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随手涂鸦而已,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我只是想起今年桃花的花期已经过了,却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没能去看上几次,觉得有些可惜,就试着动手画了起来。不过我再怎么画,也不得其精髓,难登大雅之堂。”赵慎来了,严子溪也就不打算继续作画,将画具小心翼翼地整理了起来。
赵慎见他打算将那幅桃花收起来,忙一把将他拦住了,道:“子溪将这画收起来,是不打算继续画完了么?”
严子溪道:“不过是闲着无聊随手画的,如今贵客来访,自然是先将这东西收起来,等改天得了空再继续。”
赵慎笑了笑道:“这画倒是深得我的喜欢,恰好画的是桃林,对于你我而言意义非凡,不若子溪就将它画完了赠与我?就当是……就当是对昨日我的礼物的回礼。”
严子溪失笑:“哪有人自己上赶着要收回礼的?况且,即便是要将画送给王爷,也要好好装裱一番,送上这样一幅随随便便的涂鸦之作实在是失礼。”
赵慎摇摇头不以为意:“你我之间,何须提那一套虚礼?”
“该有的礼数总还是要有的,你府上库房里的好东西想必不少,我若真的送那么一张轻飘飘的画纸给你,恐怕连你府上的管家见了都要偷笑了。”严子溪道,收拾画纸的动作却轻柔了几分,像是真打算将画好好润色一番送人。
“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会交给旁人打点?自然是亲手挂在自己的卧室里天天看着的。”赵慎目光一转,见到严子溪放在书桌上的扇盒,脸上的笑意不觉更深了一些。
“王爷久不居京城,便是将这画挂在卧室,怕也做不到天天看见。况且,我笨手笨脚,画出来的画也难登大雅之堂,放在王爷的卧室叫别人瞧见了,怕是要丢脸的。”严子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顿时一红,又见赵慎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就想出言打击那人。
“除了我,还有谁能瞧见?本王的卧室,岂是旁人说进就进的。”赵慎不以为然,想了想又道,“再说,子溪送我的东西,我宝贝还来不及,哪能让外人瞧了去?这片桃林,可是你我二人初遇的地方。”
严子溪的一番心思被他点破,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正欲出言反驳,蓦然瞥见赵慎眼中的温柔,不由浑身一震。
他二人靠得非常近,严子溪轻轻一侧头就能感受到那人身上的气息。正因如此,赵慎眼中包含的感情,便毫无阻隔地直直望进了严子溪心里。
一旦得到过这样的温存,谁还愿意舍弃?
他严子溪不是凡人,面对着这样一颗真心,怎能不动情?
赵慎见严子溪不说话,忽然又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找了个椅子坐下,正色道:“其实我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讨要礼物,而是有要紧的事情想听听子溪你的意见。”
“什么事?”严子溪有些讶异。他不是朝廷中人,有些事情不宜参与,因此赵慎每次找他都是一派悠闲的样子,很少拿那些正事来和严子溪说。
“昨日接到圣旨,皇上召我和林旭回京了。”赵慎皱眉道。
“那是好事,毕竟丰县不太安全,你在这里……”严子溪脱口而出,话说到一半却猛然一顿——赵慎回京了,自己还有机会再到他吗?
赵慎叹了口气,难得有些颓丧道:“我虽向来来去自由,但这次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回京之后怕是很长时间都没法到处走动了。别的我都不怕,我只是怕这么久都见不到你……”
严子溪心里重重一跳,隔了许久方道:“这本来也是应该的。你毕竟是皇上的儿子,出了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做样子,也该在宫里多尽尽孝道。”虽是这么说,他脸上的落寞却无法掩饰。
赵慎见了他的神色,忽然有些心疼,忙道:“子溪你若是愿意,何不跟我一道回京?我只说你是我的幕僚,绝不会让你尴尬。你在丰县,处处受严家众人的怠慢,长此以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你……让我想想吧。纵使离开,我也不能就这么离开了。”严子溪垂了头,语气中有些明显的无力。
平心而论,他根本不愿意就此同赵慎分开,并且也需要这么一个机会去京城寻找一些答案。可是,若现在跟着赵慎一起回京,那就无异于是一种欺骗。从相识至今,关于自己的身世和仇恨,严子溪从未向赵慎透露只言片语,他不怕死,只怕有那么一天东窗事发,赵慎会对他露出失望的眼神来……
什么时候起,自己竟这般懦弱了?
两个人坐在房里各怀心事,许久都没有说话。最终,赵慎长长地叹了口气,嘱咐严子溪好好休息,自己先起身告辞了。
无论何时,他总是不愿意逼迫严子溪做出什么选择。
令严子溪意外的是,第一个劝说他随宁王上京的,竟然是严广志。
赵慎前脚刚走,严广志后脚就将严子溪叫到了自己的书房。严广志的书房严子溪很少进去,他和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并没有什么父慈子孝的亲情可言,因此平日里的接触也少之又少。上一次进书房,还是在严子溪刚刚被接回严府的时候,严广志将他叫到书房仔仔细细地叮嘱了一番,说的却都是如何如何讨好严夫人和那两个少爷,从那时起严子溪就知道,自己这个庶子永远都不可能被严家人接纳。这样的记忆在脑海里烙印,以至于严子溪一进书房就反射性地皱了皱眉,直觉接下去要发生的事情不会让自己觉得愉快。
果然,严广志先是客客气气让他坐下,还命丫鬟上了茶,但没说几句话就直奔主题:“子溪啊,你虽是我严家的儿子,但毕竟是个庶出,你大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许多时候,就连我也无法站出来替你说话,你可明白?”
严子溪点点头,淡淡道:“父亲的难处我明白,无论如何,您养育我至今,我不敢有半句怨言。”
“唉,我知道你怨我,你有一肚子好学问,比子庸子衡都强,可是你大娘在那里,就不会让你参加科举,说起来,你的前程,也算是被家里给断送了。”严广志难得有些愧疚地叹了口气,又道,“我好歹也是你爹,自然是盼着你有出息的,若是有什么旁的门路,我也自然是替你留意着……”
严子溪挑了挑眉,隐约明白了严广志此番找自己谈话的意图。
果其不然,严广志下一刻就不再拐弯抹角:“这段时间我也看出来了,宁王对你十分上心,眼下宁王要回京了,怕是有意带着你一道回去。我想着这样的事情,你自己总是不好意思向家里提起的,因此索性主动替你去宁王跟前谋了个差事……”
严子溪听着他的絮絮叨叨,只觉得讽刺,破天荒地有些不耐,不太客气地打断严广志道:“父亲应该知道,您养育了二十年的,是个庶子,而不是庶女。”言下之意,即便是为了攀附富贵干出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应该以自己这么一个男子之身作为筹码。
严广志老脸一僵,刚要沉下脸来,又想起严子溪如今身份不同了,立即放缓了口气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子溪,对方可是堂堂的宁王,咱们一家都是寻常百姓,怎能忤逆宁王的意思?横竖都是这么个结果。”
“宁王又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我若不愿意离开,他不会逼着我上京”严子溪道。
“你这孩子,哎……”严广志露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来,道,“你是真的不聪明呢,还是假装的?别的不说,怀王的案子在咱们这里发生,我可是顶了天大的压力!谁知道咱们一家子明天会不会被牵连进去丢了性命?你以为你上京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么?眼下宁王对你上心,对我们严家来说就是一个希望!”
严子溪心头烦乱,也顾不得给严广志面子,索性站起身子道:“莫说怀王的案子不关你一个父母官的事情,即便是因为你失职的关系导致了此案发生,光靠将我卖给宁王又怎能弥补?皇上都拍了板要彻查的重案,难道会因为宁王府多了一个男宠而改变?”
“你!”严广志从未被严子溪如此不留情面地顶撞过,登时满肚子怒火,然而思前想后,却始终不敢像以前那样直接动手教训他,只好重重拍了拍自己跟前的书桌,道:“你既是我严家的人,吃我的穿我的这么些年,就算是将你卖了报恩也是应当的!这件事情没有你选择的份,宁王那头我已经派人去说了,到时候宁王回京,你必须跟着一起去!”
严子溪怒极反笑,声音里已然没有了刚才的怒气,只凉凉道:“父亲就如此确定,我跟着宁王回京,对于严家而言是件好事?宁王虽然尊贵,但上头毕竟压着一个皇上,我想,当朝天子大概不会愿意自己的儿子整日同一个男宠厮混在一起吧?”
“这……这我管不着,我只知道,目前我唯一能搭上的就是宁王这条线,就算是冒一些险,这笔交易也划算!”严广志咬咬牙道。
严子溪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辱没的,是严家的门楣,既然父亲你这个做家主的都没有意见,那我又能有什么选择的机会?只不过我的话说在前头,今日我是被你们逼着上京的,他日要是有什么事累及了严家,您可不要怪我。”
严广志烦躁地挥挥手道:“你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能惹上什么大麻烦?只要依着宁王的意思将人哄高兴了,即使有朝一日不再得宠,也罪不至死。”
严子溪又是一笑,脸上看不出喜怒。
二人不欢而散,连严夫人也知道了他们俩的争执,佯装好意地劝说严子溪跟着宁王上京,眼里的轻蔑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严子溪不再多言,只是用沉默面对了每一个劝说他的人。有严广志从中活动,上京似乎已成定局,即使赵慎不愿违逆严子溪的意愿,严广志也会寻个由头将自己送去给宁王。面对这个自己生活了许多年的“家”,严子溪心里一阵发凉。
他并不恨严广志。从未对那人心存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只是偶尔想起,依旧会替柳云絮不值。柳云絮一番真心,终究所托非人,不知她泉下有知,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22.
严广志很快找了个机就向赵慎进言,称自己正巧要让自家小儿子上京开阔开阔眼界,若能同宁王一道,自然是再放心不过了。若是往常,严广志无论如何也不敢如此大胆地在赵慎面前说这些,不过严子溪和赵慎的交情不同寻常,赵慎大概巴不得严子溪同他一道回京,自己作为父亲这一番托付也就理直气壮起来。赵慎听了,直觉性地皱了皱眉,寻思着严子溪必然不会答应。待赶到严府,却见严子溪一脸平静地点了点头,告诉他自己已经作出了决定,随时都可以跟着他动身前往京城。
这回就轮到赵慎琢磨不透了。不过即使觉得其中必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赵慎依旧难掩心里的愉悦。他刚刚弄明白自己的心意,正是一刻也不舍得离开严子溪的时候,原以为分别在即,忽然被告知严子溪愿意跟着他一同回京,自然是喜悦非常,当即就派人替严子溪打点行装。
严子溪见他一脸欣喜的样子,想起到京城之后二人恐怕免不了分离,心里不是滋味。很多事情,早已无力改变,他对赵慎,终归是亏欠良多,也唯有借着眼下尚且安宁的日子尽可能地弥补赵慎。
他是最最无用的人,所能为赵慎做的,也不过如此。
严子溪肯松口答应,严广志也松了口气。虽说他早就下定决心不管严子溪乐不乐意都将人送到宁王府去,可严子溪被逼如此与自愿如此,在宁王眼里终究不同。试想,严子溪若是一路上都给宁王甩脸色看,宁王如何高兴得起来?严广志悄悄看了一眼在严子溪身侧眉眼含笑的赵慎,心里更是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万分不错。难得宁王高兴,怕是回京以后也不会为难他们严家。
唯一开心不起来的就是严家大夫人。
这些日子下来她也看明白了,那宁王怕是压根就看不上自己的两个儿子,倒是那个贱人留下来的贱种凭着一张脸颇得宁王喜爱。她向来待严子溪十分刻薄,自知即使严子溪哪天发达了也不会有她的好处。现在宁王要回京了,原本严子溪的风光日子就到了头,谁知道竟又来了这么一出——堂堂宁王要带着严子溪一道回京,偏偏自家老爷不但不阻止,反而竭力促成,严夫人直恨得牙痒痒。可惜严广志最近自认为攀上了宁王,早就不将她这个大夫人放在眼里了,严夫人即使有再大的火气也无处发泄。
午后,赵慎亲自带着严子溪到了严府,声称自己仰慕严子溪的才华,想将他收为府里的幕僚,一道带回京城去。严夫人的怒气因为严子溪这番带着“挑衅”的举动达到了顶点,只碍于宁王在场不敢立刻撂了脸色。
严广志倒是满脸堆笑,一派春风得意的样子,看着赵慎打哈哈:“子溪这孩子从小就老实,王爷不嫌弃他粗笨,那就是对他的抬举了,带他回京更是看得起他,下官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小儿从小就没出过家门,往后若有个什么行事不妥当的地方,还望王爷万万要包涵几分。”
这段日子以来,赵慎和严子溪的关系,严家几个人心知肚明。虽是这样,他们也绝对不敢将此事放到台面上来说,方才听赵慎说要收严子溪作为幕僚,众人心里立刻转过了弯来:这宁王将来可是有望继承大统的人,要说带回去一个男宠必然是不行的,幕僚这层身份,想必是为了掩人耳目用的。
对此,严广志乐得从善如流。毕竟儿子是宁王的男宠与儿子是宁王的幕僚,说出去可就大不一样了,前者虽然好处多多,但听起来难免不光彩,哪有后者来得长面子?
一旁的严夫人却彻底笑不出来了。宁王就在眼前,她一个妇道人家没有说话的份,只能在心里恨得抓心挠肝的。怎么那个贱人的儿子就如此好运,一下子就能被宁王给看上了?偏偏宁王还处处护着那人,连好听的由头都替他寻好了。幕僚,幕僚,他严子溪能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谋略?可怜自己那两个儿子样样都好,宁王却连正眼都不愿意瞧。
她倒并不是盼着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也去给宁王当男宠。只不过严夫人见惯了严子溪处处受她压制,忽然间来了一个宁王,将自己素来不当回事的贱种当成了宝贝来捧着,严夫人心里难免嫉恨不已。她这一辈子,先是见不得柳云絮得意,如今柳云絮死了,她就接着见不得她的儿子得意,仿佛她和她儿子们生来就是要高那对母子一头的。
严子溪会不会得意尚未可知,眼下严夫人倒是结结实实被气了一把。赵慎将严家夫妇的情态看在眼里,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将严子溪护得更紧:“子溪文采出众,本王赏识还来不及,哪能因为一些小事就同他置气了?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严大人能答应本王的不情之请,也算是深明大义,本王便不多客套了。子溪上京要用的东西我都会派人去替他置办,不劳你们家里费心,不过这一路上山高水远的,他身子又向来弱了一些,身旁还需带个称心的仆从。否则,即便到了京城,没个可信的人说话,难免思乡心切。依本王看,严府这么多下人,这带谁上京,就让子溪自己挑吧。”
“是是是,自然是按着王爷的意思来办。至于这仆从,府里伶俐的小厮倒是不少,子溪看上哪个,说句话就是了。那些小厮能跟着去京城伺候,也算是他们的造化了。”严广志忙不迭地点头。
一旁的严子溪听了,立刻出言道:“不用那么麻烦,侍墨打小就伺候我,我也习惯了,若要带个人一起去,就是他了吧。”府里那些狐假虎威的下人们,严子溪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唯独侍墨,虽然没有那么机灵,但即使是在自己受尽白眼的时候,这孩子也一直忠心耿耿,打点起自己的衣食起居来一点也不偷懒。