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少文在北平政府中很有威信,大家不愿与他撕破脸,又碍于冯子玉如此强硬,只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要罢免余树生,段少文当然不能允许,想他冯子玉也是看自己不顺眼久已,既然这样不依不饶,声称若是他不肯交出余树生就要武力相挟,这哪里是因为余树生,分明是冲着他段少文!
清君侧,三个字就能挑起直皖战争。
“啪”
黑棋,夹。
裕景元仍不放弃,聿卿也就和他耗着。
周天赐远远看着满盘的黑白,棋局,站的太近就看不明白了。
“你输了,裕六段。”
聿卿的声音透着冷淡,可能是隔了太长时间,这胜利一点也没让他高兴,反而觉得无谓,最最当初他只因为听说奉天新来了一个围棋高手,好棋的他只是想找这个高手讨教讨教。
伸手抚乱了棋局,鲍聿卿起身和周天赐离开。
夕阳里两道长长的影子随着主人走路的节奏一摇一晃,好像,能碰到一起。
“赢了棋怎么不高兴。”
周天赐知道聿卿心事重重不是为棋,自从他从北平回来,先是一阵子见不到人,然后,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了,就是和之前不太一样。
“是不怎么高兴,”聿卿走着好好的突然拢紧貂皮大氅,蹲了下来,抱着膝盖侧着头,“明明确实是胜了的,总是要好过败了。”
那天他给徐市常出了主意又让医生治了伤,还低烧的他就和父亲回了奉天,北平发生的事情父亲和他都不想说,连带他受伤的事情也没什么人知道,他就只是在关外看着风波酝酿和最后风暴到来。
周天赐见聿卿这个样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只是一盘棋嘛,你赢了就可以了。”
鲍聿卿抬起头去看周天赐那双圆圆的明亮眼睛,他知道天赐不是安慰他而是真的这样想,但亲身经历的人是他,这种突然觉得这场较量也许不应该有的感觉,他跟天赐说也是说不清的吧。
聿卿仰着脸,一双眼睛在这样的角度看着自己,而且还带着好像是有点无奈和疲惫的表情,周天赐忍不住伸手把他拽起来,不愿再看到他这个样子。
“一军的杨军长最近总去帅府。”
找来转移注意力的话题确实也不怎么样,不过,两个人已经离开了原地,开始走路。
在鲍聿卿回到奉天却没有出现的几天里周天赐其实也去帅府找过聿卿,有一回无意碰上统着奉系一军的军长杨雨庭。
虽然一军与他和聿卿所在的三军不太对头,但是周天赐知道见到长官要行礼。其实说起来,这个杨军长也是当年跟着鲍梓麟大帅打拼天下的股肱,除了军功,好像和鲍家还有些私人渊源。
“皖直交战,有机可乘。”聿卿深呼吸几次,空气很冷。
这句作为解释的话杨雨庭只是当着他的面和父亲说的,论理,他不该转述。
“鲍大帅同意了?”
聿卿摇摇头,“没表态。”
“你觉得呢?”
虽然父亲的心里的想法聿卿不能知道,“我不认为能赢。”
周天赐听到这话吓了一跳,他是问聿卿觉得大帅是怎么想的,怎么问出这么句话,“你也太胆大了,这样的话怎么能随便就说。”
身边的聿卿站在夕阳里,有一点朦胧,很柔和的感觉,“事实呀”,然后的笑容里有了些不明所以的情绪。
再然后,大帅府就到了。
和周天赐分开之后,聿卿进帅府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外边很冷,可是屋里很暖和。
徐市常的府邸是欧式的花园公馆,这里是父亲的大帅府。
“叩叩。”
“哥哥,我是东铭,可以进来吗?”
“快进来,”聿卿答话,从床上坐起来,就看见弟弟走进来,呶呶嘴,示意对方坐下来。
“哥,我等你呢,”他一直等,所以知道哥哥回来就马上过来,“胳膊让我看看好吗?”
东铭在外国念的是医科,兄弟两个,截然不同,“父亲让你来的,”聿卿边说着已经开始动手解外套,其实不复杂,一直都这样,他们要听父亲的。
东铭走过来帮哥哥将衬衫从右边肩膀翻下来,白皙的皮肤上有一块粉色的疤痕,他试探着轻轻按着,“疼就告诉我。”
聿卿听着这话有点想笑,嘴角刚想勾起,就被一阵疼痛压得只能弯下来,“我好像谢过你上次大雪天找周天赐来救我的事了吧。”
鲍东铭本来担忧的脸上出现个很孩子气的笑容,“哥,我很专业的,不会公报私仇。”手掌握住哥哥的胳膊,东铭改用指头轻轻摩挲,“这儿疼?”
鲍聿卿摇摇头,东铭于是换个位置,鲍聿卿没有摇头了,东铭知道找对了地方,然后用大了一点力气,聿卿的身体开始轻颤。
“复原的很好,可能因为擦伤了肌肉神经,比较敏感。”东铭轻松的说,帮着聿卿穿好衬衫。
在来找哥哥之前,鲍东铭遇到了杨雨庭。杨雨庭军长和他们鲍家是旧交,父亲曾经特别对他们兄弟几个说过,对杨军长要特别有礼,因为杨军长军功赫赫是有恩于他们鲍家的。
可是,哥哥对杨军长算不得礼遇吧?
而周明轩乃是叛将,用过从甚密来说哥哥和周天赐的关系倒是很贴切的。
“我知道一种很好的止痛药,哥哥,你要是疼的话,可以试试。”
聿卿隔着衣服慢慢揉着伤处,想也没想的就说,“恩,到时候一定找你。”
“哥哥,”东铭扬起声音,引得哥哥转过头来看他,哥哥白皙的面孔上带着浅笑,他不知道是在笑什么,他荒谬的觉得应该不是对自己笑,可是屋里明明只有他们两个。
“有事?”聿卿看着弟弟,笑容又加深了一分。
东铭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说“是爹找你。”
“恩,我马上过去。”聿卿看着轻轻关上的房门,愣了一会儿,起身去找父亲。
第十一章
鲍聿卿找到鲍梓麟时,后者正对着壁挂的大幅地图沉思,聿卿走近,轻唤了一声,“爹,找我。”
“恩,你干什么去了,晚饭都不回来。”鲍梓麟目光没离开地图,声音透露不悦。
聿卿没有马上回答,他和天赐关系好父亲是知道的,为这个也说过他不止一次,不过也就只是说说,他只是表面上不那么明目张胆,底下该怎么做还怎么做,直到知道上次铁路案,是父亲叫天赐带他离开帅府,他才开始有“分寸”的过分,“是和周天赐在一起。”
鲍梓麟侧过脸,目光冷厉,聿卿很熟悉的冷厉,认准目标后要开始行动的冷厉,“皖系败了,段少文被赶下台。”
虽然意料之中,聿卿心里还是暗赞直系吴子玉领兵有方作战一流,“余树生怎样了?”
“段少文不肯离开北平,他在北洋关系盘根错节,很多人都要给他面子,余树生被列为十大祸首之最,徐市常悬赏10万通缉,段少文要保余树生,送他南下了。”
南下,这个词,听着这么危险,“那外蒙呢?”
“又反了。”
这样的后果不是没想到的,但设想的意思就是还没有发生,那个力量和真正的事实是没法比的。
一阵沉默,鲍梓麟有些无力的开口,“徐市常说要谢我,让奉军进关,他奉上天津热河。”
鲍梓麟等了等,看聿卿就闷头站着没一句话,突然走过来推了儿子一把,“你有没有话说。”
聿卿退了半步,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现在这一推意外的让他决定,什么都不说。
聿卿不说话的站着,身影笔直,脸上无怒无笑,就径自有种一看就懂的倔强骄傲。
但是这个样子在现在的鲍梓麟看来是非常刺眼的,一种非常类似挑衅的感觉,什么时候,儿子在自己面前有了这种样子。
“清君侧,”鲍梓麟狠狠念出这三个字,“看看都清出了些什么,直皖战争,外蒙独立。”
外蒙的事,本来就没什么人知道,自然更没人责怪,然而,这件事却让鲍梓麟怎样也不能在关外安然坐视。
“我会入关,不管徐市常真心假意,天津热河要定了。”
热河紧邻察哈尔,再往北,就是外蒙。
聿卿仍是不说话,外蒙局势错综,当时余树生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动静不大效果却好,如今时势已易,即便是余树生再来重做可能也未必奏效。
而且余树生不是说已经去了南边吗?
南边?
聿卿带了情绪的眼睛看向父亲,两个人目光对个正着,他直觉自己和父亲想到了一起。
“最后的消息,余树生出现在湘鄂一带。”鲍梓麟微眯起眼睛,好像仔细玩味这个消息透露的讯息。
鲍梓麟话没有说明,聿卿也没有问。
然后当然就更不会有机会再问,事情好像从前一样又悄悄沉入了水下。
月余后,鲍梓麟应总统徐市常之邀入关,详谈一些接掌地盘儿的相关事宜,临走前父亲的一句旧话聿卿记得分明,“奉天这边,你先管着。”
很熟悉,但同样的话,聿卿现在听来感觉已经与当时大相径庭,父亲这句话是让他,坐镇奉天——以备不测。
“请父帅放心。”聿卿回以是一个标准的军礼,钧钧承诺。
“聿卿,”周天赐推门走进聿卿办公室,环顾了一下,忽略次要人物,径直走到宽大办公桌后面的人身边,正要开口,一身笔挺军装的鲍聿卿从一摞摞对的小山一样的文件中抬起头,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示意周天赐噤声。
办公室,聿卿最不愿意天赐来这里,要不是这件事情特殊,而且他最近实在也是太忙了,他是不会让天赐来这里找自己的。
转头对旁边站姿笔直的人吩咐,“罗副官,你先出去一下。”
站在门口的人“啪”的一个军礼,“是。”
等人走出去,周天赐侧身往聿卿面前的办公桌上一坐,“你怎么换了这么个刻板的副官。”
聿卿挥挥手,不欲多说,“那批装备弄到手了?”
提起那批新装备,周天赐脸上的酒窝马上又跑出来,“对,在北站接了。”
之前,他带着队伍去奉天北站截下一次南下的火车,不许火车进奉天站,拿着通行东三省的鲍梓麟签名的接收令,顺理成章的接了10车皮的装备。
“7旅自行配调,记住不要声张。”手掌伸到周天赐眼前,“接收令给我。”
周天赐盯着聿卿白皙的手掌看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接收令,他没有马上交给鲍聿卿,而是仔细看了看落款处的签名。
聿卿看准时机,抽走周天赐手里的接收令,走到旁边沙发,拿起茶几上放着的打火机。
火光映得聿卿的侧脸忽明忽暗,周天赐慢慢站了起来,“这些到底是谁的东西?”
“杨雨庭。”聿卿直接说出这个名字,“他本就是私下弄来这批货,现在丢了更没处去说。”
“聿卿,你怎么了?”
鲍大帅入关,想也有小一年了,这段日子,奉天似乎依然如从前一样,但是细心一点就能发现,军政民生,一点一点带上了眼前这个人的痕迹,而这间办公室里的聿卿,经常都会让他有种错觉的陌生。
鲍聿卿看着周天赐好像是紧张的表情突然笑了,眸光暖暖还是一汪清潭,“什么怎么了,我们兄弟几个都会模仿爹的笔迹。”
周天赐看着这个笑容,忽略心里类似烦躁的情绪,“问题是谁有胆子签在正式的接收令上。”
“都是给军队,贴在谁那儿不一样。”聿卿边说边重新回到书案后面坐好,“而且我们应该更需要。”
周天赐不得不承认,他确实需要,他的7旅在奉军中是非常特殊的,当然是特殊的不好。
“今天在北站接的那批装备随便一看就知道是日造,杨雨庭和日本人也太近乎了,而你这算是无理手,警告他要是太出格了,你不介意跟他厮打一番?”
“你也研究起围棋了,什么时候咱们好好战一盘。”
聿卿笑弯了眼,避开了机锋,奉军中的很多装备都是父亲与日本人周旋而来,长官如此,就有属下依样学样,但是这个杨雨庭手伸的未免太长了。
天赐答应下来,他开始研究围棋是因为上次看聿卿和裕景元的十番,聿卿那局棋里有他不常见的凌厉,杀伐中透着淋漓飘逸,感觉很是痛快。
鲍聿卿活动一下有点僵硬的脖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然后,长长的出了口气。
周天赐侧身靠在字台上,拍拍跟前的一摞文件,“补充装备,这么说来,要打仗了。”
聿卿点点头,毫无疑问。
几乎所有的动员令都是从这间办公室,从他的手上签发的,坐在这里虽然不习惯但也真的不厌烦,握着的这支笔,签下的文件,一寸一寸都是奉天。
乃至,整个东三省。
像是这一次,他掌握了杨雨庭暗搞装备的消息,签了一份接收令,天赐就把那批装备截了回来。
“聿卿,那天你赢了十番棋,你说的话,还记得吗?”周天赐问的隐蔽,言语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我说了什么,”聿卿轻声一句,“我们做好准备,养足精神,听候调遣。”
伏在桌子上又开始签文件的聿卿,并没有注意那双经常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多了一丝不明的味道。
第十二章
又是一个月,风云变幻,即使早有准备,还是觉得措手不及。
直皖战争毫无悬念的以皖系段少文失败告终之后,总统徐市常袒护奉军,奉军进关不费吹灰得到热河天津两处地盘,坐收瓜分段系边防的好处。
直系军阀冯子玉看在眼里恨在心上,这自然,自己辛辛苦苦打了半天,真正到手的利益也不过秦鲁两省,真鲍梓麟是怎么哄得了徐市常开心。
交出热河他没意见,本来就不是皖段辖域,但是天津有段少文的房产,凭什么就归给实际上没有作战的鲍梓麟了呢。
怨念一生,无论做起什么事情都互相看不顺眼,奉系鲍梓麟公开指责直冯趁乱窃地,破坏统一,直系自然不会相让,人称“秀才将军”的冯子玉通电全国,电文中有“大浩之篇,入于王莽之笔,则为奸说;统一之言,出诸盗匪之口,则为欺世”等语,相互攻讦都有些言过其实,终于兵戎相见攻杀起来。
周天赐的7旅驻在山海关一带,和鲍聿卿的9旅相隔不远,这其实很出乎天赐的意料,因为山海关是进关的要冲,鲍梓麟照理不应该把这样要紧的地方交给自己;再来,直奉交战,西路的一军的杨将军连连捷胜,士气一时锐不可当,而他们东路却是一直在可以算是后方的地方,要说鲍梓麟担心儿子不让聿卿上前线合情合理,那他又为什么能跟着沾着这个光。
语有云: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说的是黑白战中胜负手的重要,当然也暗谓了棋局的纷繁复杂,瞬息万变。
这样的道理应在真正的战争中,简直是灾难。
就在奉军节节胜利的时候,冯子玉出奇兵,攻势甚猛,西路军措手不及,有的地方还被抄了后路,终于溃不成军。
然后,山海关的固守就变得攸关生死,因为山海关若失,不仅几十万关内奉军将退无可退,直军乘势也许就直下奉天鲍梓麟的大西楼老巢。
聿卿站在指挥室的姿容镜前整理自己的军容,冯子玉的军队已经在山海关一带集结对峙,准备猛攻山海关,兵力几乎是他们的两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