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你好好休息吧。”
终于不再说个不停的鲍聿卿,沉沉睡着,罗奕离开前看到那个睡着时分外显得无辜的人,脸上留着一丝微笑。
第三十五章
宿醉是痛苦的,醒来的鲍聿卿披上衣服,一个人来到屋子后面的山上,秋风习习送爽,头脑渐渐清明。
东铭的来信,模模糊糊,但是也能看出上上下下都是什么情绪,军队里确实有变,但那是因为他,所谓兵不离将将不离兵,他这个统帅当得实在不称职。
心里暗叹口气,他终究是不该留下来的,东北旗帜已易,日本人的愤怒估计也到了极点,他鲍聿卿从来都是清清醒醒审时度势的,可是心里这一丝留恋又是什么?
不止是留恋,还有不甘心,不情愿,不愿意放弃。
急匆匆的脚步声,鲍聿卿转过头,罗奕气喘吁吁,“你在这里!”
猝然碰面,有些尴尬,昨天虽然是醉了,但隐隐约约,鲍聿卿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
“呼……”长喘过一口气,罗奕放慢步子走过来,等到走近了,自嫌的怪道,“我罗奕遇到你是真给克住了,一次两次净干没必要的事,你在这里透气,想必是专门避开我的吧。”有了昨天的重大发现,罗奕仔细盯着鲍聿卿色彩几变的脸,暗笑自己这么些年真是没长眼,明明这么明显。
清清喉咙,神色自若,“东铭的来信家里怎么了?”
鲍聿卿乌黑的眸子一转,脸上放心地泛起窘色,“怪来怪去,只怪我自己。”
语尾的音调仍然是悲,鲍聿卿轻叹的声音散逸开来,人走的再远,心也留在原地,“奉天现在也该到了收割的季节,每年这时满山遍野全是金灿灿待割的小麦……”
……
夕阳之下,拉在一起的两只手。
“又跟你那些兄弟们打架了,这次大帅罚你抄得哪段呀?”
“哼,分明是他们不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知道牙尖嘴利造人是非。”
“这话这话,别人说来还能听听,聿卿大公子讲出来,一丁点说服力都没有。”
话如此一说,握在手里的手果然一甩,就要离开,于是赶忙更紧的握住。
“你知道什么!”
“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偷眼去看扭脸不理自己的人,“还没消气呢?都是你揍别人你还不满意,我可特意跟张伯打听了,大帅这次罚你抄《农政全书》,30页,还是颜体小楷,这是真要你来当家!”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路走一路走,绚烂的夕阳踩在脚下。
“什么当不当家,东北本来就是我家,”声音理所当然,隐藏的骄傲几乎不闻。再想起刚抄完那通篇的农经,鲍聿卿眉头一皱,厌恶的背道,“小麦,别名浮小麦,一年生草本,高30一120厘米。叶鞘无毛;叶舌膜质,短小;叶片平展,条状披针形。穗状花序圆柱形,直立。”
一直紧握着那支透着清朗骨感的手,却听到这样的话,只好没辙的笑笑,另一手遥指,“聿卿,我觉得你与其背这些个绕口东西,还是来看看这个吧。”
顺着那个伸直的手臂看去,眼前展开的是一望无际的灿烂,一纵一纵的麦道,在夕阳下的微风里,如一汪金色海洋,层层叠叠,绵延万顷。
放眼望去,是满眼的平静,不止的波涛。
那个人虽然听话看着自己所指的方向,明显是不知道又从这麦地想到了什么,微微扬起的脸,暖暖的意气风发的笑着,眼中是笃定而坚信的神采。
聿卿,不管因为什么,真希望你,永远这样笑着。
……
“不到东北,你就不会知道中国之大,何谓山河阔野,丰美妖娆。”
罗奕猛听鲍聿卿说话,才从刚才那说不清的朦胧中回过神,双手不自觉上下磨蹭肩臂,站得他都觉得冷了,这是过了多久了。
久到鲍聿卿的表情与刚才相比,从里到外都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而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臆造出来的,一场梦。
鲍聿卿抬头远目,这西郊温泉别墅,郁郁葱葱,绿树白墙,倒真是一处幽丽宁静的好地方。峰峦环抱之中自有份安心平静的高远,加以松涛阵阵,真如汹涌碧波上一颗任浮任沉的明珠,遗世独立,方能处之泰然。
牵唇笑笑,是他鲍聿卿心不能静,白白辜负了如斯圣地。
“走,我们回去,出来够久了。”
鲍聿卿招呼罗奕,率先走上了回去的路,犹豫的却是罗奕,但他是个副官,依然跟着长官。
“回去?回得去么?”眼前已经隐约看得见他们所住的二层小白楼,再不问,罗奕知道就没有机会了,孙广义的人训练有素,明里看不见,暗中一眼不漏。
鲍聿卿步伐稳当往前走,仿佛根本没听到这话,受过行伍训练的他,走起路来有一种连贯流畅之感,头、肩、颈、腰,肘、腕、胯、腿,力度柔韧都是刚刚好,整体一看,从心里觉得顺眼。
只是此刻,罗奕却没来由的觉得后背一冷,一种站在钢丝上走的感觉透心的冷。这么近的距离,鲍聿卿绝对不可能没听见自己的话,从他再回奉天鲍聿卿身边,一直这么没上没下,只有这一次,觉得自己僭越了。
正不知怎么继续,远远见孙广义带人迎来,罗奕皱眉,高接远迎,这可是头一遭。
“副司令,请回。”沉沉的声音,不同于平常,难得的正式。
鲍聿卿眼微抬,看着孙广义跟自己敬礼。
他住在这里,知根底的人都知道是被软禁,孙广义表面不敢怠慢,却也是跟他不客气的,这一次倒是例外。
点点头,鲍聿卿算是还礼,一众人走回小楼。
“副司令,总T府电。”孙广义手捧电令,躬身请示。
“念。”
展开电令,朗声,“悉闻……”
总T府
南京的会议,却如鲍聿卿所言,是开来开去,议论不止,何靖民说过,鲍聿卿对东北的事情可以一言九鼎,但南京的周天赐却不能令出即行。
而在鲍聿卿看来南京的事情,确实也不是那么简单,想他的东北可是他从小握着长大,有个风吹草动保不齐还像现在这样出乱子。
对于南京,他自己也曾经笑言,这也许就叫,家大也有家大的不好。
而今天,会议室之中,气氛是从来没有的紧张,久不露面的余树生和不管行政事务的吴馨毓竟然也赫然在席。
要议论事情并不复杂,不过是防患牵民而已,只是要做这件事的人,是鲍聿卿。
周天赐和鲍聿卿的关系,实在是微妙,所以一屋子人,都像端着盛的太满的酒杯敬酒,难受的很。
谷衡不管那些不痛不痒的话,只是盯住周天赐。
消息是谷纵传来的,他知道之后,到吴公馆找周天赐,告诉他电报已经发往西郊别墅。
先斩后奏,他就是想看看周天赐会有什么反映。
结果果然精彩。
那一刻,周天赐拎起他的衣领,深黑的眸子里全是愤怒的火焰,灼灼的目光几乎能够杀人,是当时在场的吴馨毓拦着,他才能安然无恙。
第一次,周天赐那双眼睛里,有了能够看得懂的东西。
从会议开始,周天赐只说过一句话:对着已经将电话接到会议室的秘书说,西郊,接通了没有?
……
整屋子的人都在等,周天赐会怎么做。
“总司令,接通了。”
周天赐站起身,要接电话的手突然停了一下——有一个人的手,按在了话机上。
是余树生。
“总司令,电话非同寻常,请当面接。”
周天赐敛眸,“可以。”
“我是鲍聿卿。”清越好听的声音立刻充满整个会议室。
“聿卿,是我,天赐,”周天赐口吻亲昵,脸上微笑,“住的还习惯么?”
线路另一头的鲍聿卿微微一晒,这个时候,他到还记得问这个,“这里很好,多谢总司令关心,”想想眼前这远患近忧,不觉一叹,“多事之秋,让我修身养性,难呀。”
两个人好朋友一样互诉谈天,当事人觉得无异,屋子里听的人却纷纷变了脸色。
这个鲍聿卿是脾气太好还是怎么的,明明是平起平坐来的,结果跟周天赐几个照面,就这样乖乖听话,易帜不说,现在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他还在这里说说笑笑。
又或者,这应该说成,周天赐,确实厉害!
“聿卿,看到电报了么?”周天赐站起身,拿过听筒贴着耳朵。
“嗯。”这声音仍然是众人皆能听见,不过,这样的回话方法,更像私人聊天。
“聿卿,你听我说,从现在开始,南京所有可以调动的部队全部由你调配,”周天赐意思清晰毫不犹豫,“别的我都不管,你要毫发无伤的回来,可以么。”
这一句,不仅屋里的人倒吸一口气,电话另一端的鲍聿卿也是一愣,为周天赐的一句,可以么。
南京会议室里静默无声,不明白周天赐怎么给了鲍聿卿这样大的权利,仅仅是防水患移驻民,杀鸡焉用牛刀!
如此一来,岂不是把整个南京的安危都交给了他。
回奉天的机会来的如此突然,如果让鲍聿卿马上做选择也是难的,只不过刚巧这个问题,他稍早的时候已经考虑过了。
扬了扬声音,该说的他从来不会忘了说,“总司令如此看重聿卿,聿卿必定不让总司令失望,这一场,做错了,聿卿任由总司令责罚,做对了,聿卿也永远是你的副司令。”
屋子里的人听到这话,都如同咽了一颗定心丸,只有周天赐,挂起一抹苦笑,“聿卿……”
一旦决定,鲍聿卿干脆直接,“总司令还不放心,可以派飞机来接我。”
果然……
周天赐痛闭了闭眼,双唇微微颤抖,将要说的这一句话,对周总司令来讲是必须说的。
“总司令,”谷纵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周天赐身边,扬起的脸上,是个真诚的表情,“鲍副司令话已经说到这里了。”
周天赐看看谷纵,这一张和谷衡一模一样的脸上,是不苟言笑也改变不了的年纪轻轻。
“好,聿卿,你要什么都可以。”
鲍聿卿握着听筒,这一刻心里竟涌起一股暖流,缓缓的勾起唇角,“天赐,你要保重。”
“聿卿,你能不能……”
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只可惜之前有过那么一段的沉默,回应他的,只有“嘟嘟”,一声长过一声的忙音。
“……回来。”
讲完未尽的话,周天赐缓缓将听筒放下,颓然的坐回了会议室里为总司令准备的不同于其他人的座椅。
周天赐没有看,谷衡却替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一个电话之后,周天赐通过鲍聿卿,才叫真的掌握了南京。
“总司令,请指示。”余树生分辈最高代表出声请示。
周天赐没有答言。
谷纵见状,轻言一声,“总司令请放心,谷纵跟您保证,没有您的命令,任何人休想越过南京边防。”
第三十六章
南京西郊温泉别墅
水患,其实鲍聿卿在奉天也处理过松花江流域的水患,况且南京这个根本不能与之相比,只是有计划的开堤泄洪,最难的顶多也就是说服当地的人搬迁而已,再加上周天赐给了他军队,简直是无惊无险。
命令下达之后,他就只是坐下来看着表等而矣。
偏头想了想,对着身边的罗奕吩咐,“我在这里指挥,你去把我的飞机开来,就回奉天。”
罗奕此刻可不像鲍聿卿那么清闲,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鲍聿卿轻抿香茗神情悠闲。
“他怎么会让你走……”罗奕突然想起早上自己才问过这个,鲍聿卿当时并没有理他,不觉担心的瞄了瞄鲍聿卿脸色,“我的意思是……”是来是去是不出个所以。
鲍聿卿依旧不答,这种事情,哪里讲得清。
可能是因为两年前,也或许是由于山海关,最直接的,因为南京。想起周天赐那一句不能言明的可以么,鲍聿卿深深的心痛。
谁说演戏就不用真感情,要知道,凡是要演这样当面骗过众人的大戏,怎么能够不动真感情。
这样的戏,他自己也演过,清楚个中苦涩,而内情,却又无法与人说。
“他有他的理由,我要考虑的是我,东铭信里讲东北军队伍里有情绪,我要回去处理一下。”鲍聿卿终于还是解释了一下,用罗奕最可能听懂的理由。
罗奕沉思着,脑中猛然闪过周天赐质问鲍聿卿时那个痛至骨髓的眼神,声音突地冷冷的有了责问,“那就不打算再回来了吧?”
鲍聿卿皱了皱眉,已然不悦,“除非有这个必要。”
“应该没有必要了吧,息争,他是总司令,你是副司令;统一,中原冯子玉只是强弩之末;御外,他也和你一样有杀父的血海深仇。这一趟南京之行,收获不小,就是姿势不怎么漂亮。”
鲍聿卿沉了脸,“罗奕,你这是在用什么态度跟我说话。”
“我现在想用的态度,”罗奕不闪不避,直直盯着鲍聿卿,这样的举动非常冒犯,“其他都安排好了,鲍聿卿,你总该跟周天赐有声交代,不能想来就来,说走就走吧。”
“罗奕!”
怒焰暴涨,鲍聿卿站起来,冷不防罗奕竟一把拽过他,压低了嗓音,“你这样子,真让人想揍你!”
“放肆!”鲍聿卿气得浑身发抖,但是喝斥仍然是语气慑人,音量极低,可没忘纪,门外就是孙广义。
衣袖蹭响,两个人动起手来。
罗奕面无表情,应付着鲍聿卿的反抗,“我真的怀疑,周天赐是不是被你骗了,你做的事情,哪里看得出你……”
本来两个人正较劲,罗奕说到这里不知怎么手上力气一松,鲍聿卿腕子一收,一手肘直砸在罗奕胸前。罗奕一口气噎住,话说不完,弯着身咳嗽不止。
鲍聿卿喘着气,怒极的看着罗奕,这样的所作所为,足够枪毙,“以为在南京我就动不了你,没你开飞机,我也回得了奉天。”
罗奕蹲下来,边缓着气,却急急地摸出上衣口袋的注射枪看。
在南京,他手上就这么一支,可不能坏了。
鲍聿卿看见罗奕的动作,心里猛然一惊。而罗奕确认注射枪没有损坏之后,扬脸就问,“你到底把周天赐当什么,我今天就要你一句实话,就算你打死我,我也认了。”
“你想知道这个?”沉默之后,是鲍聿卿掺杂着淡淡无奈的嗓音,“你这样问我,分明知道了。”
“为什么?”
就是因为知道,罗奕才不明白,刚才那个盛怒下没准儿就掏抢杀人的司令官哪里去了,分明还是他,眼前的鲍聿卿,只有一片黯然。
“说得清,就好了。”
“那也试着说呀,跟周天赐说,说你的感觉,只要你跟他说,他不用你解释清楚的。”罗奕走到鲍聿卿身边,贴着他坐下,“看得出,周天赐他也是……”
“住嘴!”依然是制止,这一次,完全是任性的口气,“你敢说,信不信我真打死你。”
之后顿了顿,鲍聿卿转换口气,“他未必不知道,我知道他,他当然也知道我。他可以不顾南京,我却不能不要东北。今天的事情,我们都没有料到,那个电报肯定不是他下令发来的……”回避不对劲的感觉,鲍聿卿不做细想,“东北如果是出了问题,他再怎么藏我,我也是要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