跷,他不得不小心。而燕玦这个人,怕是没这么简单!
“走吧……”李梓然一直没表态,现在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拉着奕千落面无表情的走在了最前面。蒋玉菡看到他家陛下的反应,蹙了蹙眉,虽说不知那位陛下怎么想的,但还是紧跟其后。蒋玉菡跟上了,小桂子和蒋静自然也没落后。
燕玦两师徒倒落在了最末。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燕玦嘴角扯出了一抹轻佻的弧度,一把拉住阮玲,摘掉露出手指的皮毛手套,从左手无名指上褪下一只镶着蓝色宝石的戒指,戴到阮玲的大拇指上,轻声嘱咐:“戴好了,千万别给人看见,危急关头它自可护你周全。”
阮玲默默地点了点头,敏感又聪慧的姑娘知道自己这时候最好什么都别问。于是将自己的手套戴回手上,遮住那了枚戒指。然后才跟着燕玦继续赶路。她的师父,虽然表面上看不出异样,但作为第六感向来准的女性,她觉得师父最近似乎很不耐烦再玩游戏了,好像想快些结束某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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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连续赶了两天的路,一行人终于到了目的地——山神祠。
与其说这是一个祠堂,倒不如直接说是一个山洞,一个经过几代人修葺扩大的山洞,静静地立在原地等待它的访客。这洞穴隔出三进。最前面那间放着一个大石鼎,里面插满香烛,两侧则摆满了成排的长明灯。第二进是一尊女子的雕像,雕像周围垂着纱曼,那就是山神的妻子祈的塑像了。燕玦带着众人往里走,丝毫没有停留,第三间石室比前两间都要大,石室内有一巨大的水池,池中央是一块大圆盘,圆盘上置着一副通体乌黑的石棺。
“这是……”李梓然疑惑地出声。
“据说里面是祈的尸身和一些陪葬的珍宝,尸骨放在这口棺中可保千年不腐……可惜,谁都没打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一具完好的尸体,还是一堆白骨。”燕玦笑着说完,突然伸手勾住了蒋玉菡的脖颈,用力一扯,蒋玉菡没有防备,两人双双倒地,蒋玉菡压倒在燕玦身上,一手托着燕玦的脑袋,一手撑地,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出手的燕玦。
……
“起来,你重死了!”燕玦坏笑着松开蒋玉菡撑地的那只手,在对方背上拍了拍。接着又故作吃惊道:“哎呀哎呀……你的伤口又流血了。没事没事,别浪费了,用这些血来引出水中蛰伏的千年蛊王正好……”
蒋玉菡眉毛跳了跳,自己前些日子被燕玦用簪子扎伤的手刚刚一用力撑地,又被燕玦不知怎么捏了一下,那伤口竟然又开始流血了。他就说燕玦怎么会突然抽风的扯自己呢。
蒋玉菡按燕玦的要求,将血流不止的手腕浸到水中,过了好一会儿,池中央冒出了水泡,接着有什么东西快速的往蒋玉菡的手游来,就在那东西要咬上蒋玉菡那一刹那,被早有准备燕玦一把捞了起来扔进盒子里。那条乌漆吗黑的千年蛊王一离了水,就恹恹地不愿动弹了。
“这下好了,这东西离了水,千顶山脚下的雾今日傍晚就能散去了。”阮玲呼出了口气,“师父我们快些下山吧,我想看看我爹爹他们怎么样了。”
可是燕玦全然没有听阮玲的话,只是一脸冰冷的朝水中央石棺边的人质问:“你想做什么!”众人听到他的话,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千落——快回来!”李梓然拧起修长的眉。
奕千落像是没听到,反倒失魂落魄地将手贴上了石棺。
棺盖一翻,原本站在棺边的人被拉近棺内,然后黑漆漆的棺盖又严密的合上了。
这一变故明显让众人一愣,反应过来后赶紧踩着露出水面的石柱往池中赶去。
李梓然最先赶到,出手一推,那棺盖竟丝毫不动,于是冷着脸一脚踹了过去。石棺被踹翻在地,棺中飞出两道身影,燕玦见后呼吸一滞,赶紧伸手去抓其中一道。而李梓然也纵身向另一道跃去。
两人都抓住了想抓的那个,只不过李梓然一手揽着奕千落的腰稳稳地落在地上。奕千落这时也回过了神,抓着李梓然的手臂,整个人靠在他怀中,如果仔细看,就可以发现他眼中多了些别人难以理解的内容。
不过燕玦就没这么好运,他没有内力,人是抓到了,但自己为了护住怀中的那个身体,自己的腰部狠狠地撞上了一边半人高的坚硬石柱,闷哼一声,瞬间就变了脸色,然后扶着自己的腰蹭着柱子往下滑。
原本放在石柱上的盒子落了下来,盒中掉出的东西令众人大吃一惊,那竟然是——玉听谛。
蒋玉菡在看到李梓然的眼神后赶紧走过去捡起了玉听谛。
李梓然揽着奕千落朝燕玦走了几步,面上有些担心地问:“还好?”但看了燕玦怀中抱着的全无声息的女子一眼,勾起嘲弄的嘴角,话语中有些冷意,“这就是传说中的——祈?”如果这是与燕玦毫无关系,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女人,不,现在叫女尸更合适一点,燕玦会这么重视?!“你不解释一下吗,燕大夫,这个石棺主人的真实身份?”
燕玦咬唇,一时无言。
“师父?”阮玲见他这样,也忍不住叫了一声。
燕玦沉默良久,正当众人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幽幽地开了口:“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只能告诉你们,她与我的生命一样重要。”
阮玲听了他这话,一下子有些懵了。
而李梓然在听了这话后神色冰冷,转身不发一语得带着奕千落离去。燕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有无奈的苦笑。他并没有撒谎,但似乎每个人都理解错了。
……
“你……弄疼我了……”走到最外间,奕千落终于忍不住挣了挣。
李梓然这才回神,有些抱歉的松开了紧紧勒着奕千落的手臂。
“你在发怒?为什么?!因为燕大夫有太多的欺瞒?还是只因为燕大夫抱着与他生命一样重要的死人?!”奕千落一反常态,甚至有些尖锐的指出李梓然的反常。
“什么?!”李梓然愣了愣才明白奕千落的意思,同时一阵茫然漫上心头,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让他觉得难以把握自己,再开口声音便有些冷硬,“没有!你不要乱想!”说罢快步向外走去,将奕千落一人留在身后。
因为他们现在所处的海拔很高,所以周围还是有些积雪。李梓然的脑袋被风一吹也清醒了不少,硬是压下了心中的烦躁。
第一百零三章
是夜,外头静得厉害,寒风在山神祠外尖锐地嚎叫。
这个该死的鬼天气……燕玦在心里狠狠咒骂一声,睁眼望去劳累了一天的众人都靠着石壁沉沉睡去了。见状,他悄悄起身,摸出一个小瓷瓶,偷偷往燃着的篝火中到了少许。他怕加多了万一真的有什么意外,他们醒不过来岂不是束手就擒。
然后他才起身给自己加了件袍子去第三间石室抱出了安置回石棺里的“尸体”。他抱着怀中的身体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去,然而就在燕玦出门的那刹那,原本应该熟睡得奕千落却睁开了眼,眼神在篝火下显得晦暗不明。
……
燕玦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矮涯边,脚步突然一顿,笑道:“既然跟来了就不要偷偷摸摸的了,出来吧……”他转过身,果不其然看到不远不近地缀在自己身后的奕千落,“说罢,你跟着我出来想问什么?”
奕千落静默了会儿,问:“你们究竟是谁?”
燕玦放下手中的人,让她站在地上。那女子脚一沾地,便睁开了眼,灰色的瞳孔正对着奕千落站的位子,额上开始显现出红色的图案,像是一个奕千落从未见过的字。
“我为什么告诉你?”燕玦好笑地摇了摇头,“就因为你长得好看?!”
“你……是你让我问的,如今我问了你却又不告诉我答案!?”奕千落看起来有些恼。
“我是让你问,但没有说过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啊?”燕玦依旧是笑,将灰眸女子安置在一旁,“我还以为你会问我打算怎么处置你?”
奕千落脸色一变,冷声道:“处置我,你凭什么?!我站在这儿并不是你们的功劳。何况这样不好么?你没法做的事我都做到了!”
“你说的没错,三年前你的出现的确在我们的意料之外,我也很不解,但今天我们似乎都已经弄清楚原因了……而且你能站在我面前与我说话,却也是因为我的存在。但是我近来越发困扰,你是我的负担,三年来一直都是,我现在要做的只不过是摆脱你……”燕玦凉薄的勾了勾唇,“你明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