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卿知道周天赐进来,头也不抬,“过来跟我打谱。”
周天赐走过来,贴近了看那盘棋,之后摇摇头,“这么一板一眼的耗时战,又到了收官,我不想打。”聿卿喜欢下棋,他自己只是一般,陪着打打谱还是可以的。
“欲成王者,分寸不让,这道理你懂不懂?”
“你懂你就不用还在这儿打谱了。”
“打谱总比打人好吧。”鲍聿卿口气里的叹息几不可闻,围棋是陆军讲武堂一位教地形的老师教他的,开始觉得没什么,可是渐渐的,他就喜欢上了,一样是搏杀,只是这里只有黑白而已。
“你就在打人!”周天赐轻笑,他说的是聿卿跟一位奉天新晋出名的棋手裕景元打十番的事,虽然没有下完,但是比数是5:3聿卿再赢一局就行了,“要是你赢了,他就得降段!”
“我就是要他降段。”鲍聿卿说到这里有些激动,“用十番,他输了,就心服口服!”
“就因为裕景元讽刺我是洪承畴?”周天赐想起那天的情形,聿卿拉着他找那位裕棋手讨教,两个人棋至中盘,短兵相接较量正酣,谁知这位裕七段突然出言讽刺,聿卿马上翻脸非要把裕景元打到降段,两个人斗起了十番。
聿卿的棋,悠然而厚重,不紧不慢,坚实稳健,颇有大家之风,这大概是因为他没有老师,完全靠打谱摸索。
而兵者,诡道也。以正合,以奇胜。
在纤巧诡异为上的围棋世界里,他走的路有点太正了,过于朴实无华,面对诱惑,总是克制,这样不争胜的棋,总是不够好看,不过到最后,他经常会赢就是了。
鲍聿卿听到裕景元这个名字还是止不住的生气,“他说你,就等于说我了,还真当自己是夏完淳,别下棋作诗去呀,你是洪承畴的话,难道我是孝庄皇太后!”
话已出口,鲍聿卿才发觉自己失言,他和天赐的关系真的有点说不明白,朋友兄弟都不对,他刚刚脱口而出的话,稍微琢磨,非常暧昧。
那么谁是皇太极?
周天赐发现自己竟然在想这样的问题尴尬了一下,心虚的去看鲍聿卿,意外的发现那副白皙的面孔上透着微红,然后,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无措的把一直拿在手里的帅府来的信递了过去。
聿卿拆开看了看,“是父亲,让我回去。”
帅府
“终于肯回来了,真是出息了,三封信才请得动你。”鲍梓麟看着座椅下跪着的儿子,比之前消瘦了很多,“起来说话吧。”
“聿卿谢过爹。”聿卿站起来,他是看到信就回来的,爹这么说倒是冤枉他了,之前那两封信肯定在天赐那里,这么想着,面上浅浅一笑,“爹找我回来有什么事?”
“先不急着说这个,我问你,打你30鞭子,你服气吗?”
“不服。”鲍聿卿答得毫不犹豫,顶得鲍梓麟一愣,“不过,爹是因为日本人的缘故吧。”
“不只是日本人……”鲍梓麟打住话头,接着问儿子“知道原因还不服?”
“我领的是家法,干那些日本人什么事,因为他们挨家法,怎么解释我也不服。”
“想明白了,”鲍梓麟呵呵一笑,站起身走到儿子身边,拍拍儿子肩膀,“话由人去说,炸铁路的事儿确实是你做的,大家都看见了,而且,你也挨了罚。”
聿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就看见父亲从桌上拿过副棋盘,上好的碧玉打磨,聿卿进门时就看见了,一眼就认出是副佳品,只是碍于父亲,没敢多看。
“上次去北平买的,这副棋段少文也看上了,他爱棋,可是不太会下,不过千百银子,竟然买不起,坐到他那个位置,真能叫两袖清风了。”
聿卿知道父亲说的是北洋临时政府总理皖系军阀段少文,这个人很讲义气,在北洋系中很有威信,只为一诺几乎帮前任总统袁页成打下天下,即便后来袁页成对他不起,他也没有在袁页成倒台时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聿卿忆起一个人,余树生。
听说就因为这个人,段少文曾经跟袁页成红了脸,就连皖直两系产生矛盾也与他有关。
“昨天,段少文发了电报过来,让我过去他府上,看来他们两系真的闹僵了,想让我帮他。”
“爹,要去?”父亲最近经常往来北平奉天,聿卿心里非常不明白父亲怎么这么放心。
“恩,明天。”鲍梓麟还是并不在乎,“我跟你说一声,奉天这边你先管着。”
这样的事情,父亲之前从没问过他意见,所以即使他十二分不放心也只能干着急……
“父帅,”聿卿开口的语气就有些重,看到父亲沉下脸,连忙柔和了声音,“爹还记不记得段大帅身边的余树生。爹应该不会忘记,那时余树生来咱们奉天,爹惜他才情,让他当了副总司令……”
鲍梓麟听着儿子的话沉吟了一下,这件事儿聿卿算不上清楚缘由,那时刚刚从讲武堂以优异成绩毕业的聿卿,马上又出国学习了整整一年,就连授将的典礼也是后来才补上的,他和余树生并没有见过面。
余树生,才高八斗,3岁识字,7岁能诗,被人称为“神童”,13岁时中秀才,17岁乡试一等第一名,补为廪生。但他终究志不在此,“私究兵谋,留意天下政财大略”。后来他在济南结识了段少文,成为段少文的幕僚。
而这余书生也对段少文忠心耿耿,当初鲍梓麟给了他实权简直是养虎为患,不久他就发现,余树生竟把主意动到了自己头上,开始插手他的部队,像杨雨庭等奉军大将都对小余子言听计从,伙同着冒领军费准备成立自己的军队。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若是这样长久下去,那赖以安身立命的根本都要动摇,奉军的旗号该姓段不姓鲍了。
鲍梓麟怒气冲冲赶回了军中,当即扣押了余树生。听说鲍梓麟扣了余树生,段少文怒不可遏,不惜以武力相威胁:“要是小余子少了一根汗毛,我就亲自带兵打过山海关去。”
以段余之关系,那是绝对说得出做得到的。
……
这件事之后,鲍梓麟发现了奉军中领导方面不少的问题,要想军权稳固,就一定要有自己绝对放心的嫡系,所以,聿卿回来后,接手的就是从新组起来的9旅。
一转眼,也两年了。
“爹决定了明天动身,预备多少人随行?”聿卿这样问着,眉头皱紧,其实到了人家的地方带多少人也没有用,“爹,让聿卿陪您同往,可好?”
鲍梓麟将手中的棋盘递给聿卿,心中笑道,段少文,我们毕竟是父子,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
第六章
周天赐没想到聿卿竟然去而复返,等到看见站在夕阳里冲他笑的人时,他直觉聿卿是有话和自己说的,帅府派来三道金牌,奉天不知又要面临什么麻烦。
担心归担心,周天赐还是挂起两边的酒窝迎了过去,“还是我这里好吧?”
“大言不惭。”鲍聿卿笑骂,“找你跟裕景元说一声,让他再等几天,我,出去一趟。”
周天赐直长的剑眉拢起,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去哪里?”
“北平,之前没有去过,听说入了关就不远了。”聿卿向着西南方向望了望,语气很轻松。
周天赐看鲍聿卿这个样子,问了一句,“鲍大帅问了你的伤没有?”
“问了。”聿卿完全不假思索的答,而周天赐跟上追问,“怎么问的?”
聿卿轻叹口气,“天赐,整个东三省都知道鲍大帅最爱护的人就是我了。”
“聿卿,”周天赐更加走近了一步,“既然说到这里,不妨咱们就说个明白,你说大帅最在乎的人是你,你这样讲,明明是在说除了你以外,他还要他的地盘,他的军队。”
“天赐,这些都是明摆着的,当初周将军迫走,现在也只能避居江南,你能留在这里认识我……”
“聿卿,”周天赐打断聿卿的话,“问题就在这里,你明不明白。”
鲍聿卿皱起眉,他感觉到周天赐说中了些什么,却一时真的听不明白,只能一遍遍想天赐刚刚说了什么,“东北,爹的军队,奉军……”
沉默了一下
异口同声,“有问题。”
“对。”周天赐终于又笑了,聿卿能承认其实是不容易的,因为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平时那么骄傲甚至有一点点跋扈的聿卿,面对鲍大帅的责罚也只会不认错——他是不敢反抗的。
“杨将军在的一军和我们三军总是有摩擦……”聿卿慢慢思索,想起最厉害的一次,两边交火,打死了很多人,连他的秘书也打死了,听说后来收拾残局,发现了一个满身血的幸存者,找到以后,那个人喊着“我不干了,我什么也不干了”,只求放他回家……
“那次军纪案死了好多人,其实很多人都不相干的,干什么呢,都是自己人。”
周天赐看见聿卿脸上痛苦的神情,也正是从那之后,聿卿开始找他打谱下棋,可是今天话已至此,他不得不说,“那是因为有人举报他们之中有人犯了军纪,大帅下令让枪毙他们整团人。”
“这样的命令怎么执行,本来只想找到祸首杀了,再把那个团解散的,结果成了这样,连两军之间的矛盾也更深了。”
周天赐伸手拍拍聿卿肩膀,奉军之中新老两派经常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久而久之终成大患,但是说到底,其实只是一个问题,“大帅下了这样的命令,你只能执行。”
鲍聿卿深深看了周天赐一眼,天赐的话表面上听没有错——服从命令,军人天职,聿卿在意的是说这话的人是周天赐,周明轩的儿子。
“天赐,爹的决断,轮不到我来置喙。”
话语沉沉,隐隐怒意,更加轮不到你!
周天赐低下头,他爹说的果然没错,鲍梓麟太过独断,不过,这也无可避免,连和他最近的儿子都是这样想的,又怎么还会有别人说。
“聿卿,我知道你想什么,我爹的话我听,但是我人在这里也看得清楚事情,我的意思是,你也知道队伍里的问题,明显的,可是鲍大帅可不一定明白。”
话说的没错,因为父亲本身就是老人,人们常常说最大的敌人是自己,那大概是因为自己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像这一次,父亲这么沉着,也许是对奉军信心十足吧。
鲍聿卿看着周天赐,从小到大,他从没遇到这种情况,很微妙,天赐现在站在的是一个几乎和自己平行的位置上,他没有亲兄弟或者姐妹而且从小得宠,除了父亲,人人都站在下面,而爹,当然也不会站到天赐现在站的位置。
一股不舒服的感觉瞬间产生,之后重重压过来。
“你不会忘了,现在的省长王治平就是爹请回来改革的。”
“我知道,我看见了。”周天赐仿佛料到聿卿会这么反问一样答了一声,重新拿出笑容,正是因为这样,我相信,我们面前的不一定就是对立。
心中一动,周天赐也知道这些事并非一夕而成也不会一朝即改,还是慢慢来吧,想着揽过聿卿肩膀,“你明天就走了,今晚就留下来吃晚饭吧,”然后就故意大惊小怪的评价怀里的这幅肩膀,“你又瘦了,你真是瘦!就你这身板儿,鲍大帅还指望你带兵打仗。”
鲍聿卿在周天赐肩膀下面咬牙切齿火冒三丈,瘦什么瘦,他怎么就瘦了!
他小时身体不好,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月份儿不足,这个怪得了他吗,后来他进了讲武堂,也许是因为锻炼了几年,或者是长大了,身体慢慢好很多了。
“周天赐……”准备好的话还没来的急说,聿卿这一抬头却让不知什么时候凑得这么近的天赐占了一下便宜,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微红着脸没有话了。
北平
鲍聿卿随父亲来到北平,为了安全起见,父亲都暂住在当时北平大总统徐市常的府上,当然父亲没有说这次来是来找段少文的。
然后,他来北平最大的感触就是没什么事干,这次来北平,他扮作的是父亲的副官,父亲为的还是他的安全,好在他从来没有来过北平,没什么人见过他,混过去也还容易。
聿卿一个人正趟在房里休息,父亲和一帮大帅们吃饭去了,他当然不用真的像副官那样呆在一边,所以就先回来了。
“干什么脸这么红,你要是觉得别扭,就当我是喜欢你才亲你的。”
聿卿使劲儿摇摇头,甩掉这几天一得空就溜进脑子里的周天赐那张揶揄的笑脸和这句讨打的话,什么叫就当呀,就是因为他这句话才觉得别扭的!
天赐和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当然是两个父亲的缘故,本来是玩伴,后来周将军南下,他们呆在一起成了任务。
仔细想想,虽然说是一起长大,其实很多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两个人个忙个的,碰不上面,小的时候不觉得,大了慢慢的就看出不一样了。
天赐毕竟是周明轩的儿子,那天夕阳里的那番话,若是说实了,完全就是当年的周明轩,他这话要是让父亲鲍梓麟听到,那还得了。
心里烦闷,聿卿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现在他突然想下棋,在四下柜子里翻了翻,寻无所获的扁扁嘴。
记得父亲带了之前给他看过的那副围棋,打算送给段少文做礼物,既然还没送,就拿来玩玩好了。
当鲍聿卿拎着翠绿的棋盘经过走廊的时候,侧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跟鲍梓麟是什么关系。”
第七章
“你跟鲍梓麟是什么关系?”
聿卿不慌不张的循着声音望过去,站在楼梯拐角处的是个约摸二十八、九的男人,面冷气傲,眼中带煞。
“你是什么人?”竟敢直呼爹的名字。
“陆军次长,余树生。”
余树生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盯着聿卿手上的棋盘,聿卿知道这棋盘也是段少文心爱之物,可惜没有得到,余树生和段少文关系不一般,认得这棋盘也不奇怪,“我是鲍大帅的副官,……”
准备好的假名字还来不及说,已经被余树生打断,“你我对局一盘,你若输了,我要你手上的棋盘。”
鲍聿卿勾起嘴角,反正这东西本来就是要送给段少文,通过你交给他也是一样,眉峰一挑,“你输了怎么办?”
“只要是对天下人都说的出口的事情,我就一定办到。”
口气可真不小,耳闻你在我奉天搅起的风浪,今天正好会会你。
“一言为定。”
两个人进到聿卿的房内,摆好棋盘,行礼,猜先,对弈开始。
聿卿执黑,让两子。
棋枰对面的两人,屏气凝神,坐姿端正,棋盘之上,浓浓杀气直透黑白,扑面而来。
冬日午后,仿佛隔着层层雾气投射进来的阳光里,似有隐隐血腥。
鲍聿卿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棋,他之前的对手都不曾如此紧咬不放,这个余书生,格杀的意愿顽强的近乎疯狂,几乎有些嗜杀成性,能杀的地方他决不妥协退让,不计后果的一往直前,每一步应对的都是最强手。
而且,余书生算棋很快,落子之前几乎不用考虑,在他们这样不计时的比赛,其实是吃亏的。
鲍聿卿想了想,使了一手扳。
“啪”余树生跟着落子,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